二十七:闭月华彩
哒,哒,哒,
“见面会”开在了一处豪华的剧院里,粉雕玉琢,好不华丽。随着面无表情的侍者将小辉引导至了一道走廊,云霞、宫阙、山河、风土……无数的北陆奇景均在最恰当的时分,以最合适的角度被制成了画,挂在浮光闪烁的墙上,任由辉那快速浏览的视线一划而过。
“铅笔、水彩、黑墨、油蜡,每张画像都不一样,画风迥异,放在一起时却又显得那么和谐,原来,北陆还有这么多漂亮的地方我没去过呢,”辉瞪大了眼睛感叹道,墙上的各种斑斓让他忍不住赞赏了一声,他将紧紧握住了的双手背在身后,腿间暗藏的小刀正刮蹭着他娇嫩的皮肤,“这么漂亮的东西,摆在这里,真是煞风景。”
辉自嘲道,被跟前的侍者发现,冷笑了一声,侍者分明是在幸灾乐祸,嘲笑着自己,但他的眼神同样空洞浑浊,就像是自己也不曾拥有自由,只是在奚落一个比自己下场更惨的可怜虫一样。
轰、隆隆——终于,白色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到了尽头,侍者转过头,闭上了刚才一直在哼唱着奇怪小调的嘴,为他推开了一扇厚重而华贵的双开门:
“名画,哪有大活人来的有意思啊,你说是吧?”
多么沙哑、诡异的声线啊!辉硬生生楞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那正是眼前这个穿着小马甲,领带,小皮靴的少年侍者的声线,竟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头一般……
不,那声音苍老却不自然,应该被药剂烧坏了嗓子。
侍者不知道小辉的名字,也不敢触摸一下,他的言语之中藏着隐喻,表情虚伪,很快便随着大门打开躲进了门的后边。
“别反抗,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反抗。”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辉惊恐的朝后一甩头,环顾四周,然而谁都没有。
“只要不反抗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一个声音,不……那感受起来就像是声音却听不见,在目所不及,五感皆不能感受到的地方,小辉收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信号,那信号虚无缥缈,就像是直接映射到了他的大脑里,突然而然,小辉说不清这“声音”的来由,这是谁说的话、警告、或是劝解?
“这是什么,为什么那个侍者纹丝不动,就好像只有我听得见一样……”
不,他不知道,那段信号太过诡异了,甚至可能都不出自人类,小辉只感到自己所处的空间本身正在向自己灌输着一个意志——他看着眼前的门,一扇门而已,它会说话么?然而他却感觉到了它,“它”,就好像是在与自己的潜意识对话一样:
“不要反抗,反抗谁?所以说,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了吗?”
小辉在心底诘问着,直到自己跟前的双开门完全打开,一束红光透了进来。
“那是,红色的……衣服?”
小辉定睛一看,门口便是剧院的大厅了,比起走廊,厅内的装潢又华贵了不少,各种雕塑,浮雕,室内的水池与喷泉,一颗月桂树枝叶飘摇,阳光自天顶上的圆洞倾泻而下,透过水雾如丝如缕……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人了。一群和他一样衣着的少年像是天使一般围坐在喷泉的边上。只不过大家都紧闭着嘴,衣服的颜色也和小辉不同,在洁白如雪的大厅里,他们的长袍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一点红色。
“我——你们——”
“你在干什么?快!快离我们远点!”
“!”
就在小辉装出笑脸,想要跟眼前这群少年打个招呼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像是一阵由无比锋利的尖刀组成的强风呼啸而过一般,这次的“声音”异常刺耳,把小辉吓了个机灵。
“……”
那群少年只是这么在远处看着小辉,自始至终,没有一人说过一句话。
“啧,可恶,装神弄鬼。”
这华丽但空旷的大厅透着一股奇怪的压抑感,阳光是淡黄色的,看着却很清冷,小辉联想到了来这之前砗磲的那阵奇怪的笑容,他咬紧了牙关,再度摸了摸腿间的匕首,不安令他焦急,无能催生愤怒,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朝那群少年径直跑去……
那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越发狰狞越发强劲,足以让不善思考的飞禽走兽为之疯狂。
“那群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这难道是什么新奇的精神攻击手段么?!”
小辉半睁着眼睛加快了脚步,青筋鼓起,每个尖啸的音符都让他仔细地回忆起这几年砗磲向他展示过的各种玩意……
然而并没有,小辉已经确定了:他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
少年的反应也很奇怪,就好像是根本不知道“声音”一般,眼看着辉朝他们接近,甚至有人被吓得后退,一不小心跌倒,摔进了水池。
“不能再前进了,别过来,别过来!”
“声音”越来越大,原本是由多个声线组成的合奏逐渐被强力拧成了一个单调的咏叹。
小辉就要碰到他们之中的其中一员了,一个身穿淡粉色长袍的少年已经被吓得腿软,摊到在了原地。
直到这时,
“求求你了,别过来……”
“……声音,变小了?”
辉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代表了什么,但它逐渐疲劳了,随着他的逼近,无可奈何的逼近,尖啸逐渐式微,变成了呻吟,粉红色的少年就这么侧躺在地上,四肢瘫软,不住地流着泪。
“为什么,又变小了……?”
辉低语道,天光希微,这一阵奇妙的“声音”令他费解,他自认为已经洞察过不少北陆的秘密了,但……
逐渐地他开始怀疑起常识了:天空为什么是湛蓝的,一天为什么又有24小时?真令人费解。
辉就这么毫无依据的放空了一阵,直到他开始感觉到地板正在摇晃,仅仅几分钟,这种狂热的思考就令他精疲力竭,疲惫感与之前收到“声音”冲击的颓势重合,最终令他被迫松开了绷紧的心弦,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一般,似乎他的感受器官也开始疲惫,那个声音,也开始随着他姿态的下降逐渐回归了寂静。
就像是一场暴雨,渐渐云层放空了自身存贮的水分。
“……”
“都结束了,我随你走吧,别在折磨他了。”
最终,辉感到腰间一暖,在他够着粉红色少年的足部前,另一个少年抱住了自己。
“别怪我们,大家都很害怕,因为我们都不认识你。”
辉只觉得那个少年的声音很好听,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么附有朝气,轻柔的声音了,那个少年跪在自己的身后,长跪不起,直到辉看清了他衣服的颜色:
深红……红到发黑的红色,给人的感觉和自己的白色完全不同,本能驱使着辉将那名深红色的少年想成了一名肮脏的人。
然而,
“你知道吗,新人?每到有新人来时,院士们就会给外面开一个‘见面会’,以第一次肢体接住为信号,我们要接纳新人,举行一个仪式,让大家亲密无间,给所有人一个温暖的‘家’……”
“家?”辉听着这个字,无比陌生。
“对,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我们将要去参加一场生死角斗,我们要心甘情愿地被你杀死,以证明我们之间那超越生命的情谊。”
那个深红色衣服的少年微笑着,一头突兀的,水蓝色的头发,扎着小辫。
“…”
就在辉慌不择路地拔出腿间的匕首想要反抗时,蓝发的少年瞬间识破,让辉将匕首放了回去,藏进了衣物的更深处。
小辉不想说话,在了解了整个事件之后,他悄悄哭了出来。
…
“‘声音?’什么声音,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东西,我劝你还是打起精神来吧,新人,一会……别被吓尿裤子了。”
蓝发少年微笑着朝辉说道,他将右手举过头顶做出了一副遮挡阳光的姿势,然而这是在室内,周围挺暗,并没有什么值得遮挡的东西,少年只是在胆怯,下意识地遮掩着自己的本心,在其它少年都草草下台之后,周围只剩下了他和小辉,还有在两人肌肤间流窜的,怎么也止不住的冷汗。
被问到了“声音”,蓝发少年一脸吃惊,像是全然不知的模样,他摸了摸辉的脸微笑道,双手在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颤抖,只是,他对自己刚刚强加给辉的“痛苦”,毫不知情。
“他们都在看着呢,快开始吧,新人,光站在那可是会有惩罚的哦?”
“嗯?他们,谁?”
“反自然科学院的院士们——营建了这座地下角斗场的人。”
只见蓝发少年随意用手指点了下天顶上的一角,那有一个摄像头?谁知道呢,两人就好像是两条被装进了瓶子里的泥鳅——
嗡————!
小辉刚想对着他拔出自己腿间的匕首,怎奈何那蓝发少年在瞬间爆发出了远超过外表的力量,一个飞身逼近,伸出左腿踢向了他,脚尖抵住辉将欲拔出匕首的手朝外面一带,刀刃出鞘,就这么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见小辉拔刀的计划落空,蓝发少年开怀一笑,就像是一种挑衅:
“哈哈,怎么了老弟,你就这么想拔刀么?要死的人是我,我提议,咱要不先来活动活动身子吧~”
他面朝着辉摆出了一副无赖的笑容,用右手大指的指甲盖蹭了蹭自己的脖子:
“来,冲这儿来~老弟。”
“呼……”
辉被这波奇袭打乱了阵脚,立即后退了几步,慌忙地捡起了地上的刀,蓝发少年见状也没有为难,或许是对于自己体术过分自信了吧,他伸出手将肩上的布条一扯,飒——托加长袍应声脱落,只露出一条底裤,以及少年白皙、纤细,却如健壮猎豹一般发达的肌肉。
“那么,我就要到下个回合咯?”
蓝发少年见辉投来了羡慕的眼光,于是便自信一笑,用右手刮了刮自己的鼻子,一副胸有成竹,甚至有些自大的模样。他哪里知道,此刻的辉又听到了他传出了那种“声音”:
“老弟,拜托了!适时,我会向你露出破绽的,抱歉,在死之前,我还想好好活动一下身子!”
阳光渐渐遥远了,外面的天空或许已经暗了下来,大厅内部点亮了照明用的灯光,赤红的颜色中又带有一点昏黄与靛紫,将战场照得如梦如幻……这次的“声音”,辉听得很清晰,渐渐地他也开始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声音”或许别人不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那么……我来了!”
嗡——好快!比刚刚又快上了一个级别!只见那蓝发少年大脚蹬地直接朝小辉冲了过来!一面做擒拿式,竟没想到他直接用空手套上了小辉手中的刀,手掌瞬间被刀刃洞穿,他再将手一握,瞬间绞下小辉的武器,趁机借势翻转手肘猛击向辉的头部,辉只觉那道肘击的力道太大,待他几秒钟恢复意识之后,已经是四脚朝天,躺倒在地。
“血……?谁的血,滴到了我的眼睛里?”
辉的视野一片猩红,看向蓝发少年如同大雾里的一朵花一般。
“我不会伤害你的,老弟,你才刚来这个地方,我不想赢了你……咱们来日方长吧。”
那个“声音”又响了,即便小辉的视野模糊,耳朵因为刚才的那道冲击发出了耳鸣,那个“声音”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
或许刚刚蓝发少年对着他笑了一下?辉不清楚,他还不认识他,完全不知道这家伙笑起来究竟是要表达什么心情。他只感觉到蓝发少年重新将小刀扔在了地上,他本能的捡起,然后……
一个巨大的破绽,和之前的水准完全不同,辉咬着牙,脸被猛打了一下,好疼……或许蓝发少年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战斗了吧?
“蓝发少年再次退开了几步,再次原封不动地冲了过来,只不过这次辉看准了时机,在他正打算用拳头碰到自己时,他将小刀刺入了他的胸口……见大势已去,蓝发少年大叫一声,将刀刃拔出,径直插进了自己的脖颈。”
“……”
“那,今后,就请多多关照咯,老弟~”
最后,或许是那个“声音”响了,或许是少年硬撑着用正在涌出鲜血的喉咙说出了含糊不清的话,语罢,他闭上了眼,就这么倒在了辉的跟前。
…
长夜又至,周围听不到夏虫与冬风的声响。
“你见过百合么,小辉?百合花到底是纯白、嫩绿、还是淡黄的呢?”
待到辉颤巍巍地再次回到砗磲的卧室,轻轻用身子挤开房门之后,辉这才发现,砗磲已将整个卧室装点上了娇嫩的百合花,乳白如绸缎的花瓣上是黄绿的花丝花蕊,还有点点露珠停在枝叶的尖头,反射着室内温馨、明亮的灯光。
“……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吧,砗磲?”
辉咬着牙,瞪向了砗磲胸前的百合——一朵由珠翠镶嵌,珐琅装点的胸针,素日毫不在意自己衣着与身份的砗磲,今晚竟然将这枚反自然科学院的公章戴了出来。
“胸针不错啊,为什么今天想戴了?”
“嗯,你说这个?因为今天是小辉你的‘见面会’,院士们要带上公章才能进入那座剧院,我作为你的头号粉丝,当然要戴了……你今天的表现很棒!我为你感到自豪,小辉。”
“呵……自豪?”
辉勉强压住了自己的火气,皓月当空,今天他所经历的一切是那么地荒唐、触目惊心。此刻,砗磲正手舞足蹈地向辉表达着自己欣喜的心情,身为院士,他有权制定与修改整个“见面会”的内容,并在一个安全,精致,配得上他院士身份的地方坐如上宾,他当然会开心。
他甚至早就知道了辉今晚会抱着一个由百合花装饰罐子回来,提前将整个房间都摆满了百合花!
辉不想动气,尽管双手正不住地颤抖着,从剧院回来,这一路上有专车接送,到处都是红毯,没有一级台阶,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一进门便靠在墙根倒了下来,泪腺肿大,眼泪早已经干涸,他正在,像是小孩抱毛绒玩具一样抱着一个金属的,坚硬的,上边贴了一记百合标签的罐子呢!
那个蓝发少年,就在那里。
“啊,小孩子果然还是更喜欢小孩子一点啊,明明才认识一天,感情就这么好了吗?别担心,只要他的头还在,就一定会活着的,小辉,接下来,你只要达到了科学院的指标,我们就会将他‘放回去’。”
“……呵,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砗磲,为什么我要一直背着这个包袱活着?”
“要死的人本来是你啊,小辉,我可是亲眼看见,他主动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你咯?”
“……住嘴,笨蛋,别,我不准你说。”
“放心吧,小辉,我不会强求你把他养着的,反正这副模样,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就算扔了也完全不会疼,把自己的生命就这么拱手让给了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个蓝头发的家伙就是在赌命,说成自杀,我觉得也合情合理。但,我想你还应该了解一件事……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的长袍是纯白色的么?因为你的脖子,还从没有被切断过。”
语罢,砗磲正好围着房间走了一圈,挑出了那朵他认为最饱满,最香艳,最像百合的百合花。
“所以,你可以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了吗,小辉?”弯下腰俯下身,就像是妈妈为小女孩梳头发样,砗磲将那朵百合插进了辉的发髻。
“问题,什么问题?”辉将蓝发少年放在了地上,像是母鸡孵蛋一般围着他蜷缩了起来,砗磲费心为他插上的百合,就这么一头糊在了地上。
“你见过百合么,小辉?你觉得,百合是什么颜色的?”
“我可没空跟你打哑谜。”
“最早的百合不过是一种山间野花,又黑又丑,是科学院让它变成了今夜的模样,然而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渐渐地,赤橙黄绿青蓝紫,我们培育出了一万多种颜色的百合,百年前的我本来对百合无感,但百合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其他种类所有的花加起来,都没有百合来得多。”
“你想说什么?”
“你对他无感,但还请你好好地照顾这个少年,小辉。我求求你,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他本来的名字。”
…
“你又做梦了,辉哥,云神大人又来找你了吗?”
“嗯……你是?”
一梦千年,让辉·卡斯薇尔头疼欲裂,皱着眉醒了过来。
他看得不真切,听到的东西也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水蓝色头发的少年蹲在自己的身侧,在金黄的落日与长空之间,他顶着一双猫耳朵。
“我是葵哦,辉哥?你忘了吗,我们在独鹿。”
“葵……你是我的,‘葵’?”
见辉使用魔法过度陷入了昏迷,小葵轻轻拍了拍他的脖头,又用手指捏了捏他的鼻子,情况很危急,清枢在远处处理掉了几名青霜戍卫,这还远远不够,然而在恍惚间,辉好像早已忘掉了一切,只是摸了摸葵头上的猫耳,在一片从云神魔法里召唤出来的迷雾之中,他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他孤身一人的时间里。
“哎,你要是有过去一半能打就好了,葵。”
“啥,你在说什么梦话呀老弟,现在的我可比过去厉害多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