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人
「人,会痛」
相比被众人所熟知的十指连心,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点却被忽视,连带着一种古老的刑法——抉目。
【眼睛是人体的重要器官,人靠它才能产生视觉,认识世界的一切。眼睛的构造十分精密,它有复杂而灵敏的神经和大脑相连,活活地挖出眼珠对人造成的当时的疼痛和严重的后果都是无法忍受的,这种手段的残忍程度要超过割鼻、截舌、断手、刖足等酷刑。】
梁迟生对那个自己曾经待过的囚室的评价很简单,阴暗又潮湿,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当他听到那些蛀虫对自己三番五次坏它们好事的行径做出审判时,当被粗暴的扯着头发拖上手术台时,当尖锐的手术器械逼近自己的眼睛时,他已经不甚清醒的大脑里突然跳出了曾经好友说过的话。
【喂,是你要我教你生物知识的,抬个头看看黑板啊!】
因剧痛昏迷前,青年依稀听到谁在呼唤。但可惜太痛了,他只强撑着挪动被捆缚的手臂向那边抓去。
那只微微抬起的手垂下了,什么都没能被他抓住。
当意识再度清晰时,他的眼前已经变成了虚无。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消毒水味终于让青年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而不是睡着。
这是哪里,老鼠窝里的哪个人体研究实验室吗?
“醒了?”
梁迟生对这个声音耳熟,他瞬息之间便辨认出这是自己的好友。
“这里是……”
他被自己开口后的沙哑嗓音惊到了,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一只手直接摁了回去。
“我的诊所,放心好了,没人能在这里把你再给我带走。现在闭嘴,你需要休息,卧床至少一周。另外你右手在打针,再动跑针我不管……”
好友熟悉的啰嗦让刚刚失去眼睛的青年感到心安,他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笑着听沈长生唠叨。
“我敢保证,动你这双眼睛的家伙绝对没考过证,整得都是什么玩意。我给你打麻药做了清创,填了点纱布进去,到时候给你取出来。”
“在你伤彻底好之前,就给我乖乖待在病床上。作为你的医生兼好友,我有权制止你的危险行动……”
渐渐的,声音小了,小到梁迟生几乎都听不清,直至最后,他的身侧归于寂静。
青年不明所以,但这种寂静让他有些害怕。因此他伸出了左手,向之前声音传来的方向抓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就在他打算再抬手试一次时,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一片冰凉——应该说是那片冰凉抓住了他并握得很紧很紧。
“我今天本来在诊所里吃着早饭看电视,听到外面在喊街另一头出事了。但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我没去凑那个热闹。”
好友的声音好像哑了一些。
“直到佐信抱着满身是血的你冲进诊所,我才知道出事的是你。你知道你当时什么情况吗?全身都是伤,一双眼睛不见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我当时人都懵了,还是王姐先反应过来把你往手术室推。我当时手抖的别说拿手术刀,就是给你打麻药都费劲,还是拜托我师父做主刀救你……”
有水滴砸在他的脸上,砸掉了那个悠然自在的笑容,砸掉了惬意轻松的伪装。
在整场刑罚中不曾叫喊出声的倔强青年在面对好友的一滴眼泪时,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强撑出来的坚强。
别哭了,我胸口好难受。
他数次张嘴,却都没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怎么是你啊梁迟生……”
“怎么会是你啊……”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是轻轻回握了那只手,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
「人,会变」
在诊所里休养的这段时间里,梁迟生很多次听到外面的骚动——因为自己的缘故。
那群社会渣滓找上了门,在诊所里闹得鸡飞狗跳。他们恐吓沈长生,让他中断治疗把自己丢出去,但沈长生一次都没答应,甚至不把这些事情和他提起。
直到最近一次因为沈长生打算给他装义眼被那群混混知道,拿着手枪冲进诊所在大厅扫射,伤到了好友的大腿。
“我就不装义眼了吧,一想到眼睛里装了一个不是原件的东西就不舒服。拿绷带缠缠就行了,便宜方便,防水还不漏风。”
他执意提前出院并婉拒了好友给自己装义眼的打算,“而且那些渣滓既然剜我眼睛,那八成也没打算让我装个假的。没事,变丑就变丑呗,我又看不见。”
他向前伸手却拍了个空,还是好友主动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肩膀上。
“你是不是听到了。”
“听到什么?王姐女儿对你有意思几天前情人节拿着一大把花到诊所来表白的事情?”
“你!”
他笑嘻嘻的拍了拍好友肩膀,“记得闲着没事来看我,我要是哪天摔一跤起不来了就指望你救了。你要是发现不及时,欠你的医药费就得等到阴曹地府才能还了。”
说完这些,他拉住赵佐信的手同他一起离开诊所,边走还边挥手同好友告别。
笑容依旧肆意张扬。
然而盲人并不好做。
对正常人来说几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情在盲人这里需要半个多小时甚至更久,梁迟生甚至多次在居住了多年的古董店里跌倒。
要不是摆在架子上的贵重古董早早都收拾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能在短短几天里把整间店砸完。
学习盲文,使用盲杖,适应盲人生活用了梁迟生好几个月,这还是在梁迟生自己本身聪颖又适应能力强,有作为搭档的赵佐信兜底外加悉心教导的情况下勉强完成的。
更何况赵佐信还有自己的工作,找起文物来消失十天半个月什么的都是常事。
沈长生同理,做医生做的基本全面无休。
有时面包和矿泉水都已经吃完喝完了,但搭档还没回来,青年就不得不自己拄着盲杖出门购买。
然而对于一个得罪了蛇头的残疾人来说,好好生活并不容易。
麻烦总是接二连三的到来。
盲杖被抢夺,面包和饮用水被抓走,被恶意踹倒在地,爬起来去抢回盲杖却被捉弄着玩什么盲人摸象的游戏,再被踹倒……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是什么时候开始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梁迟生已然记不清。
无论是盲人摸象的“游戏”,还是夜半时分店门口传来折磨人的巨大动静,来自路人不明所以的嗤笑和羞辱,和在搭档或好友来看他时惊讶的告诉他店门口被红色喷漆喷上了各种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又或者是他突然接到情报合作人要解约的消息,急匆匆的赶过去协商,又因为看不见被“不小心”的闹出一箩筐笑话时的难堪。
“为什么要解约,我们明明说好了,而且现在我们仍然拥有履行合约的能力。”
他站在合作人面前质问。
“可是利润降低了,之前我能从你们这里拿到百分之六十,现在只剩下百分之二十出头。”
“你还有的赚不是吗!”
“可是这不值得我再顶着被地头蛇恐吓谋杀的压力给你们提供情报了。梁迟生,你应该怪你自己。你是玩枪的,但你没保护住你的眼睛,难道你要用枪托去砸人吗?你现在根本就是没有价值的废人。”
合作人指着他鼻子一通说教,然后拿起外套就要从他身旁离开。
“……再给我些时间,我能证明我的价值,你会拥有和之前一样的收益,我保证,我发誓。”
青年的语气弱了几分。
他们的文物收集工作不能失去情报支持,但显然不管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具备能够快速收集情报的能力,赵佐信更不可能。
合作人仍然没有出声。
“梁某在这里求您……”
最终,高傲的青年低下了他的头颅,为他仅有的存活于世的价值服软。
后来,青年捡起了荒废许久的近战课程,跟着搭档一起在后院里学了很久很久。
但是人只要有一次低头,之后外界就会不断压着你再去低头,一次又一次的。
“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那是一次近战练习后,他们面对面站着,一边擦汗一边做中场休息。
“嗯?”
“梁迟生,你能笑一个吗?”
虽然不明白搭档又在想什么,但梁迟生还是照办了。他冲搭档扬起一个微笑,一个温和又内敛的笑。
“为什么会想看梁某笑?”
“……不,没什么。”
然而直到最后他们刀剑相向,这个疑问都没能得到解答。
……
「人,会疯」
在听到那句话之前,梁迟生从未怀疑过他的搭档。
他们在唐人街一家小吃店认识,志同道合,一见如故。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也不止一次互相救过对方的命。哪怕两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哪怕两人收来的古董都是自己保管,他们也不曾向对方隐瞒自己的藏匿地点。
想要获得什么,就肯定会失去什么。他深谙此理。
但是……
“明明已经失去了,为什么还要把原本获得的也带走呢?”
在拿到鉴定结果后,他关上古董店的大门,崩溃的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无声的痛哭。
人什么时候会疯?
当患者的心理上受到强烈的刺激导致心理异常扭曲,心理承受力度达到崩溃的时候;
当患者因社交、工作等不顺利,导致压力过大,或长期压抑自己的情绪,突然一次爆发的时候。
这两点,青年一个都没落下。
那天,陷入癫狂掩面哭泣的青年用指甲在脸上扣出了深深的血痕,他却仿佛毫无感知。
他失去了苟活于世唯一的价值。
当数量逐渐叠加,稻草终将压死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