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盛歌
除却五里长墙与茂松细密环绕,若无旁说,教人难以察觉此地竟是当朝开国之君的长眠之地——石柱、石人、石兽、石路皆无踪影,高耸敦厚的土丘亦无半分烧砖强瓦的累摞痕迹,泥土石砾以他们最古朴无羁的模样,聚力安静地守护着最深处瓦棺素衣入殓的周太祖金身,平肃简约,归于自然。
“安歌,我们百年之后便留在那里,一同守护父亲和后辈儿孙,一同观日月浮沉,望山河锦绣,千古相随。”嵩陵拜谒毕,安歌顺着郭荣手指划过的痕迹望去,定格在嵩山坳口与郑水交汇的一处吉地,河水呤叮,蔓草泥香,一呼一吸间,疏阔之气缓缓沁入,悄无声息地置换浮躁欲念,唯余道不尽的神思清明。
“其实,我们应该好好谢谢冯太师。幸而有他在此护陵先帝,才能了却你我征战的后顾之忧。”安歌拉着他洁白的袖口,是撒娇亦是劝说,“不论你接下来想做何事,他和一众老臣都是你避不开的肱骨,树随年岁长年轮,人随年岁累智慧,积淀深厚如他们,想必定能给你新的感悟和方向。”
正说着,继恩神色匆匆上前奏禀,“陛下,冯太师于今早过身了。”
“怎么会?”
“太医说是在睡梦中走的,没遭受半分病痛折磨。”
郭荣像一位带着叛逆羽翼的后生,一心惦记着冯道留下的那抹轻蔑又隐隐带着规劝慎行意味的轻笑,尚未来得及在他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便永远失去了同他一决高下的机会。
至此辍朝三日纪念太师。他不见群臣,也未走出离宫半步,只是召来在冯道身侧陪伴数十载、同样已过花甲之年的內侍老翁,抵足相谈,缓缓相叙,才真正拨开这位历任五朝十二帝、天下无人可出其右的千古奇相,究竟缘何久立各式政坛而未倒。
“他在世时,朕极为看不起他,只觉他为自己仕途高远不择手段,忠奸不辩。”郭荣为对面的老者倒上一杯清茶,“却从未设身处地理解过他的初衷和难处。”
“莫说陛下,老朽都几乎为此和他分道扬镳过。”老翁虽是下人身份,看上去却也是位历经世事、谈吐不凡的人物,他眯缝着眼,激动地追忆往昔时光,“那年耶律德光入侵,曾站在后晋城楼上诘问,‘全天下的百姓,你看如何得救’?他没加半分思索便脱口而出,‘神佛出恐亦救不得,唯皇帝陛下救得’。那会儿,连我都觉得他谄媚至极、毫无廉耻之心,我欲与他割袍断义,却见一贯云淡风轻的他,含着眼泪说自己愿意为救一民而舍生取义,更莫说抛弃所谓儒道法的节操枷锁了,他不会挽留我离开,只是希望挚友能懂得他的一番苦心就无憾了。”
老翁连忙拿起手旁的蒲扇,扇去眼中升腾愈烈的浑浊迷泪,“后来老朽终于明白,这混沌世道,他若想平安富贵,做什么不好,非去费劲做官干什么!”
“是也!是也!唐后天下,四分五裂,天子乃第二难做之事,一名好官才是首要难做之事!”郭荣忍不住拍手叫好,老翁之语俨如醍醐灌顶,“若说他对每一任皇帝都鞠躬尽瘁,或许不甚妥帖。可他这一生只忠于自己心中的‘道’,便是救百姓性命于水火的道!由此,什么外物强加的忠贞荣耻、美名骂名、大节小义,对他全都是百无一用的俗物罢了!”
“他活着时,朕竟从未真正认识过他,待他去了,还不忘给朕留下最后一堂深刻铭诲。”郭荣拖着及地素衣,快步拉开殿门,一阵清风恰好舒驰而来,无影无形却凌波致远,“冯道在乱世是冯道,在盛世便可是管仲、魏征、房玄龄罢。”
显德元年六月,太师冯道薨逝,年七十有三,后追封为瀛王,赐谥文懿,袱葬嵩陵。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冯道此去,旧时老臣朽气羸耋颓微,少壮强秀勃筑簇新。
空无旁人的滋德殿内,郭荣正弯腰伏地,小心翼翼地撬开銮座正下方的一整块方砖,探手摸出一个掌腕般粗细的黑漆木匣来。
他用力掰开夹紧的匣盒,径直将整齐叠放的黄纸映在跳动的烛光上,付之一炬,墨迹滚烫的瞬间,玉玺泥印仍在火焰缠绕的字里行间挣扎不休——“若朕此战不归,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承嗣帝位。”
随着火光吞噬万物成灰,郭荣深吸口气,遗憾之余,亦夹杂着莫名难言的如释重负。
“微臣赵匡胤恭请圣安!”
“朕这几日思考良多,方才让你漏夜前来,当有两件重任交办。禁军之中,多有老弱残兵骄傲懒散,朕不能再让樊爱能、何徽殃祸重蹈。故已下令各军精简缩编,独留精锐,而你要做的,便是招募天下骁勇战士,选兵练将,充盈禁军。此番北汉征战,不过序幕,来日踏平天下,唯靠兵强誓忠尔!”
“微臣保证,不出三年,必为圣上集结举国能士,操练出一只无人能挡的强兵悍甲来!”
“符主的祥冠凤服准备如何了?”
“立后典仪万事皆妥,只是……不知符主何时才肯吐口,国舅和李将军一日未归,符主便一日不愿册立。”
“朕自会说服她。”虽已近午夜,又刚刚从战场回銮的郭荣依旧无半分倦意,事无巨细安排妥帖方才罢休,“另外,刚刚晋阳来报,城中十数隐卫已被刘承钧悉数拔除,近年来,各地隐卫渐成散沙,先帝多年心血不能就此白费,而朕观察你许久,忠心善武,敏锐善察,却不善清谈,是最佳的卫首人选,朕要你来帮朕重塑天下暗势隐网,才能在诸国混战中抢得先机。”
“微臣遵旨!只是晋阳那边……”看到郭荣讳莫如深的态度,匡胤虽有疑问,亦是不敢多言。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不宜宣扬。”郭荣眼神一黯,双拳紧握,“隐卫销匿前曾报,李重进已被敌国发现,如今和国舅一同身陷囹圄,怕是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西侧放置经典的暖阁一阵凌乱作响的坠物之音,匡胤连忙护住皇帝,亲自上前警惕查看。
“暖阁并无他人,只是书摞得太高,跌下几册罢了。”赵匡胤探着脑袋环视一周,听见雨滴愈发密致地敲打窗棱,“天色甚晚,陛下刚刚回銮,还应早些安置。室外雨重地滑,微臣愿护送陛下回宫。”
宫影幢幢,两个怪异纠缠的人影,在遮目雨夜幸运地躲过滋德殿外护卫视线,伏首在御园一处偏僻的井窖角亭,得以片刻喘息。
骓儿泪水横飞地掰开正死死覆在自己口周的冰凉手指,“你给我滚开!”
“我若滚开,你早就性命难保了!”赵光义气喘吁吁地瘫坐在花坛泥泞间,强压低声,怒其不争,“牵扯窃听国政之罪,我大哥都会被你连累的!”
“他凭什么说子期哥哥回不来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去晋阳把他救回来!”
“郡主,你糊涂了呀,晋阳异国路远,连圣上和符主都没有办法的事,你又如何能救?”
如今赵匡胤之弟落在自己手里,更让她灵光闪现,“你从赵将军那里借一行亲兵出来!若干年前,姐姐也是我这样的年纪,就能北上救父,她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这怎么行……”光义一阵语塞。
“你应该是喜欢我的罢?”骓儿抹干下颚的泪珠,指着他瘦若山峰的鼻尖,冷言冷语,“若是连这点事都不消做,那你的喜欢太廉价了。”
“郡主以为你的喜欢就如此难能可贵么?”借着远处大殿波及的熹微光芒循循望去,才见身后撑着的一柄油伞之下,显现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正坐在亭内,全身上下却写满了道不尽的空庭寂寞与死水无澜。
“德太妃……”听她如是说,骓儿突然起身,立眉桀目道,“我是自由之身,自然能救他,未来能和他在一起,亦能同他一同赴死,可你是先帝妃妾,纵然喜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闲坐在这里,等着孤独终老罢了。”
德太妃闭目摇首,深沉缓语,“为何他要在先帝面前说自己有断袖之好?为何他隐能藏拙只甘做一枚小小的臣子?为何他又不顾一切地孤身潜入晋阳营救国舅?他对待国君、亲人、朋友是何等君子气魄,他知道真正的爱是奉献,是牺牲,是为彼此最不顾一切的考量。可你给他的,不过是扼住喉咙的枷锁,是自私,是独占而已。”
骓儿早就发觉,不知从何时伊始,一谈及子期哥哥,自己便癫狂得判若两人,这隐匿了多年的满腔委屈和无人从说的黄连苦闷,竟被这女人毫不留情的话语,如暴风吹拂狂沙,一并勾罗倾泻开来。
“我从小失去家人,进了郭家以为有靠,可宜哥死了,姐姐出嫁了,就连娘都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我就像在风雨里漂泊零落的树叶,无枝无根,无依无靠,直到遇见他,我不能再放手了,若是放开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想像姐姐那样绝世独立的活着,我试过,和自己较量过,可是我做不到,我想象不到除了他,人生还有什么乐趣祈盼!”哀极而笑的骓儿双眼通红,向德太妃步步紧逼地靠近。
“你盲目北上,不仅会连累他,甚至会连累整个大周,连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懂吗?”德太妃步步退让,越发觉得失望至极,“你这般幼稚又以自我为尊,根本配不上他。”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骓儿气急败坏地扑上前去。
石板湿滑,德太妃脚下趔趄,因躲闪未及,一个仰身便连人带伞,径直跌入那背后深不见底的窖井之中。
闪电横空霹雳,恰好掩住她水下断断续续的挣扎呼救。
此情此景得见,足以令人魂飞魄飏,一直默默躲在旁侧观望的赵光义,连忙要拉起惊恐失色的骓儿逃离是非之地。
见她呆傻似的扒在井口,面如土色又一动不动的样子,光义只得当下立断,迅速丢掉外衣铠甲,“扑通”一声投入井内。
他水性虽然熟稔,却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生死未卜的太妃托举到井壁。
“郡主,把木桶丢下来!快去找人帮忙!”光义咬紧牙关一面快速踩水,一面拼劲全力顶住太妃早已失去知觉瘫软成泥的身体,朝井口留守的骓儿连声大吼,亦是让几乎体力透支的自己保住清醒,“太妃撑住啊!”
如此大的动静和阵仗,终于还是惊动了圣驾,安歌披散着长发,便和郭荣一并赶赴昭阳殿。
“枉费我多年心血,你竟没有些许长进!德太妃若有半分闪失,你我便一同陪葬谢罪!”骓儿作为罪魁,倒也敢作敢当,从她口中了解原委后,安歌火冒三丈,高高扬起的手掌几乎就要打在那张惊魂未定却又泛着隐隐倔强的面庞,可一想到深陷敌国的子期,却终究不忍,反手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太医此时来报,说是德太妃吐了几口水,终于化险为夷,郭荣和安歌欣喜赶至榻前问安,谁知德太妃虚弱着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帮骓儿脱罪,“今夜是我在井亭赏雨,地上湿滑,才致不慎落井,不关他人干系。”
安歌感激涕零地握住她的手,骓儿得见太妃无恙,复又陷入不救子期绝不罢休的气势,“骓儿自知死不足惜,只想以己身赴北汉陪伴李将军,我既与他私定终身,这辈子非他不嫁。他既然确定回不来了,我便过去和他一同受苦为质!”
“希安郡主,你放肆!”这下便彻底激怒了多日来艰苦隐忍的郭荣,他一面恼怒于北汉质子难归之事自她之口公开天下,一面又后知后觉那两人隐藏多时的甥舅不伦秘恋,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件事不知又会发酵成怎样丑陋不堪的大周秘事,成为大臣及民众口中鄙夷唾弃的丑闻闲话。
骓儿的无心泄密,令原本对质子难归一事毫不之情的安歌惊愕万分。
“你去哪儿?”见她拔腿要走,本就不知如何向她开口提及此事的郭荣连忙拦住她的去路。
“太妃受难,是我照拂不周,这便去隆恩殿,”她压抑着微颤的声线,目光闪躲地望着脚下闪闪金砖,“在先帝牌位前脱簪谢罪。”
安歌前脚刚走,仍显虚弱的赵光义便在两位內侍搀扶之下前来觐见,郭荣这才首次得见德太妃口中勇猛无畏的少年勃发英姿,竟与自己的面容有几分肖似,而后知他是匡胤幼弟,更是愈发刮目相看起来。
那赵光义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不顾思量,直接向郭荣提出求娶骓儿一事。郭荣虽然未置可否,却也对骓儿胡言乱语一事耿耿于怀,喝令其禁足于公主府内,无诏不得外出。
半月内,赵光义与其母杜夫人频频探访公主府,甥舅相恋乱伦本就令府内上下人等颜面无光,张永德正好顺水推舟,亲自向郭荣请旨赐婚,加之赵家如今在朝廷地位蒸蒸日上,此番联姻确为上佳之策。
自寿安大长公主自缢一事开始,郭荣自感亏欠妹妹一家良多,如今即便再顾及安歌和重进的情谊,自己亦无法再左右推脱,只得应了这门婚事。
八月十四清早,趁着圆月未消,清光弱许,张永德前脚驰马进宫早朝,一位身形轻挑的青衣公子灵巧地翻入府后院落,摸黑来到一间门窗皆布满重重枷锁的屋前,单手举刀,铜锁应声而断,几番找寻,终于在满目疮痍的内室里,寻到以泪洗面、正蜷缩成瑟瑟一团的骓儿。
那人背起骓儿爬墙而逃,一声嘹亮轻哨,连同府外接应的人一起,共乘三骑,穿过城门,一路尘泥旋起,朝西郊奔去。
三人站在丘顶,俯瞰沐浴着旭日波光的黄河,像极了画师蘸着土色墨汁的悠悠下笔铺陈,河道蜿蜒如神女姣丽,婀娜舒展地侧卧于山峰之间,夹岸绵绵青山为其倾注着温柔注视,并献上永无止境的倾倒神颠。
安歌端望着身侧神滞涩颓的俏颜,回想那时小小的她光着脚丫,和自己同坐在汾水河边踏水嬉戏,一晃数年,再临此景,恐又道分离。
“每每看到晨起日暮、大江大河,我都会惊悟人力之渺小,自身纠结沉溺的累事,与浩阔天地、绵恒河川相比,不足万一。”安歌轻抚着骓儿的黑发,循循善诱,满目怜惜。
“晨昏万里,确实美矣……可我与看到波澜壮阔的姐姐不同,如今我只想,若是子期哥哥能同在,该有多好。”骓儿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跪拜在安歌脚下,哭着倚住她的双腿,“姐姐,即使我死后化蝶,也不会放弃飞到北汉去找他!”
“此番你若离开,我便会公布希安郡主仙逝,从此你的地位、封号和一切关联都会掩入黄土,即使以后再回来,你也不能再是现在的你了。”
“骓儿只是姐姐和子期哥哥的骓儿,其他的,我本不稀罕!”她骄傲地扬着脸,飘零的泪珠更为其添加娇憨风情,“姐姐擅自放了我,陛下和我爹会不会怪你?”
“明日就要举行封后大典,成为皇后,我便不能再做有违皇后职责之事,但今天,我只是你姐姐,能够做主放你离开。其实,你在爱情上,比我勇敢多了,我歆羡且支持你的勇敢。”安歌将她扶立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早已从稚儿长成,目光瞳瞳、神采希冀的娉婷少女,强颜欢笑着担忧不舍,“‘骓儿’,追也。罢了罢了,女大不留人,去找子期吧,即使日子再难再苦,有彼此在,都是欣喜甘甜,归处是心安。”
“姐姐和陛下都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平凡笨拙,此生只想做好爱他这件事,其他的,万般皆不求。”
“此番路途艰险,又是主动为质,暂且让次翼陪你作伴,一路上,我会让隐卫暗中护佑,到了北汉之后,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任性莽撞,凡事忍气吞声,只求与子期相会就好了。争取不日我们重新攻回晋阳,把你们完好无损地救出来。”
“断不必如此,若是让北汉发觉,恐怕对大周、对子期都不好。再说,若是连路上这点艰险都渡不过,以后在北汉又能如何过活?姐姐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骓儿按下安歌紧握的手,故作轻快就要摆手离去,言辞间却道不尽满腔留恋,“告诉宗训,等小姨回来,再带他识草驯鸽。”
骓儿转身接过次翼手中递来的包袱,又伏在她耳边轻声嘱咐几句。
正巧看到一艘羊皮船正在靠岸,她便火急火燎地拉着坐骑飞临而上,像极了每次一溜烟跑出门都听不完娘亲和姐姐叮嘱的过往时日。
只是这次启程,只有靠她自己了,幸好胜利的彼岸便是朝思暮想的子期哥哥,一想到这些,她便充满力量地朝岸上双影挥舞惜别,笑靥喃语,“姐姐,保重!”
晒得黝黑面色的摆渡人也是位编曲好手,迎着滔滔江水,白云悠悠,说笑着引吭高唱起来。
“女娃女娃你莫怕,河水带你攀山崖,待到来日复相聚,青鸟归啼团圆家。”
飞翔的水鸟点波画纹,复翱折入天不见,唯留鸣声悠长,空谷回荡。
锦巷缛彩,贵帛风摇。
兰缸映喜,宫灯缀天。
因正路早已铺满两层鲜密成新的黄土,少年只好费力地从早已站满长巷两侧、正在翘首期盼的人群夹缝中推搡而出,幸而许多认出他的人连忙为其让路,却也让汗水湿津津地抢着从他那圆翅幞头的帽檐边,涌个不停。
见眼前再无阻碍,他不安地撒起腿狂奔起来,下一拐角,偏偏与位女官撞个满怀。
那女官见腰中紧别的秀囊连同其中的土石颗粒悉数被撞洒出来,未有半句埋怨,连头也未抬,只是一个劲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素手归拢着那些散落满地的芬香泥土。
“次翼姐姐……”继恩定睛一看,从未见过身穿青蓝色官服又略施粉黛的次翼,超凡脱俗得像朵出清未染的荷叶菡萏,心头竟平生少有地砰砰乱跳起来。
“同平章事如此急切,可是有事?”
继恩焦急地点了点头,便连忙凑到次翼的耳边,据实以告。
修长的脖颈后,一股隐隐清香让他强屏呼吸,生怕一丝粗重喘息吹坏了芳香静谧。
“不行!”次翼惊愕失色,却也强定住神,逢机立断,连忙起身将秀囊在腰间打个死结,“这事我做主,典礼之前不能告诉皇后娘娘,先把人安顿好,一切典礼之后再说。”
“你要去哪儿?”
“郡主曾经的灵翰台。你记住,千万不能在这时告诉娘娘。”
“嗯。”继恩怔怔地点着头,不远处的紫宸殿似已传来喜乐丝竹之音,他只好遵循次翼吩咐,转身飞离。
此时,她正雍容华贵地端坐在一架八人形制的巨大肩舆内,眼前是古籍里才有记注、谁都不曾妄想过的恢弘盛大——这是一件以战衣铠甲为形制的巨大凤袍,袍内夹层正丝丝不竭地散发着层峦起伏的芙蓉香气,透过四面窗牖上缠绕的金红镶嵌的丝绸编花,望却长巷两侧攒动着绵延无尽的人影憧憧。
由赵匡胤护守的浩大队伍簇拥着肩舆缓缓前行,百人踏步间,掀起脚下颜色不一的黄土雀跃欢腾,为通体金黄的凤撵更添金雾缭绕。
“开封府贺皇后娘娘誉尊登銮。”
“陕州贺皇后娘娘誉尊登銮。”
“虢州贺皇后娘娘誉尊登銮。”
“许州贺皇后娘娘誉尊登銮。”
……
拜贺声起,此扬彼伏,震地沸天。
安歌猛然发觉前方道路的黄土呈整齐的方砖状铺设,颜色不一而同,再默默估算,原竟是肩舆每每前进九步,便有九位来自不同州县的官员命妇跪地齐拜。
她抚着右手腕上的彤管草手环,如石破天惊,饱含晶泪地感受着郭荣匠心独运为她打造这场古今独一无二的立后典仪。
她高声澈唤,凤撵驻足,后搭着赵匡胤手臂,从撵座缓步而下。
“皇后娘娘,可是步辇不适?”
“从紫宸殿到滋德殿,集齐了大周十二道、合计二百六十一州的疆土方砖,若乘步辇,岂非枉费了圣上和诸位的雕心倾注之作?”
金钗步摇,如蝉翼垂悬,椎髻腾天,临胜步华风。
行迈踏抵,国土坚实炽热,动情聆听,国民欢声祝祷,如光烨烨,百川沸腾。
郭荣通体衮冕加身,等在滋德殿洁白巨大的丹陛下,傲然屹立,高山仰止。
安歌眼眶湿热,望着甬道两侧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欣喜欢笑,伴着最亲近的家人与战友,一步一步,踏着被阳光晒足的温热土地,走向挚爱夫君,走向凤翎盛歌。
宗训和允予奶声奶气地叫着“母后”、“干娘”,兴奋撒欢地跑到安歌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提起金光盈盈的拖地凤尾长袍。
郭荣跨步前来,牵起她因紧张而略显冰凉的酥手,指肚轻抚着她微茧的指侧,眼神惊喜且欢愉,牢牢绞在她的面庞之上,分秒不动,如少时情开,如痴如醉。
“安歌,你的美,摄了我的魂。”
凤冠金摇羞涩微颤,瑟瑟珠翠,步步生香,层层云纹,赫赫凤披,世间全部美好瑰丽的集结,都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帝后二人十指紧握,一左一右踏上丹陛石阶,终于携手走过六六三十六阶高石,登临滋德殿庙堂之上,恍若脚踏寰宇之巅,睥睨云端之尖。
“显德元年八月甲寅,帝诏天下:符主与朕见于微时,喜乐涅槃,联袂与共,心动此生,缘绵三世。徽音之美,颜炜含荣,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大周得袭万方之幸,得子筑建长秋椒房,今授尔皇后玺印,夙著懿称,是以利在紫宸永贞,母仪天下,功齐百灵。钦此!”
殿宇之外,滋德之下,闻诏之音高远渺弘,似遥感九天声籁,与仙合鸣。
“万民恭祝吾皇昌寿,凤主呈祥!”
此时,灵翰台处,展翅佳音振天,一群火红丹鸟正列队卷驰而来,融化在夕阳盛景,霞舞绯红。
“安歌,眼前这二百六十一块砖土仅为起点,未来卅年,你我一起披荆斩棘,铸造一个再无饥馁与战火的齐整华夏!”郭荣扬笑,踌躇万里。
“荣哥哥,有你在,我信宙宇六合,盛世正启。我会一直陪着你,风雨同济。”安歌眼中倒映着郭荣的灿笑,妍姿冶媚,酥颤芳馥。
头凤昂首长歌,带领身后全族引吭高唱,凤鸣锵锵,万世其昌。
皇皇我后,绍业盛明。涤拂除秽,宇宙载清。
允执中和,以莅苍生。玄化远被,兆世轨形。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