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除妖
两日之后,清微峰上。
青虹掠过天际,轻鸣声翠响动人,在那山头徘徊片刻,落入地上,化为一位披着翠绿羽衣的女子。
西斗星君闭关之处,石门缓缓打开,青年自其中走出,容颜虽未变,却已是白发苍然,眼底多了不少沧桑。
青翎凝视着他,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想不到星君竟已自行解了此毒大半,莫非是不信任我妖族?”
苏桦抖一抖袖袍,眯着眼睛,缓缓说道:“凡事皆要做两手准备,本君又如何肯将性命轻易交付于你们?”
青翎听了之后也只是冷笑一声,翻手之间现出掌中的翡翠玉盒,“这是我妖族月心丹,可解天下奇毒,若你信得过便罢,信不过想来也自有解毒之法。”
说罢,挥手将那玉盒掷出,落入了苏桦之手。
苏桦低头看了眼玉盒,没有打开,而是淡淡问道:“你孤身一人至此,便不怕么?”
“星君若想杀我,代价可不会小。”青翎目光冷了下来。
苏桦无声笑笑,转身又走入洞府之中,挥袖之间,石门再次缓缓合上。
青翎亦不曾久留,立刻转身腾空,重化为青鸟直入青云,顷刻间杳无踪迹。
如此又过了半日,石室之门重新打开,苏桦再一次走出,远远望着天际,眼中闪烁着金光,虽仍是满头白发,却仿佛又年轻了几分。
默然在山巅伫立片刻,苏桦转身问道:“老七?”
微风摇动,缓缓现出一道俏丽的紫衣身影,轻快地说道:“恭喜师尊解毒出关啦。”
苏桦轻笑一声,“你在这等了多久?”
乐萱朝着苏桦眨了眨眼睛,“小半日吧。”
“那么,那位妖族来使,你见到了?”
“嗯,就因为风动之故,弟子才上山前来探查,不过那妖族来使修为着实不凡,弟子虽是通晓御风之术,却也只是惊鸿一瞥,并未看清。”
苏桦听罢,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过二等星官,中人之资,而对方却是妖族顶尖强者,天妖之下近乎无敌手,你能察觉到其到来,已是不易。”
乐萱悄悄吐了吐舌头,对此也并不在意,而是问道:“师尊如今好了,不去上清看看么?东斗师叔此时还在上清派内呢,先前他替师尊寻来解毒之法,师尊也该去看看了。”
苏桦听了,倒是摇头失笑,“我倒还要你这小丫头来教礼数了么?我与东斗千年的交情,不在一时,你若真有心,回报他一声便是。对了,新来的老九,你看怎样?”
“九师弟么?”乐萱想了想,回答道:“看上去老实木讷,一直在山下静修。”
“嗯,”苏桦点了点头,“你去将他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好。”乐萱点头应允,又如一阵风一般,瞬间下了山。
片刻之后,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惊叫,苏桦往下看去,才见到是乐萱与子黍,却是她使了御风之术,直接将子黍带了上来。
旋风初定,子黍有些狼狈地跌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还有些头晕,“师,师姐,你……你怎么突然用风吹我?这是哪里啊?”
乐萱落在一旁,见了他晕头转向的样子不由得偷笑,而苏桦却是低斥了一声胡闹,不过看其眼底,也是藏着些许笑意。
“老七办事未免太急了一些,老九,在上清这几日,可还习惯?”
子黍听到这声音,才见到眼前竟是西斗星君苏桦,顿时慌乱起来,忙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近几日都好,只在山下修行。”
苏桦点了点头,忽然说道:“近来收到密报,妖族已退出灵州,似乎于边境有过集结,而后各自散去。那妖族少主妖无情虽是狠辣,到底信守承诺,如今将解药送来,虽不曾将希望寄托于她,也可见其气度,老九你与她有些交情,此妖究竟如何,能否细说?”
乐萱偷偷看了子黍一眼,她在清微峰修行,对外界之事历来不太关注,即便是妖魔袭击上清,她亦谨守师尊之令严守清微峰,到底不太清楚上清主峰上的事,没想到眼前这位九师弟竟然与妖族的少主有交情。
子黍却听得有些懵,愣愣地问道:“什么妖无情?妖族少主妖无情?”
苏桦目光深沉了一些,“界山之中,妖族少主自称妖无情,先是诛杀违逆之妖,而后强令南方各族臣服,一统三分之一妖族势力。此事虽在妖族发生,因其不曾避讳,如今早已传遍天下,你还不知么?”
子黍的脸色霎时间白了起来,明白了苏桦所指的那妖无情究竟是谁,脸色有些扭曲,咬牙说道:“妖无情……她自称小薇,曾设计害弟子村中百余口人,唯独弟子幸免,又受了她一番蛊惑,相信她是出于无奈,以至于上清之时又为她所利用,让她窃走派内神药,犯下大错……”
苏桦闻言,看子黍神情不似作假,便继续问道:“如此说来,天一星君隐居南方大山的那一脉,已然尽毁?不过想来如今南国群妖复苏,也是必然之事。但不知她以何种言辞蛊惑于你,又唯独留你不杀?”
子黍双手捏拳,有些艰难地说道:“弟子不知。”
苏桦沉吟片刻,却又换了一个话题,淡淡说道:“如今你既然继承了天一星君的衣钵,紫微宫之人势必要注意到你,近来已有传书至此,是访你的信,如今人亦在上清当中,你今日便去见一见为好。”
子黍一怔,松开了双手,点头说道:“弟子这便去。”
苏桦微微颔首,目送着他缓缓走下山去,似有些步履艰难。
乐萱至此方敢出声,低声惊叹道:“想不到九师弟竟有这样身世,那个什么妖无情,倒也真是人如其名,未免太过无情了。”
苏桦却是不以为然,双手背负于身后,说道:“天道本无情,亦不过势利二字。我观那妖无情虽是年幼,却心智不凡,又能狠下杀手,实是惊世之才,只是彼此敌对,却成心腹大患,但愿老九日后遇见,不致再为其所误。”
乐萱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师尊为何不先向九师弟提点一二?”
“与其提,倒不如让其自悟。天道变化本无常,又如何强求?”
苏桦说罢,转身看向那远处的汉江,白发飘舞,多了些许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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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不知他是如何下山的,又是如何到了上清之中。
满目尽是断壁残垣,昔日缥缈的仙门,如今看去,竟也不比荒芜的山村好上多少。石阶之上染着乌黑血迹,带着淡淡的腥味,不知是人的还是妖的,却仿佛还是新溅出来一般,在眼前流动,或许是他的眼花了。
四周有上清弟子在走动,但于他而言却只像是一道道缥缈的幻影,甚至是……鬼魂。他看不清这些人,也看不清整个上清,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仍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灵魂地走着。
临近玉皇殿的时候,他隐隐听到有人的声音,彼此应酬往来,看上去相当热闹。
少微星官的神色似乎很好,虽是淡淡的笑,眼角却是扬起的,比以往多了些感情,如果感情只是表情的话。在他身旁则是水府和天相二人,彼此道贺,似在庆祝上清击退妖魔,而原本留守青原县府的那些星师星官也一并出现,跟随在三人之后。
子黍默默站了一会,似乎清醒了一些,想起师尊让他过来的目的,远远望去,果然见到天相的身旁便是天璇,那负剑的少女也正远远看着他。
“杜师弟来了?”少微见了子黍,笑着迎来,似乎早已知晓了他要到来。
子黍默然站了一会,似有些迟钝,过了片刻方才弯腰拱手,“见过师兄。”
“师弟不必多礼,恰好天相方才提起过你,不成想这么快便来了。”少微看了一眼身旁的天相星官,而她也是淡淡一笑,却又低声和身旁的天璇说了什么。
子黍有些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先是看看少微,又看向天相,最终目光落到了天璇身上。
这个少女同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一对剑眉冰冷地横着,同剑一般,很难想象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她是不会笑的。
“还记得樟林里的事吗?”她问道,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子黍点了点头,实际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或者说,什么都不在意。
“如今灵州妖魔之乱已平,你该随我去一趟紫微宫。”天璇却是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补充道。
“好。”子黍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我会在此等你。”
“要是我没来呢?”
子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就是问了,或许只是想看看眼前的女子会有什么变化,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
那一对剑眉长在这容颜如玉的女子脸上,一颦一笑间怕都是会让人觉得凌厉,也无须装什么清高,本身就是有傲骨的人。可惜子黍对她的畏惧已经少了很多,只是看着她皱眉,看着一旁天相星官的神色微微冷了下来,也看着少微略有错愕地瞪着他,都只是毫无反应。
最终,天璇没有动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那我会去找你。”
子黍竟有些想笑,却到底没有笑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望了望天空,漫无目的地走下了玉皇殿。
不知为何,没有了妖魔的动乱、没有爹娘和清儿、没有小薇,在上清短短的数日,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哪怕被背叛和欺骗的痛,似乎都没有这种孤独难耐。他曾想着,只要修道,太上忘情,这些情绪总会淡下去的,如今真的有了清修的生活,才明白人人都想学太上忘情,只是做不到。
妖无情……哈哈……妖无情,真是个好名字。
他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上清弟子的居所,似乎有些熟悉。
“哼!你来这里干什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点压抑的怒气。
子黍回头望去,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片刻之后才认得,是郑阊。
紧接着,他也想起来了,这里是卫霜的居所,他曾来过一次,只是这天干地支九重天的排列序号未免太过难记,他早已忘了。
“你骗卫师妹骗得这么深,你以为她还会见你么?”郑阊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子黍只是望着眼前的居所,问道:“她在吗?”
郑阊有些诧异他这种毫不在意的表情,心里越发恼怒,“你不要想了,她早已下山去安抚难民了。”
“好,谢谢了。”子黍只是微微点头,又走了,像是游魂一样。
郑阊看着他远去,不禁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阴阳怪气的。”
但这到底没有妨碍子黍的行动,他走出了上清,便一路向着山下走去了。
要去找卫霜吗?子黍不认为自己找得到,即便是见了,除了几句空洞的道歉,他又能说什么?但是郑阊的话提醒了他,山下还是有难民的,上清没有破,那些上清后方的难民便也不会有事。
南陵县府里有杨百喜,还有小姑娘梅青衣,虽然都只是普通人,子黍却觉得心里同这些人更亲近些。于是他下了山,按照先前的记忆,寻找着杨百喜他们的住所,要是他们还不曾继续往北逃难的话。
南陵县府之外,阡陌小路之中,鸟语幽幽,流水潺潺,子黍走在其中,渐渐似恢复了一点清明,眼里的悲哀却是越深。
记忆中的居所,此刻一片平静,子黍踏入其中,屋子内一片空寂,推开一间间空房,灰尘便带着一阵腐朽的气息扑来,仿佛是多年不曾有人涉足了。
他默然站着,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任由光与影在他身上缓缓交错,直到午后、黄昏。
当他走出空屋时,漫天星辰洒落,在眼里,又好像在梦中。天象以恒定的规律做着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命运,仿佛一切都已落定。可是人世的沧桑变化,便真如这星空一般恒常么?
子黍摊开了手中的星盘,天一星闪耀着,在星盘之上运行,与那天宇呼应,这一刻他忽然想成为一颗星。像星那沿着亘古的道路前进,相逢或离别都已注定,因而再不必悲伤、迷惘、彷徨,只要沿着那一条路走就是了,一遍又一遍,横贯千年的沧桑变化,希望与绝望,便都不再痛苦,只化作点点光彩,幻灭在永恒的时空之中。
走出空屋,他就这样在世上流浪,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甚至连希望与绝望也不曾有了,只剩下一片空无,由内而外的空无。
万籁俱寂!整个南岭县府,仿佛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楼阁,唯独一点零星的灯火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比星光还要微弱。
在这寂静中,子黍遇到了一个人。
身影孤单,独自立于桥旁,灯火稀疏,只照出朦胧侧影,在水光下扭曲着,变幻着,仿佛那水波要竭力抹掉她的痕迹,却始终只是徒劳的波澜,纵是激起千层的巨浪,却又与那桥上的人何干?所谓镜花水月,或许便是如此。
那女子转身看向他,眼里曾经的光彩暗淡了许多,如天上将熄的星。
彼此都是无言,水声、风声、乃至缥缈的歌声,似乎都远远传来过来,唯独二人之间却是无言。
“你……”子黍开口,只剩下一个空荡的音节,浮动在空中,又很快散去了。
女子深深地看着他,“不用说了,彼此都是一样的。”
子黍默然,点了点头。
“妖魔之乱后,南陵县府里的人,也已去了大半,只剩下些难民藏于其中,时时受着妖魔侵害。”卫霜望着那波光明灭的江水,轻声说道:“妖魔大军虽是撤离,可总有些零星妖魔藏匿于山林之中,趁夜袭击旅人,或者潜入县城之中肆意屠杀,伤人无数。我毕竟是县府道宫一员,不能坐视不理,便下山来清除此地零星妖魔了。”
子黍仍是点头,又问道:“需要帮忙吗?”
卫霜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
子黍指尖微曲,弹指之间一道星光滑过,落到一处树荫之后,紧接着便是一声悲号,猛地窜出一只狼妖来,身上却燃起了烈焰,翻滚了两下之后又要投入水中。
卫霜见状挥出了暗藏的袖箭,射入狼妖脑中,将之毙命。
“想不到你短短几日,便掌握了我上清功法。”卫霜看向子黍的目光复杂了许多,虽是微不足道的普通狼妖,连小妖也算不上,可子黍能比她更先发觉其存在,足见其修为已在她之上了。
子黍自己却是摇头,“不过是初步修习了一下《太上五星经》,勉强掌握了荧惑与岁星两星的用法,连普通的狼妖都烧不死,让师姐见笑了。”
“师姐?”卫霜笑了一下,尽管有些苦涩,“以你如今的身份,该是我的师叔了。”
子黍也笑了笑,“如今不在派内,师姐还是不要计较了。”
卫霜默然,直至听到远处的狼嚎之声,方才说道:“那么,师弟你……要随我去除妖么?”
子黍看向她,又远远朝着远方狼嚎之处望去,轻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