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1 宋氏开枝本心不移
早在几个月前,宋太公便命人制作了两块大大的牌匾,一块上书“探花第”,悬挂于门楼“光前裕后”匾额下;另一块上书“进士第”,悬于老宅侧门之上,并单独隔出这处院落,做为童道生回乡的公馆。宋启愚和童道生回到光裕寨的头几天,宋太公在老宅里摆下长席,招待前来庆贺的父老乡亲,后来,由于来的人太多,又在内街和祠堂之间加开了五十多桌席面,才能够勉强支应。宋启愚的二叔宋祥义还从应县请来戏班,在校场搭台唱了十天大戏。那热闹的场面,对于光裕寨而言,真是百年难遇。
在这些日子里,童道生跟着宋启愚迎来送往,谈笑风生,待客吃请,倒也不觉寂寞。但每每夜静更深,抑或一觉醒来,难以排遣的孤独感和对亲人的思念就会令这个年轻人撕心裂肺、泪湿沾巾。
待客结束后的第二天。童道生正在院子里晨读,就听有人扣门。门外传来宋启愚亲切的声音:“再造,开门来。”童道生赶紧打开大门。就见宋启愚和宋启智兄弟牵着童雅琴的小手正站在门前冲自己微笑。曹可用领着几十名骑兵在不远处也看着自己。更远的地方,吴襄押着七八辆大车,车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宋启愚说:“晚上又没睡好吧。愚兄知道你的心事,已经替你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到云冈村去,给你的亲人和乡党上坟去。”童道生听后,眼泪夺眶而出。他扶着门,心绪翻涌,哀声大恸,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拉过妹妹,倒身就要给众人下拜。宋启愚急忙扶住他说:“再造不可如此。朝廷命官只跪‘天地君亲师’和上官,不跪他人。”童道生流着泪说:“各位父老对我的恩情天高地厚,我今生难报。宣道兄屡次救我性命又教导于我,更是恩同再造。在诸位面前,我不过是一介流落书生,怎敢妄自尊大,又岂能忘恩负义。莫说中个小小的进士,就是封侯拜相,我也早把各位当成自己的亲人,区区一拜又有什么不妥的呢!”见童道生执意要跪,宋启愚没有再拦,而是闪到一旁,由着童道生给众人磕了个头。接着,宋启愚搀起童道生,对他说:“这次上坟,兄弟要穿上全套官服,披红戴彩地去。要让家里的亲人知道,他们的后生有了出息,让他们在阴间得以安心长眠。”宋启愚又低头对童雅琴说:“拉着你哥哥进屋,把他最漂亮的官服找出来,让他穿戴整齐。咱们一会儿就去云冈村。”童雅琴答应一声,拉着哥哥进屋去了。
在路过龙潭军哨时,童道生很想找到当初埋葬张老爹的地方。但时移事改,又经战乱,在蔓草荒烟间,那几处坟包已无处寻觅。宋启愚就在大路上设置了香案,摆上贡品,让童道生兄妹向北跪下,遥祭亡魂。
第三天晌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云冈村口。三四尺深的稗草淹没了道路旁边的断壁残垣,除了几只野鸟被车马声惊飞外,村子里再无动静。童道生凄惨地叫着:“爹!娘!二叔!三叔!三婶!张大娘!李叔!我回来了。童道生回来了!你们应我一声呀……”随即,童道生顿足捶胸,掩面大哭。童雅琴跟在后面也号哭不止。宋启愚一面让宋启智和曹可用上前安慰童道生兄妹,一面询问吴襄:“你们把坟修在什么地方了?”吴襄向村子后边指了指说:“就在那边的空地里。去年打跑柔然后,你受了重伤,吩咐我和曹可用带着童先生领了几十个寨兵前来料理的。我们从井里捞出了八十几副尸骨,已经分不清楚是谁了,又在附近找到了几块零散骨殖,跟童先生商量后,就刨了个长坑,立了一座百人冢。”宋启愚又问:“可曾找寻过再造父亲的遗骸?”吴襄说:“找过了,但没有找到。只是从石窟里寻到了一本他父亲诵读过的《金刚经》。”宋启愚怅然说道:“让团练军把坟冢周围收拾收拾。你去把祭台,贡品布置一下吧。”吴襄领命,带着人去了。宋启愚走到童道生跟前,先抱起童雅琴,又紧握着童道生的手,对着村子里的残墙瓦砾高声喊道:“各位故去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好后生童道生,没有辜负你们的希望,今日衣锦荣归。现补立石碑一通,凡我乡游魂无论身在何处,俱请回转。现备有三牲、纸钱和美酒,特来拜祭诸位的英灵。如今,柔然人已被我等击败北逃,请诸位安心享用。”说罢,宋启愚拉着童道生坚定地向百人冢走去。身后,几名寨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一把一把扬向空中。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和畅的天空,陡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卷着许多纸钱飞升而去。
到了坟边,童道生和妹妹跪伏于地。宋启愚下令立碑。二十名寨兵拿着器械在曹可用的指挥下从车上卸下一通青石墓碑,上书“云冈村亲人冢”,落款为“大周翰林童道生敬立”。随着墓碑缓缓树立在百人冢前,童道生哭泣着磕头说:“亲人们,前次修墓过于仓促,不肖后生在恩主的帮助下今日为亲人补立石碑于墓前。望亲人们安心归去,早升极乐。”接着,童道生双手合十开始默诵《金刚经》,为亲人超度。宋启愚高举酒杯,洒酒祭奠;吴襄等人则取来备好的纸人纸马焚化于百人冢前……
自打这次上坟回来,童道生的性格一下子变得非常豁达,不但对熟识的人十分热情,对寨民们也总会嘘寒问暖,甚至对过客也笑脸相看。人们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年轻翰林在原先喜爱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分敬重。
转眼,假期已过去了一半。这一日,宋太公把全家人召集到厅堂,商定家族今后的发展规划。大厅中,太公居中稳坐,宋启愚昂首站在太公身侧,下面依次坐着大老爷宋祥仁夫妇,二老爷宋祥义夫妇,三老爷宋祥礼夫妇,在几位老爷身后则站立着家中的另外四位少爷启元、启诚、启麟和启智。太公开口说道:“我们宋家蛰伏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又能为国报效了。以前的二百多年,我们始终是在原地发展,虽然安定兴旺,但眼界毕竟窄了些。如今,宣道做了京官。我们这个家族也该适时地向外走一走,开枝散叶,强固根基,只有如此,才能保我族人福荫万代,永享太平。”宋启愚的父亲宋祥仁点头说:“父亲说的是。前些日子咱们父子几人也在一块议论过,大的方向已经商定,具体怎么安排,全听太公吩咐。”另外两位老爷也表示赞同。于是,太公接着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派老三一家迁居晋阳,会同曹可用专司盐业生意。寨子里的人员你可任意调配,初期的成本用度全由寨仓供给。两年内不必向寨子里缴纳收益,之后,每年的盈利你处留两成,寨子里留两成,供应宣道处一成,寨民们共享五成。当然,如果生意亏本难以为继,老三一家也可回来,光裕寨永远是你们的家。”三爷夫妇听后,拉着儿子启诚跪倒在地。宋祥礼说:“儿子是宋家人,自然不会给祖宗丢脸,也不会忘记家族的根本。儿子过些日子,就先行到晋阳置办产业,联络商户,待收拾停当,再迁媳妇和启诚过去。我只愿父亲和兄长们保重身体,逢年过节,我定当常来光裕看望亲人。”太公伸手拉起了三儿子,对他说:“快起来。好在晋阳离光裕寨不算遥远,为父也会经常派人去看你们的。”让宋祥礼夫妇归座后,宋太公接着说:“原先寨子里的日常事务就是老大负责,以后还由你打理。”宋祥仁躬身应诺。宋太公又说:“宣道做了官,以后不可能再管理团练军,这几年乘着我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就由我暂管些时日,待启智年满二十,再交由启智统领。启智啊,我屋子里的兵书,你可要好好研读,将来做个象你哥哥一样的好团练呀!”宋启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答说:“孙儿遵命。”太公又转向二儿子宋祥义夫妇说:“宣道走后,寨子里的骡马等生意就交给老二了。另外,矿山还归你监管,你要多操心。启元和启麟也能帮你做不少事情了,你要好好管带呀。”二老爷也痛快地答应下来。太公挺了挺胸膛,慢慢言道:“能在我手上让光裕寨开枝散叶,再造辉煌,我也算没有辜负你们爷爷当年的期望。在此,老夫还要再次强调家规,无论我宋氏以后怎样发展,只要是宋氏子孙就要维护桑梓安定,保护百姓太平,谁若欺压良善,祸害地方,就是我宋氏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场的宋家儿孙一起跪地,慨然应诺。
之后,太公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宋启愚。太公语重心长地说:“孙儿啊,你是咱宋家这一代人里的精英,你的学问人品无可挑剔,就连祖父也很钦佩;你的果决和沉稳远超常人,老夫也很放心;你的能力和睿智更是咱宋家人的骄傲;然而,在官场上满脑阴谋、蓄意害人的家伙比比皆是,你越是能干就越招人嫉恨,因此,你要刻意收敛锋芒,提防和远离小人,尊敬并重用能人,公平和亲切地对待中人。而对于那些上官,在你的力量达不到时,咱们不去迎合他的恶行,不助纣为虐就可以了,不必求全责备。此外,你在外为官,与奸邪之徒往来不可避免,咱们又不愿同流合污,那么就只能用金钱封住这些人的手脚和嘴巴,而且,往往,这种人也吃这一套。为此,老夫特意从寨子每年的总营收中拨出一成,给你平事儿使用,若有不足,老夫还可另行筹措,所以,在经济方面你不要担心。”宋启愚单腿跪地,双手扶着祖父的膝盖,郑重地说:“太公教诲,孙儿谨记。孙儿知道轻重,太公放心就是了。”太公把宋启愚拉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把你留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同意。”宋启愚又一躬身说:“无论何事,自有太公做主,孙儿没有意见。”太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可是你同意的。你还记得代州镇守使韩通吧。自打见你第一面起,他就对你特别中意。去年击败柔然后,他有意将自己的小女儿丽华许你为次妻,老夫当时以你功名未成为由没有答应。今年年初,韩通领着女儿亲自登门求我玉成此事,老夫碍于情面,难以拒绝,便应允了下来。现在要你愿意才行呀。”宋启愚原先微红的脸变得通红。他略有些结巴地说:“可,可咱们家少有纳妾的规矩呀。您让我妻真儿怎么办?”太公认真地说:“小真确实是个好女子,但她身体羸弱,恐难长寿,且她又要照顾卧病的父亲和伺候公婆儿女,恐怕此番无法陪你赴京上任。她也因不能料理你的起居感到愧疚。此前,老夫也曾问她,她对此事没有意见。而且,她见那女子伶俐乖巧,与你相匹,故与韩丽华已经姐妹相称。”宋启愚又说:“可我,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呢?”太公呵呵一笑说:“哎!你平时的果断劲都哪儿去了。一则你在外生活确需女人照顾;二则你可以借口家有娇妻,推掉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三则那丽华自幼学文习武与你意趣相合,又通情达理,今后必是你的贤内助;四则与韩家联姻我光裕寨增加了强大外援,更能够抵御外侮。你想想看,去年柔然虽然退兵,但实力未损,几年之内,他们还会南侵。到那个时候,老夫已经年迈,你又不在寨中,我光裕父老靠何人保护呢?”宋启愚沉吟了半晌,终于点头说:“那就照太公的吩咐办吧。”太公又笑起来,说道:“对吗,大丈夫不可胡为,但不是说什么事都不能做。前些日子,韩通大人来寨子里庆贺你为官时,说得明白,因是迎娶次妻不必大操大办,只要你前往代州就亲即可。当然,我们也不能委屈了人家,老夫已备下重礼,你过几日便带些人动身到代州去,迎娶丽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