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弩名鸳鸯
何时见过这样的一幕,司钺不记得了,或许因为在北境的这些年,见惯了兵荒马乱之下卖儿鬻女、朝不保夕的景象了吧。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向一个他根本猜不透的异国姑娘施舍他的怜悯。
她那么瘦小可怜,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猫崽子,受了风雨,连舔舐皮毛的力气也没有了,怎么不可怜?
赫连绰曾经说过,司钺哪里都好,就是喜欢乱发善心。三军统帅,心硬一点比较好。
可他偏偏没有这本事。他总喜欢捧着一颗比寻常人热几分的心去暖别人,也不管别人要不要,不管有没有意义。
眼下,正是他烂发好心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耶律皓春都是死在自己的面前,这让她遭受冷眼,成了被迫和亲的公主。刚刚为了摆脱困局,明明他有其他办法,还是不顾她的安危,带着她跳了下来。一路上,还是她吃的亏多了些。
想到这里,司钺就萌生出八分的羞、十分的愧、十二分的亏欠,几乎把宋明臻的阴谋算计和冷眼相待抛在了一边。他想着,反正还有很多机会,何必太苛刻,逼迫得太紧?
司钺将捡来的柴草逐个儿放进火堆里,不一会儿,火苗就蹿得老高了。他守着火堆待了片刻,身体完全热乎了,就走到宋明臻身边去,俯下声,用手背去试探她脸颊的温度。
在刺骨的冷意的折磨下,发着高烧的宋明臻将要丧失意志了,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触碰她,她的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哼声,像是求助,也像是在撒娇。
这样的年纪,正是撒娇的时候,可看眼前这个小丫头这一天的举止言谈,全不像会这么做的。或许在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小女儿情态吧。
鬼使神差的,司钺将宋明臻受了伤的脑袋小心地捧起来,然后坐在地上,让宋明臻枕着自己的腿。他一只手依然环抱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后心,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宋明臻实在太瘦了,司钺的一只手就能盖住她整个后背。据说黎国不比瑨国,瑨国的女孩子以瘦为美,黎国人却喜欢胖的。宋明臻一个黎国公主,不知道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他又想起宋明臻身上的伤和欲盖弥彰的解释,不由地自言自语道:“你儿时的生活,又该是怎样的呢?”
感受到了更加浓烈的温热,宋明臻如扑火的飞蛾,凭着本能靠过去。司钺唯恐触碰到宋明臻头上的伤,想把宋明臻固定住。
可惜无济于事。
宋明臻小小的脑袋在司钺的怀里一蹭一蹭的,蹭得司钺心里泛起一丝不敢过多放纵的痒意。
这么多年,他没有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更何况是猫儿一般的小姑娘。身经百战的三军统帅,竟因为一时善心,觉得手足无措,后悔靠近她了。
赫连绰说得对,这个小丫头,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宋明臻被司钺的体温包裹着。那是独属于年轻男孩子的健康又热烈的温度,是有着浓浓安全感的温度。她贪婪地享受着,竟找回了一点精神。
宋明臻紧贴着司钺胸膛的小脑袋动了动,眼皮费力地抬了抬,哝着重重的鼻音说:“什么味道,这么香?”
司钺仔细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低下头,理顺宋明臻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问:“香?什么香?你做梦了?”
“香~”宋明臻自顾自地说。
“你是不是饿了?”
宋明臻又闭上眼睛,说:“有花香。”
这个时节,会有什么花香?司钺四下看了看,又嗅了嗅,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金鸡山脚下正有两棵野生的梅子树开了花,虽算不上惊艳,也别有韵味。”
在京城只待了三个多月的司钺,俨然成了一个会说话的京城地图。
宋明臻却没有心情表达赞美,她有气无力地说:“梅花啊,我不喜欢梅花。”
司钺从没有听说过周围的人明确地表示过对梅花的厌恶,他觉得有点新奇,毕竟这么多年,没有谁和他有相同的好恶:“不喜欢?为什么?”
“冷……”
司钺以为她还是在强调身上冷,抵着宋明臻后背输送热量的手顺着她瘦削的身体轻抚、摩擦,希望借此能缓解她的寒意。
半晌,宋明臻又说:“我喜欢桃花。”
嗯,巧了,司钺也喜欢桃花。可惜,自从他母亲去世,他再也不敢把这个喜好宣之于口了。
司钺盼着宋明臻继续说下去,宋明臻却再不说话了。她抖动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慢慢地,她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儿,睡着了。
世界重归安静。
直到他们听到了急促的呼喊声。
“燕王殿下!”“殿下!”“寒儿!”“玉镜公主!”……
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这些声音原本轻细遥远,很快越凑越近,快到跟前的时候,更加细密喧闹,吵吵嚷嚷,呼呼啦啦。
首先赶到司钺和宋明臻面前的,是魁梧高大的孤野。他一直一声不吭,但借着火把的光亮,你能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红色划痕。他行动不够灵活,却凭着一身蛮力东闯西突,被杂乱的树枝和石块划伤了皮肤。饶是如此,他的脚步也没有一点停滞,而是快步走来。
完全不在乎被冰水浸泡过的棉袍,孤野将宋明臻抱在怀里。
像兄长照看他幼小的妹妹,小心地呵护。
紧跟过来的是碧落。碧落快速检查了宋明臻头上的伤,察觉到伤口还在缓慢渗血,而且体温高得吓人,眼睛顿时就红了。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宋明臻身上,而后抽出随身的佩剑,就要往司钺的身上招呼。
还没有穿戴齐全的司钺灵活地躲开了碧落的追杀。
“姑娘息怒!”“且慢!”
赶过来的瑨国人挡在司钺面前,黎国人也阻止了碧落。
瑨国人急切地说:“燕王殿下只为将玉镜公主带离险境,一路上又费尽心思妥帖照顾,姑娘冷静!”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司钺虽暂时受制于那几个冒牌的山匪,但想要突围出去,也是有能力的。他没有奋力一搏,而是带着宋明臻跳下金鸡山,只靠着瑨国人蹩脚的说情,是万万不够的。
所以,将两国邦交友好放在第一位的黎国人也明智地站在了司钺的立场上,急忙为他开脱:“把公主置于险境的是那些胆大包天的山匪,燕王殿下只是责任使然。相信燕王殿下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