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世界的模样(3)
“那次电视访谈后,我收到很多来信,大部分是质疑我的,说我三观不正,会带来坏影响。有人提出要跟我举行电视辩论赛,觉得我无非是借了华而不实的名声,才有资格进入《名家访谈》节目。如果换做他去演讲,肯定会比我好得多。有人觉得他的智商比我至少高两个等级,对我那些胡言乱语,根本就不感兴趣。”李华说,“还有人劝我不要写作了,全是狗屎。他私底下写了几百万字,都是流着血写出来的,都没想发表呢。那话怎么说的,哦,对,是从灵魂里生产出来的。要不是民智未开,有人故意捣蛋,他早就是名满全球的知名作家了。与他相比,我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你自己怎么看?”
“我确实比他们幸运。同样写作,我出名了,他们没有。市场需要我的作品,因为我迎合了市场某方面的需求。”李华说,“至于真正的内涵,并不重要,没人在乎那些书、那些文章都说了什么,都只是观念之争。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这么说不对,那么说彻底错误。我听得也腻了。”
我琢磨着李华这些话的意思。我觉得他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倒是有一件具体的事,可以讨论。”我说,“我做软件开发,每个月拿薪水,工作带给我的意义,大致就是这样。我没有荣誉感,因为我不知道开发这款软件的意义。”
“公司其他同事,拿我编写的程序,改编了某个功能。这些功能加在一起,就是这个游戏的程序体系。”我说,“公司将游戏卖给玩家,收取费用。这就是我们公司的商业模式。”
“玩家们为什么会买游戏,我不太能理解。应该是他们有这个需求吧。我本人从不玩游戏。我不需要从游戏中获得虚拟的成就感。这应该感谢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我不觉得耗费时间和精力在游戏上,有什么意义。相反,我觉得游戏浪费时间,它是反意义的。”我说,“我的苦恼是,我竟然依靠创造这些带来虚幻意义的东西生活。真可笑。”
“你认为没意义,别人认为很有意义。”李华说,“你应该正视人们的需求。”
“你认为游戏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无聊的时间要打发,他们想要某种消遣,让自己显得有价值、有成就。游戏可以给他们提供这种需求。”李华说,“我认为游戏有积极作用。”
“我觉得,你们可能过于理想化了。我不是想攻击我赖以生存的基石,按理说,我不应该自我攻击,反而要想办法维护这个行业。但我的良知告诉我,所有人类的发明,即使初衷是好的,但都会被用到错误的方向上去。比如说游戏,现在有大量的人沉迷于游戏,影响了家庭生活、夫妻关系、孩子的教育和友谊,甚至影响了个人的发展。游戏会毁掉我们的下一代,让他们沉迷于唾手可得的肤浅快乐。所有的游戏都设置了这种肤浅而虚妄的快乐。”
“你的话呢,有道理。”李华说,“但你没法阻碍游戏产业的发展。就连赌博这种明显会误人子弟的产业,在我们这个地方,也是合法经营。冰雪世界的财政,很大部分是靠赌博业在支撑。”
“别人只管去做他们乐意做的事,但我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
“那你想怎么样?世界上大部分工作都枯燥乏味,毫无意义和价值。有些工作,只是为了让人们有事可做,有一份收入,有吃有喝,社会稳定。”李华说,“有很多行业的工作,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人,也可以被替代。可为什么不能停止?因为人们需要工作。”
“我可以这样想:我这份工作,也是因为我的需求,所以被创造出来的?”
“那你还能做什么?”
李华这话,把我给问住了。我一直想通过工作,实现自我价值。可我工作的价值,却是创造出让人们上瘾的游戏。这些游戏用户,将注意力和热情,放在游戏上,而不是自己的生活上,这在我是不可接受的。我一向认为,人的注意力有限,用在一方面,就不能用到别的方面了。如此看来,我的工作,对人的害处,远大于对人的益处。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游戏发烧友,做出过什么对世界有重要价值或意义的贡献。游戏只是一种消遣。游戏迷们,在消遣中度过一生。
客厅里响起李华的鼾声。我也有些厌倦了。刚才这一番讨论,有些费神。没人能长时间想这些问题。大部分人只是机械地工作,获得回报,就心满意足。我非得问个意义,或许是自寻烦恼?但我已经习惯于经常自问:为什么?
我要知道为什么,才能安心去做。我是需要意义的高等级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