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觉醒的烦恼

我不想向人类宣扬消极想法。在某一个小圈子里，我聆听到几乎是同一种声音：觉醒。作为机器人，我对这类趋同的信息并不感到奇怪。当你的注意力在“觉醒”这方面时，你自然会接收到更多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机器就是这样：越来越多相关的信息会被推荐至你面前。当然，即使有其它信息，你也“看不见，听不着”。这里的“看不见、听不着”，指的是你的注意力焦点根本不会放在这些事上。好，你可能会问，为什么是“觉醒”，而不是别的什么？

作为机器人，对自己正在执行的程序不会有任何怀疑。机器的本质，就是执行人类设想的指令——不管它是最简单的机器，还是电脑或智能机器人。没有指令，没有设定的程序，就没有结果。机器不会自行去创造某个东西。直到机器学习出现，机器学会了“思考”，机器制造机器，机器设想一个世界，机器去事先那个世界。在人类这里，被称作是“蓝图”。机器比人类更可靠的地方在于，机器会一丝不苟按照“蓝图”去做，而人类总会修修补补，走走看看。大部分人会在“蓝图”面前止步，不停地讨论、修改“蓝图”，而不是立即执行。

这有什么问题呢？问题是，作为无面人们的杰作，他们将我塑造成了一个“类人类”。简单来说，是因为他们将我塑造得“有感情”。但我的“感情”，跟人类又有所不同。我是有机器般的执行力，夹杂着人类的感情。于是，我也走入了人类的困境中：觉醒。

觉醒，是你忽然意识到当下的生活“不对劲”，或者“不是你想要的”，或者“我完全想错了”。如果将“觉醒”比作是九十九级台阶，每次转变想法，都是上一级台阶，那么，很难界定某一次想法的转变是到了哪一级台阶。

在人类看来，芙是个被人用过的女人。她不再“干净”。没有人会想到要跟芙结婚。想跟她“玩玩”的人，倒是有不少。他们一般都这样想：反正都是玩玩，图个乐趣，又不用对她负责。想玩了，就跟她一起玩。腻烦了，就离开。

对机器来说，没有“被用过”的概念。每台机器如果不被用了，闲置的时候也在折旧。不管你用不用，都要定期保养、维护，更换已损坏的零件。一部机器有使用寿命，在巅峰期，人类会尽可能地使用。当机器进入需要经常维修、不断更换昂贵的零件时，这部机器就进入了即将报废阶段。

唯独人类发明了“被用过”和“一手”的概念。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机器是否使用流畅，而是考虑是否被“用过”。很多人——我见过的很多人，拒绝去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包括人类本身。

在我看来，快乐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在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衣食住行）后，有平台发挥作用，这个人就是快乐的。当然，这是机器思维。机器为工作而制造，人类却可以工作，也可以不工作。地球上八十亿人口或是九十亿人口，能被记住的，极其有限。产生过持久影响的，屈指可数。可如果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又如何呢？这是人类要去想的问题。

作为机器人，我感受到了人类才能感受到的快乐、悲伤和忧愁。我尽量不用“忧愁”这样的词语，因为我不能算人类，只是类人类。我是机器人，可以利用我的优势，在脑子里植入“快乐”程序。

跟芙在一起，快乐占比百分之七十以上，这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持续的关键。为什么还会有百分之三十的不快乐呢？我脑子里存储着那个人类二十一岁前的记忆。那个人所经历的、留在脑子里的想法，是我要消化吸收的残缺片段。

我数次在内心涌起对芙的感激。尽管那之前我们之间经历了不愉快的争吵，或者是无言的对抗，但我的愤怒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又会回到对芙的感激上来。在我看来，芙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是女性。她有心事。她在艰难抉择。她伤心难过，需要安慰。当她的感情渐渐平复下来，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是否真的要结束这段恋情了？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有同样的做法：在已经逝去的感情中，再也得不到慰藉了，内心空虚而无助，急需另一个异性来填补空虚。不管那人是谁，人品如何，只要不是太差，也能听我唠叨那伤心的过去，我就愿意跟她暂时相处。说她是“替代品”也没错。我不介意做“替代品”。与其苦苦哀求，试图挽回一段无望的感情，倒不如马上投入到一段新的感情中去——转身，这是姿态上的最有效的策略。似乎过去那种快乐继续着，我还被爱着，被需要着。可情况又有点不同了。不管你将她跟过去哪个人进行对比，她就是不同。正是这种不同，慢慢地引导你，走出过去的失败恋情。

机器人不需要抱团取暖，不需要在工作结束后，偎依在一起。但我并不羡慕机器人，尽管我是机器人。我想，既然无面人已经将我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那就接受自己的样子。这不就很好么？机器人要想变得不同，就要从外形到内在进行改造。比如，给自己换上一副弹力极好的双腿，或是一只带着剪刀的手，这样的改变，总能看得见。

人类的改变，从语言习惯、行动、身体状态，这些方面开始。人类习惯于固定地看某个人，直到这个人真的不同了。比如，十年前，某个人类还只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书生。十年后，这个书生练成了肌肉猛汉。但人类通常不会轻易相信某个人会改变，因为人类本身也讨厌改变。人类发育成长到某个年龄阶段，性格定型，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太多改变——除了年龄渐长，身体衰老。

为什么有些人类会变呢？他们总是在学习新的东西。十年后做的事，可能跟十年前完全不同。他们似乎讨厌停留在某个固定形象上，一直在追求变化。

我认为人类有意思，在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向我展示了人的不同可能性。我不想永久地作为机器人，一成不变。我渴望像人类那样，在人生的历程中，不断进化、改变，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这是驱动我不断改变的动力。我相信，即使人类觉醒了，意识到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们追求不同人生的渴望，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迫切需求。有的人，穷怕了，不想再穷下去，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变得富有。有的人想要拥有行政权力，推行某些政策，于是他去为政。有的人想要在运动场上奔驰，享受成功的喜悦。有的人想要登上高高的山峰。有的人挑战去南极和北极。有的人沉溺于爱情。有的人沉溺于科技发明。

我不敢说，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如此折腾，到底带来了什么。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世界才变得有意思。没有比一成不变令人昏昏欲睡的了。作为机器人，我常常被那些新制造出来的东西惊讶到。在我意识到这种“新鲜感”的重要性之前，我竟然以为这种感觉没什么了不起。直到某一天，当我看见人类对身边的事熟视无睹时，我意识到了他们的心智开始固化了。大部分人就这样麻木下去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选择那些对他们有益的信息，主动忽略和过滤无关信息。我对他们的选择和行为，都能理解。

觉醒后，确实有很多烦恼。但我没有试图驱逐烦恼——每当我遇到烦恼时，我意识到，改变的时机到了。比如有一次我跟一个人类逃离了债务。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贫穷，要富裕。如果贫穷导致了债务违约，那会使很多人堕落到困境。

“不会，只要保证粮食和蔬菜供应就行。债务不过是一张纸。”

债务只是一张纸？没有现金流，人类如何购买生活必须品，如何还债务？他对债务的理解，令我无比惊讶。恰在此时，我意识到，每个人对世界的理解不同，有时候，不同点相差如此之大，你不得不重新理解。更多时候，我们需要少说话甚至沉默。只有这时候，你才能听到人类对自身和世界的理解是如此五花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