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往昔摇闪,意念摇摆
来到这座城市,于我,意味着可以选择新的生活。没有人认识我,他们就不会将我固定在某个形象上。我还是一个有待定义的陌生人。在我意识到陌生城市的好处之前,我对城市的印象,仅仅是生活的诸多不便利:到哪里都要遵守规则,衣食住行都要花钱。假如我将那个年轻人的记忆从脑海中删除,自然不会不断回忆起往昔,但这似乎不太可能——要是删除了过去,我就是一个没有来路——或者说来历不明的人。我无法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说明我的身份。
我回想起某一年,我第一次拒绝,而且是坚定地拒绝同伴们的邀请。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在那群孩子中,我有一定的位置。可不管他们如何邀请我,我都拒绝参与。我那时候就知道,我自此跟他们要活在两个不同层次的世界里了。说得明白些,就是我们即将生活在不同的圈层里。对他们——我曾经相当熟悉的小伙伴们来说,我就是在那一刻起,开始脱离了他们的圈子。日子对他们来说,是尽情享受每一天,对我来说,却是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奋斗——我最初奋斗的目标是为了养活自己。或许自我有记忆起,我就知道了此生的任务:以跟他们不同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从一个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开启了我的浪漫传奇。那是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三年。再后来,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的事,我们都不再提起。我之前没有走进去的那些家门,回去的那几次也不忍走进去。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而陌生。我不知道这份孤独感是天生的,还是我塑造给自己的。在城市的漫游历程中,我也没有几个知心朋友。我沿袭了在村庄生活的习惯,很少主动跟人交往——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成年人都狡黠而奸诈,不值得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关心人,从来不把另外某个人当做可以依赖的人。
我被拒绝了很多次。当我想要谋一份工作时,总是一次次被拒绝。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毫不起眼。于是,我只有选择那些被遗漏的机会——去那些刚成立不久,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只要他们肯要我,给我发工资,我就愿意去。作为年轻人,我要的不多,也不会苛求任何额外的东西——有地方住,有饭吃,每天有事做,就可以了。那时候,我很脆弱,经不起任何折腾。我一直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周末偶尔进入市中心的商业街,买件廉价的衣服,吃顿便饭,就是对自己的最好的奖励。这样的奖励也很少,差不多一个月有那么一次。要是走路可以解决问题,绝不坐车。坐车也仅限于公交车。
我不太理解,那些无面人为什么执着于留下这样的记忆。或许是那对夫妻的意思,他们希望看到一个一模一样,带着过去记忆的那个孩子。这对夫妻年轻时去城里闯荡,将他们的独生子放在村庄里,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个孩子,就是他们说的“留守儿童”。虽然这对夫妻慢慢地有了钱,成了村里在外面闯荡的典范,是有名的富翁,可他们的孩子却跟在村庄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需要自己搞定一切。他拒绝了来自父母的任何资助,恣意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他将父母的钱视为“来自城市的肮脏的钱”,是靠“剥削”他人而发家致富。他对此不屑一顾。
富豪夫妻起初认为这只是孩子的任性,对缺少父母关爱的报复。他们也意识到,那些为了钱而奋斗的日子,他们确实忘了最大的责任:对孩子成长的陪伴和安慰。现在,不管他们有多少钱,都无法弥补过去的孩子。因为,成长不可逆,过去的经历不能重来。孩子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性格,他在偏执的路上一去不返。
我同情这个年轻人。尽管他的记忆存储在我脑海中,但我不愿意再回想起哪怕一丁点儿。我是我,而且,我还在使用无面人的身体呢。我不想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到处走,这使我很容易觉得累。我希望一切搞得简简单单。一旦你陷入到任何一个复杂的系统里,你会很快沦为其中一个螺丝钉,做着看不见整个系统的重复性的简单工作。这也是我过去一直以来做的事:我在物流公司搬运货物。将仓库里的货物搬到车上;将车上的货物搬到仓库里。小心,别碰坏了东西。小心轻放。我就在那个地方,仓库前几个平方米大的地方,来来回回搬运。我不知道搬运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或许,其中一些东西是工厂的设备,是某个大型机器上的零件,等着运输过去,修好那辆机器,生产新的东西出来;或许,其中一个包裹是定情礼物,寄出礼物的人在焦急地等待回音,将要收到礼物的人,焦急地等着快递员将礼物送到她手中。打开礼物盒的那一刻,她欣喜若狂。
仅仅是有限的想象力,就能看见整个链条的最终意义。当然,我可以不管这些。我搬运货运,公司付我薪水,就这么简单。我不需要去管这些货物都是在哪里生产的,是靠什么机器生产出来的,是谁设计的,谁下的订单,原材料又是从哪里以何种方式运过来的,不需要去管是谁买了这些东西,又送给了谁。我只需要不停地搬运。有时候,我会早些结束工作。有时候,我不得不加班干到半夜。
今天,我希望货物多些,干到半夜。这样,我就有理由不去老板娘那里。早晨时,我还在她那里承诺,我会在晚上约她出去,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或别的什么。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兑现承诺的时候快要到了,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去兑现承诺。我希望今天的货物永远搬不完,或者即使卖力搬完了,也到了深夜,我已经累得只想躺下睡觉了。要是能这样,我就可以在第二天大胆地在老板娘面前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本来要约你出去的,可我实在太忙,抽不开身来。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却是我想要的“正当”借口。对那些真正想约会的人来说,他们的心情恰好相反:希望工作早点结束,早些回去做准备,想好见面后的对白,各种意外情况的应对之策。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放慢了速度。越是接近下班时间,我的速度越慢。跟我一起工作的伙伴用不怎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们知道你不是机器,这么久以来,没见你休息过,仔细想一想,你可能真的累了,不要紧,慢慢搬运吧。随着太阳往西移到了山后面,伙伴们一个个下班了,剩下我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还在搬运货物。我为自己的策略感到高兴。迫近约会时间的紧张感,让我再次放慢速度。可不管我如何拖延,货物还是在下班两个小时后全部搬完。那个货车司机,也用过晚饭,在外面逛了一圈,无聊地走回来。
“可以走了?”
“都搬完了。”
我无比失落,闻着货车柴油味道极浓的烟,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经受考验的时候到了。实际上,我一直在经受考验。我难以说服自己,不要这么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下定决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看来,我恐怕不是真的想做这样的事,不然,我为什么一拖再拖,不想面对老板娘和我跟她之间的约定呢?我对自己的这种性格——也是那个年轻人的性格——感到无可奈何。我情愿回到住所,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昏昏沉沉睡一觉,也不愿意像接受刑罚一样,去小店那里邀请老板娘跟我一起出去宵夜或是看电影,那样无异于将我放在绞刑架上,等着被绞死或是砍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自己陷入到这种困境中去。
书上写的那种浪漫,在我这里一点都不浪漫。我擅长于想象,却不善于直面。虽然我已经换了无面人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为所欲为,可我的脑子还是自己的。老天,他们说要走出舒适区,实际上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说出来实在太容易了,至少比做起来容易。我这该死的想法,过去那些该死的记忆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