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非泛泛
山腰一块平坦草地,生有一棵树,临湖畔而生,茂盛间却有一股寂寥败颓,今日白雾骤起,天际的一点金光让站在草地边缘的陈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摄像机上一块红布被B组导演揭起,五十多人的B组在一声嘹亮的开机中开始动起来。
这是拍摄完定妆照的第一天,睡了三个小时的陈榷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坐上剧组备好的车,赶来了拍摄地。
剧组一直有AB两组,偶尔还会有C组,A组负责主线师徒四人的剧情,B或者是偶尔存在的C则是配角的线。
休息时间少,片场任务繁琐,这是陈榷一直以来的感受,幸而他本来就觉少,倒不觉着有问题,可耳边不时传来打哈欠的声音让他也不由的打了一个哈欠,脑海里的‘太阳’似乎也睡着了。
远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有叫天雀仔的声音,他听出来是副导演的声音,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走过去,连平日里的笑容都少了一些,熟悉陈榷的人会发现他右手的手指不时的摩擦裤缝,这代表他有些紧张。
这儿没有熟悉他的人,却有一双眼睛注意到了。
陈榷知道有人看着他,可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看过去,而是揉了揉后脑勺扎进了换装的棚子里。
“苏甜老师,先去化妆吧!”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将走神的苏甜目光收了回来。
他也会紧张。
一边想一边跟着工作人员进到她的换装棚里。
贝洛茗抱着包跟在她身后,好奇的张望着周围忙碌起来的剧组,有认认真真的做好自己工作的,也有偷奸耍滑的,还有瞪大眼睛看向苏甜的,面对最后一种贝洛茗向前几步挡住了那些人的目光。
古装最繁琐的永远是服饰、头饰、装扮,这考验美术组和服装组的功力,也考验演员的长相,没有经过医美,没有台上粉嫩化妆后的长相,苏甜让剧组不少人感叹工作轻松些,而陈榷更甚,如若不是需要眼影,需要肤色对比猴毛,他根本不需要化妆就可以上镜。
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而我们老天爷赏饭吃的陈榷此刻正被不少人围着上甲胄,贴猴毛,上妆。
神色不像在武指组的轻松,也没有第一次试镜时候的镇定。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场戏。
虽然他连一句台词都没有,而且只露出半个侧脸。
有点紧张。
这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跟着师父出去‘砍人’!
陈榷出神唯有两种情况,一是闲暇无聊干坐着的时候,二便是此时略微紧张。
他思绪发散,逐渐归拢到角色上,属于剧本台词之外的故事上。
陈榷想,成佛后的通背猿猴还是通背猿猴吗?
这是弥勒佛二弟子成佛皈依的情关。
这是万妖女王心心念念的红尘一生。
这是通背猿猴消除杀孽、泯灭灵性、再无通背的杀劫。
成佛!
这是通背的执念。
他诛杀妖邪何止千载?
他伴弥勒身旁又何止千载?
龙宫地府,兜率天宫,不过五百载的镇压,不过十几年的西行,他能立地成佛,我不服,更不甘,也不愿。
我与他,差在何处?
从师兄黄眉的嘴里,他听到的是狂妄自大的孙悟空,是连佛性都不明白的一只猴子,是评价神猴大将军不过尔尔的臭猴子,沉寂不知多少岁月的那一点就要熄灭的火花再次燃烧,百姓们捣毁他的金身是最粗壮的一根柴火。
可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他跪在地上大喊我错了,喊了三声,连顶上朝天翎那一刻都弯了下来,他不服,若不是紧箍咒,他不会输。
被封入葫芦内,每日忍受冰火二重天,他都不觉着有什么苦,唯有那日他们的笑声让他烦躁,让他恨意入骨。
直到见到万妖女王,连自己的蛇丹都贡献给他,他问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她说,我爱你,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是只猴子,连佛都没有参透,又哪儿会明白情爱。
但他看着眼前女子,发现她的眼里都是自己,他说,等我成功,一定娶你。
他记不清是哪一次同小鸟在人间见过成婚的画面,记着说这是男女最幸福的一刻,他想他可以给她一个幸福的。
直到那一日,他吞下谛听脚下伤疤让他听了一个故事。
一个所谓错事之后承担的故事。
但他却听到的是另外一个关于宿命,关于佛家成佛的故事。
他站在悬崖,顶风扬袍,他想到了师父,他想到了地府生死簿,他想到了龙宫擎天柱,想到了孙悟空,想到了小鸟,想到了不得善终,想到了自己过往。
猩红的眉眼散了些,却戾气更盛,他斜望着天,心想也许师父此刻正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睥睨恣肆。
他忽然转身对着唐三藏说:“喂,和尚!”
“你‘度’不了我!”
“我师父也不能!”
“我不做佛了!”
他参悟了佛,却不想做了。
想?
不想?
如何?
当孙悟空最后一棍捅破谛听脚底伤痕,他气逆周身,败血溃败,他早已知道,一切有命,一切有定,一切有佛。
他这一生,骄纵过,厮杀过,寂寥过,临到死前,他想见小鸟一眼,整个世间,他都不欠,唯有小鸟,他想说,以后好好活着,能够自由自在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可见到小鸟流泪,他语噎,想伸手抚去泪痕,却再也没有一丝气力。
他知道,三界之内,再无通背猿猴。
他已不再是他。
参悟了佛,明白了情爱,却终究不是通背猿猴,小鸟,以后见到和我长相一样的人,那不是我。
这句话,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苏甜换好装扮再次见到陈榷时,白雾散了一些,他就站在那棵大树旁,凝望着小湖,微风掠起了他的赤金色披风连同赤色冠冕上的朝天翎,红衣赤甲的他,落在山色碧翠一幕中,宛若一轮太阳。
回头轻望。
风起于他,落于她。
碧草摇曳,披风轻纱宛若飘絮。
一眼而千年。
此一幕落在摄像机内,也落在片场众人眼里,声响逐渐安静,都静静的凝望着这一幕,唯恐惊了风,坏了画。
直到画里的两人都扭头看向他们,陈榷问:“要等雾再散些吗?”
导演没有回应。
陈榷又问了一次。
还沉溺于刚才监视器里的画的导演被一旁副导演推了一下,往那儿一看,对上陈榷的目光微微一笑,副导演轻声重复了陈榷的话,导演清了清喉咙说道:“你们对下词......”
“我没词,秦导。”陈榷说。
秦导一尴尬,四周眼神都往这里看过来,镇定说道:“对下情绪,等到雾散开些,我们就开始,先拍你死.....先拍通背猿猴死去被万妖女王抱着的那一场戏。”
随即眼神一变,看向四周吼道:“怎么?不动还要我请你们喝早茶?”
拍摄现场立马动了起来,说是动,但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工作。
只是要等雾散开,等着开拍。
陈榷望着从远处走来的翩翩仙女,身姿不瘦弱,不丰腴,恰到好处.......恰到他想到师父说过好生养三个字,他摇摇头,心想从从昨晚到现在,两个人说了最多三句话,而三句还都是他说的,说的是抱歉、不好意思、对不起之类的。
陈榷还在思索一会儿的开场白,只见苏甜从他旁直接掠过,他转身吧唧一脚踩在了拖在草地上的裙摆,他慢慢缩回脚,还没有庆幸没有留下鞋印,便对上苏甜扭头望过来的目光,他弱弱的移开目光说:“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天雀仔.....】
贝洛茗憋着笑,被苏甜一瞪给收了回去,她望向有些尴尬的陈榷,穿着威武的甲胄却显得拘谨的男人让她眼里有些笑意,不过很快掠去,她摇摇头示意没事,陈榷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苏甜身后的助理将两个小椅子下,苏甜坐下,见到有些愣住了的陈榷,伸手示意他也坐下来。
“坐!”
声音不似此刻妆容清媚,软茹的像块糖糕,澄亮茹一旁小湖的双眸望向陈榷,陈榷移开目光慢慢坐下来,坐在苏甜的对面,膝盖间近在咫尺。
陈榷迟疑了一秒后,抬身想把椅子向后挪一挪,可小椅子的椅脚陷入土里,他一下没稳住,向后仰去。幸好他反应够快,单手向后撑在地上,撑住了向后倒去的趋势,在苏甜和贝洛茗的目光里,他慢慢的起身,重新坐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甲胄有点儿重。
贝洛茗终于是憋不住笑。
陈榷看过去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再看向苏甜发现她的眉眼也稍弯,他想问笑什么的疑窦也没有问出来。
白雾临湖,美人对坐。
陈榷想出来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出口,对面的苏甜已经率先出声,她说:“陈榷老师,您觉得这两人之间是爱情吗?”
开头四个字让陈榷略微意外,随后一句话让陈榷稍微沉默一会儿,上培训班时,老师告诉他们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演员需要人生的厚度,所谓厚度,所经所感,所看所悟,自己的,或他人的,角色扎根于的是现实生活,而不是凭空臆想。
此刻苏甜问到角色间的爱情,他没有经历过,不代表没有看到过,没有感悟过。
红花会时,他见过太多.......各种爱情。
“不是。”
“为什么?”
“未去到弥勒佛座前,他喜欢的是斗法,爱的是声与名,小鸟对他就像是手里软剑。”陈榷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身前,目光氤氲缱绻,“弥勒佛座前,常伴青灯,他开始逐渐懂佛,恶劣根就像是草地一日一日被割浅,半仙半佛,只差一步,是杀关,也是情关,更是声名关。”
“下界后,入妖魔,再次见到小鸟,他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鸟说是爱,他想爱就是对其他人的好,那么他爱小鸟,因为小鸟是除了黄眉师兄外对他最好的人。”
苏甜绻目微侧:“可他说过我与鸟仙情非泛泛,更是在月老说出不得善终后,他终究是选择回去万妖之国,这不是爱吗?”
“他以为是爱,可这不是爱。”陈榷从剧本到自己的联想总结说道,“他做事从来都是有付出有回报,我为百姓诛杀妖邪,那你们就要为我立庙里金身,我积累数世功德,那么得以成仙就是结果。
唐僧问过他在万妖过快乐吗?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不快乐。
他的执念是成佛,佛又怎么会是妖呢?
可万妖女王帮助他,他要回报。
这是他的矛盾点。
我想还有鸟仙,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你这样说,你以为你写小说呢?】
每个人看待故事的角度不同,产生的理解自然也不同。
苏甜听到陈榷用了我想两个字,美眸凝视着陈榷,她单手拖香腮听完陈榷的话后说道:“不懂爱时,未曾想过爱,懂爱时,却不能爱。”
【那没事了,你们俩还真是有缘。】
青山碧湖,白雾清寒,陈榷于她的眼底似是见到了神猴大将军与鸟仙那五百年潇洒快意的生活,一时之间语气幽幽出声道:“你说的对。”
“但那不是爱!”
贝洛茗闻言又乐了。
刚才陈榷坚定的说不是爱,但甜甜姐两句话后,他忽然又同意了甜甜姐的话,最后补充坚持自己的观点。
苏甜没有继续同他讲角色之间的关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问:“他们为什么叫那你....天雀仔,是这样说的吧?”
剧组里,除了同苏甜讲话他会用到普通话外,其余都是粤语,此刻听见苏甜的粤语口音他先是说:“你口音很对。”
随即才解释道:“以前一个外号,用过许久了。”
苏甜闻言点了点头:“我听庄哥说,他都害怕你会转行当武指,你以前学过武术?少林寺?”
“不是只有少林寺可以学的。”陈榷说,“以前一位师父教过,所幸还没有全部还给他,可以在武指里当个混饭吃的武师。”
混饭吃?混饭吃会让剧组很多人对你的态度.......不对,也可能是因为这张脸,想到这儿,苏甜目光打量在他这张脸上,这是一张无论男女,百分之九十的人看了都会承认好看的一张脸,她也包括在这里面,就像是第一次在摄影棚见到他一般。
被雨水打湿的他,格外的惊艳,想到那副画面,似乎有只猫在苏甜心里摩擦着爪子。
“怎么了?”陈榷不自然的摸了摸脸,他发现苏甜上下左右打量着看。
“没事,听你的意思,你觉得成佛之后其实通背猿猴早就不是通背猿猴了?”
望着苏甜手托香腮忽而的转移话题,陈榷倒也没有什么迟疑只是将这些天自己的理解,连同小故事都说了出来,像是讲评书一般,吸引了不少人聚在周围,听的是津津有味,唯独苏甜在心里感慨,这就是传闻橘子力捧的生冷话少那一位?
当他讲完,周围人不自觉的鼓掌,陈榷定眼一看是秦导起的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湖面,白雾消散了不少,天际远山处太阳明晃晃的高挂着,山水画卷格外精致,他问:“秦导,现在应该可以开拍了吧?”
“可以,那就准备,各个位置,先试一下采光,还有摄像机........”秦导开始拿着扩音器指挥起来。
陈榷和苏甜都站了起来,贝洛茗带着小椅子走到划分出来入镜场地的边缘,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导,两人去了镜头里最中心,也是可以囊括整个山水背景连同太阳的地方。
化妆室开始给陈榷化上面容苍白憔悴的妆容,嘴角还有血迹残留,随后就被带到了大树边,按照剧情,是通背猿猴强撑着一口气来到此处见万妖女王最后一面,这是两人曾经约定好成婚的地方。
万妖女王早已接到失败的消息,此刻赶来,心中还念着一缕的希望。
然后就是痛哭流涕的戏份,几场戏,一天拍摄完,明天也会在这个地方拍摄离开万妖国前,两人于星空下约定誓言。
剧组拍戏大多不会按照故事发展,演员早就会接到场次表,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期间陈榷站在大树旁,苏甜站在不远处的湖边,两人都默契的望向湖中心,等待着导演发号施令,也是酝酿自己的情绪。
当场记的声音响起。
属于陈榷的第一次拍戏开始了。
同苏甜说了些许的话,他那股紧张感和陌生感早就消失不见了。
山色空蒙,湖水碧透,大树旁,身着赤衣赤甲的通背猿猴还未站稳身形,嘴里便吐出一口鲜血,身形晃晃悠悠向后倒去。
他跌坐在孤离寂寥的大树旁,湖里还有他们的倒影,那根朝天翎在风里、湖面,都格外的孤寂。
当耳畔传来神猴大将军五个字的声音,他努力的仰头望向当初的小鸟,现在的万妖女王,见到她眼里泪花在闪烁,青色纱裙再一起飘扬,宛若那一晚一般。
他颤颤晃晃的伸出手想要抚平小鸟的泪痕,告诉她,没事的,我很累很累,想要睡一觉,就短短的一觉而已。
通背猿猴的双眸涌出泪水,却被他绷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他此生再无遗憾,唯有一处,那就是再也不想遇见小鸟,再也不要牵扯进他的成道劫难中。
“小鸟,来世.......不要遇见我了!”
他话音刚落,悬于半空的手陡然垂落。
伴随着山里清澈的鸟鸣声,三界再无通背猿猴。
血红色甲胄被金色披风裹住,昂扬的朝天翎竟在这一刻彻底弯曲下来,半截落入湖水中,半截迎风颓败。
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小鸟。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一段让现场的人鸦雀无声,那只狂傲的、孤零零的猴子的眼神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一句嘶哑的、断断续续的不要再遇见我的话语中更是藏着宛若山洪的情绪,让人动容。
秦导惊奇于陈榷同武指一般精湛的能力,现场众人则是感慨多日前,李导还调笑陈榷第一场戏可不要拍摄五十多次,现在看来,哪里五十多次,他一次就过。
贝洛茗双眼瞪得老大,这怎么跟公司里传的不一样啊?
唯有苏甜,在经历昨晚拍摄照片后,无数次对上陈榷这双会说话、会勾人心的眼神,她明白一切的传闻都是假的。
不过试镜失败,确实是真的。
“做咩呀?卡了吗?”
陈榷站起来用从后腰塞住的纸吐了吐嘴里残留的血,一脸疑惑看着安静的四周问道。
他嘴里还有些不舒服,导致他说到卡,本来是想问喊咔了吗,结果说出来就变成问周围人是不是卡了?
“收拾一下地上的血,我们再来几条!”
“没问题吧?天雀仔!”
陈榷接过一旁人的手漱了漱口点头示意没有任何问题。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再一次在镜头前贡献了一段近乎完美的表现。
陈榷一直不排斥那一段社团生涯,照他看来那是自己的选择,而且那也是一笔别样的财富。
像是培训班的老师评价陈榷,明明年纪不大,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异常饱满。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见过那么多的人,怎么会不饱满呢?
那些见过的都是他表演的基石。
又拍摄几条后,导演喊停,准备拍下一镜。
陈榷冷脸拒绝过几个递水的姑娘,走到苏甜一侧,从贝洛茗手里拿过来一瓶水,扭头便看到苏甜的神情。
明明没有蹙眉,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他就是感觉到她在蹙眉。
于是他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陈榷的声音打断了苏甜的思绪,她见陈榷的眼神,忽然说:“我是你前辈,叫姐虽然显我老,但你也该叫声甜甜姐的。”
“甜甜!”
陈榷说。
苏甜这一次是蹙眉看向陈榷,娇俏的脸上有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陈榷下意识的说了声不好意思,可甜甜姐三个字始终没有说出口。
两人凝视着,最终是苏甜转过头,抱着手臂望着湖面。
“你很紧张?”陈榷问。
苏甜挑眉:“没有。”
“我听李导说,剧本改过,通背猿猴原先是不知道鸟仙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一只小鸟在,直到他被抬到万妖国被万妖女王救活才知道。”
“其实你说的挺对的,通背猿猴行事准则一直是得失两字,所以他才逐渐走上不归路,或者说成道劫难。”苏甜忽然偏头看着陈榷说道,“而且你不觉着他有点吃软饭吗?”
见到陈榷一时木讷的神情,她轻轻抚平轻纱下的一袭红衣,低下头的瞬间唇角微微一翘,说不出来的烂漫风情。
“准备开拍啊!”秦导吼了一声。
陈榷自觉的走到大树旁,然后稍微提着甲胄慢慢坐下,这套堕妖后的赤甲确实重,不过这山上天气让他穿着倒是颇为暖和。
有化妆师走过来帮他补些憔悴的妆容,他远远眺望,见到那一袭红衣被带到较远的地方,身旁还跟着剧组扮演万妖国妖怪的演员,陈榷半眯着眼有些看不清,不过应该都不认识,听李导说,两部的演员没有重复的。
通背猿猴成仙多少年,她就念了多少年。
她知道,她是妖,而他的念是仙,是佛。
被变作蛇妖的她,没有沉沦下去的唯一一缕光便是那年站在他的肩上,听见他的笑声,见到他一个纵身将妖邪化作烟火,他站在漫天的芦苇中,任凭芦苇絮飞扬,而他是那里面最美的一幕。
她以为这份念还会继续下去,直到沧海桑田,直到再也没有时间流转。
可他回到人间了,她期盼着与他见面,却又害怕,因为当年那只小鸟再也回不来了,她是妖,是会站在他对面的妖。
当听到他堕妖那一刻,她竟然首先感受到的是高兴,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天堑,可随即而来的是担忧,是心疼,那是他无数岁月诛杀换取来的仙位,他该有怎么样的心情呢?
一次又一次无怨无悔的帮助,终于让她俩见面。
那一刻,她有些胆怯。
她不再是曾经那个鸟仙,而他还是那般英武不凡。
他说,回来,我们就成亲。
她笑了,眼里含着泪同他拥抱在一起。
她每日都期盼着,期盼着,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可等来的不是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赤甲金披,而是他的死讯。
她不信,她绝技不信自己的神猴大将军会这样离开自己。
最后一缕希望浮现在她已经模糊的眼里。
碧湖草地,绵延数十米,她身着红衣薄纱,一路奔跑过来,风将她的衣裳吹起,连同发簪的碧色轻纱,她叫喊着大将军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下,她看到跌坐闭眼的身影,珠子般的眼泪自明眸中滑落。
那一刻,连风都停了下来。
轻纱与朝天翎都静止下来。
她慢慢走过去,凑近温柔的想让大将军醒过来,可此刻的三界内早已没有通背猿猴,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她用头抵着他的头,无声的痛哭。
她们依偎在一次。
半截朝天翎无声的垂落在她的背上,被微风轻轻的敲打着。
这段戏拢共拍了十几次,不是苏甜的演技问题,而是跑过来的唯美,这是秦导的原话,他想要的是凄惨的唯美感。
跪坐在陈榷身侧,冷空气贯入肺里的苏甜此刻额头冒汗,嘴唇都有些发白。
【她演技还行诶,粤语的口音也没有问题。】
【恭喜你,天雀仔,听说她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陈榷没有理会他,慢慢挺直上半身,环顾四周,蹙眉问道:“你助理呢?”
苏甜扫了他一眼说:“刚才的头饰有问题,我让她去停车的地方还回去。”
“这不是服装组的工作........”陈榷话还没有说完就明白了,苏甜对上陈榷的目光,歪头睁大了些眼睛,似乎在说明白了。
云港剧组不待见内地演员,不是空穴来风,陈榷从大师兄(张卫健)那儿就听见了不少八卦,云港本就市场小,竞争激烈,云港的演员自然不会满意自己可以接到的角色被内地的演员拿去,而且听二师兄(黎耀祥)听到的八卦,本来万妖女王这个角色是给杨红妮的,她的背后是云港电视台的高层。
无奈橘子传媒和云港电视台的合作关系,让项城拍板定下了苏甜,于是那一位成为了小云雀的扮演者。
苏甜以为是剧组的原因,陈榷却是联想到了杨红妮。
一是因为这一次项城下了死命令,保证拍摄,二是他就交了不少朋友,知道苏甜和自己同属于一个公司,不会为难,三是,传闻杨红妮的性格,睚眦必报可能太过,但气量不会太大。
服装组的几个人同杨红妮的关系还不错。
陈榷一边想,一边对着不远处挥手喊人把他的水杯拿过来一下。
这话一出,可以看到好几个身影朝着陈榷放水杯的位置走过去,最终被年轻的化妆组的一个女孩儿拿了过来。
苏甜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扭头目光带着打趣的打量了下陈榷,陈榷装作没有看见,从女孩儿手里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女孩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到陈榷打开水杯后递给了跪坐着的苏甜,女孩儿看了看苏甜,扭头直接离开了。
接过水杯的一瞬间,苏甜感觉到周围数道目光看来,如果这些目光是箭矢的话,此刻她应该像是只刺猬了。
喝下几口热水后,苏甜才稍微缓缓。
“你和你助理休息的时间还是跟我待在一起吧。”陈榷说。
“怎么了?”
“我进组比你们时间长,认识人比你们多,庄哥让我照顾下你们也是应该的。”陈榷解释道。
苏甜却摇摇头说:“不用,我们自己.......”
“最好还是跟我待在一起。”
苏甜看着陈榷的眼神,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碧湖的远处,风掠起她发髻的黑发,她轻轻挽过别在耳朵后,陈榷忽然升起一股岁月静好的感觉,好似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里。
“你在剧组好像有很多迷妹!”苏甜说。
陈榷说:“没有感觉。”
“挺凡尔赛的。”
“什么?”
“意思是装。”
“我装吗?没有吧?”
...........
周遭是喧嚣且忙碌的剧组,身着甲胄和红衣的两人坐在孤离的大树下,望着碧湖说话,没有深刻的内容,有的只是忽然兴起的话题,和搭话时的闲散。
“对,天雀仔,你躺下去就行,苏甜,你蜷腿,把他脑袋放在你腿上,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秦导指挥着苏甜和陈榷的动作。
苏甜跪坐在草地上,背后是碧湖,陈榷穿着甲胄头朝大树,脸朝上的枕着苏甜的大腿,温香扑面而来,陈榷往外挪了挪,苏甜感受到他的动作问道:“你做什么?”
“看不到你的脸了。”陈榷下意识回了一句。
一时之间,陈榷感觉空气都冷了几分,苏甜用眼神剜了他一眼。
【她的胸确实不小,原来你喜欢这款】
陈榷忍着脑子里的声音闭上眼,可他却感觉到苏甜全身都在紧绷着,想了想还是出声道:“你怎么了?”
“你觉着呢?”苏甜的嘴几乎没有动一般的说。
“我不知道。”
低头看着陈榷坦诚的眼神,她目光一颤,旋即移开说道:“衣裙虽然不透,但都挺薄的,你贴着的猴毛有些扎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夜里轻鸣的小鸟。
陈榷微微抬起脑袋,在远处看起来他还是枕着苏甜的大腿,可实际上保持着点点距离,猴毛也不会扎着苏甜,苏甜自是感受到了,伸手就要将陈榷的脑袋按下去。
可陈榷的气力又哪是她能够动了的。
陈榷没有任何感觉,只觉着她的手,又小又软,脑海里想着她此刻憋着气想要将自己按下去的样子,陈榷嘴角微微一翘,这个世界.....好像还不错。
【完蛋,完蛋,你被苏甜吃的死死的了。】
【哎.......】
等到导演那边安排好远镜后说开始后,她才放弃了,轻哼了一声,陈榷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这是拍摄万妖女王抱着通背猿猴从痛哭到逐渐生出心魔要为他报仇的一场,考验演员情绪的切换以及递进能力。
当然,这一场是考验苏甜,而不是陈榷。
秦导给了时间让苏甜酝酿情绪,陈榷就保持着近乎悬空的身子闭上眼,宛若以前训练一般,苏甜看着闭眼的陈榷,眸子里的情绪像是山巅所见的云海,只是微风轻过,便已经翻涌不止。
当她给到秦导一个手势可以的时候,第一次,第二次,秦导不过三秒就喊咔,他想要一个递进到痛哭的过程。
在第三次打板之后,耳边传来苏甜的呼喊声,一次又一次,没有高昂,只有低声的呢喃,陈榷没有睁眼却透过几句台词就感受到一个挣扎的身影就在眼前,随着哭声而来的是宛若浪潮的悲伤,啪叽一声,泪水打在了陈榷的脸上。
有点痒。
又一滴。
还在同一处。
陈榷咬牙忍着。
随后三四滴,泪水在陈榷的脸上流动,直到到了嘴巴附近,嘴角处传来的痒让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嘴,点点泪水一不小心到了唇角,然后被陈榷舔了舔。
有点儿咸!
【你在干什么!!!!】
【你是变态吗???】
“有点痒,我有什么办法?”陈榷在心里回道。
【她看见了!】
“...............”陈榷沉默了。
当导演喊停后,因为一会儿还有几个镜头,便让两人都保持不要动,上妆的化妆师也被秦导拦住,照他的话说,此刻憔悴些正好,至于陈榷,‘死人’哪还需要化妆。
陈榷此刻真的‘死’了。
他纵使经历过大雨大浪,当人面吃了眼泪的事儿这真是第一遭。
当初红花会盛传,单花红棍天雀仔最好面子,缘由则是某日被大佬带着吃红薯吃多了,不小心在某些人面前打屁,被传出来的第二天,在场的某些人脸上都多了一道青痕。
年少不懂事,血气方刚,总是用武力解决。
在退出社团后,他许久都未动过手,再碰上这略显尴尬的一件事,他下意识的应对是----装死。
刚才在镜头前眼泪落到陈榷的脸上,苏甜就看见陈榷的眼皮动了下,后续情绪到了,眼泪又落下去几颗,她本来是想着伸手碰到陈榷的脸,以看不出来的亲昵动作去帮他擦拭一下,可刚想伸手,就看见陈榷的嘴角开了一点,露出舌头。
如果不是她心态稳,当时就会笑出声来。
还装死?
苏甜在心里笑了一声,弯神盯着陈榷的脸,然后不经意间挥动双袖,用袖子的边缘去碰陈榷的鼻尖,好几次都看见陈榷要打喷嚏,可就是憋着。
苏甜眼睛一转小声问了句:“一会儿躺下吧!”
“不用。”陈榷压着嗓子说。
“躺下来!”
“不用。”
“躺下来!”
“不用。”
“眼泪好吃吗?”
“有点咸!”
“...........”
陈榷睁眼,和挂着胜利笑意眉眼的苏甜对视在一起,此刻微光正亮,她眉眼如画,如透人清雨,他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
苏甜立马板着脸,凝重的看向远方。
【天雀仔,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真不,话到嘴边而已。”陈榷在心里回道。
陈榷忽然安静下来,他在想这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表演,从第一次见到苏甜,似乎就是剧里的形象,脑海里的声音说的对,他太入戏了,导致对苏甜有些不一样了。
【我没有!】
【不是。】
陈榷想到这里,没有再维持着抬起的脖子,骤然落下,苏甜大腿传来一阵刺感,倒吸一口气,陈榷自觉的抬起头,苏甜看着腿上的‘猴子’,沉默着酝酿着情绪。
天际燃起火焰,将苍白的天空染成橘红色,倒映在碧湖里,与碧翠的山色融为一体,唯有一棵大树显得异常寂寥。
拥抱在一起的通背猿猴和万妖女王分开。
贝洛茗上前给苏甜披上外衣,陈榷默然退到另外一侧,扭身往换装棚走去,路上秦导忽然走到他的身边说了几句话,又接过电话说了几句,随即掀开幕布一头扎了进去,站在原地的苏甜看着陈榷的背影微微出神。
“甜甜姐,甜甜姐?”
苏甜回过神来:“怎么了?”
“该去卸妆,换衣服了。”贝洛茗说。
“好。”
火焰在天际逐渐殆尽,剩下的只有黑暗。
坐在车里的苏甜忽然瞥见陈榷没有上车,而是单独一人骑着山地摩托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陈榷不坐车回酒店?”她看向车里的人问。
服装组的女孩儿没有接话,一旁道具组年纪稍微大了些男人看了看接话说道:“佳乐哥那边出了点事儿,天雀仔去救场。”
“救场?”贝洛茗问。
“别看天雀仔瘦,身手很好的。”年长的男人亲耳听到朋友于现场见到陈榷对邹凯的描述,堪称武侠小说的精彩程度,可能也有这位武师朋友擅长见故事的缘由,可后来在拍摄现场,陈榷的表现力有目共睹,几乎所有的套招他都可以轻松耍出来。
“听说是邹凯几位武师出了点问题,应急。”司机似乎知道不少,语气笃定说道。
苏甜在听这话时,一直笑眯眯的盯着对面服装组的女孩儿,自从接了陈榷那杯水后,她就发现剧组不少姑娘看她的眼神变了,但其实这跟陈榷关系不大。
也许苏甜永远不会知道杨红妮这个名字。
陈榷这张脸的确对小姑娘有很大的杀伤力,想到这儿,苏甜脑海里不自觉的闪烁过陈榷的背影,以及下午的....不同,不过也好,她的手指敲打在车窗上,半明半暗的天色里开始飘雨,她的声音似是从海面传来,带着缥缈:“下....雨了。”
“看来今晚,A组要加班了。”司机感慨一句,“希望明天天雀仔可以按时到现场吧!”
雨声逐渐加大,车内忽然安静下来,苏甜看着山地里的黑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