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拨云见日

第三章 拨云见日

“哥!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好想你啊……哥……”忠祺刚在虎浍的带领下进入地窖,赵飞燕便冲上来一个熊抱,忠祺的脑袋立刻被他强大的冲击力撞到了墙上,发出了一阵空响,赵飞燕甚至都没迟疑一下,只是丝滑的伸出一只圆润的小胖手,垫在忠祺被撞到的脑袋后方,因为手短体胖,两个人狠狠的贴在一起,他敦厚浑圆的声音带着哭腔如雷贯耳,忠祺的双手被紧紧的夹在小胖子肥软的肉体当中,被他的肥肉盖得严丝合缝,动惮不得。

赵飞燕嘴里还在乌鲁乌鲁念个不停,果果学着虎浍的样子捂紧耳朵,虎浍见状,像是为了证实对方模仿自己似的,尖叫了一声,果果也有样学样,然后虎浍又喊道:“别吵啦!”果果自然也作为二声部紧随其后,两个孩子像是在其中找到了某种乐趣,接下来开始喊叫无关紧要的事,完全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赵飞燕悲切的情绪也丝毫不受打扰,全情投入,愈说愈涌,情绪也阶梯式饱满起来。唯有在夹缝中的忠祺,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无人问津。

待赵飞燕终于松开他,他仍感到耳畔嗡嗡的传来赵飞燕浑厚的嗓音,似在山的那头;两个小孩还在前赴后继的惊声尖叫,这会儿倒是小胖子厌烦起来:“小崽子,出去玩,烦死了!大人要说话!”

忠祺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当儿,果一宽也从楼梯上小跑着下来了,手里抬了虎浍妈做给果果的零嘴。

见到忠祺的时候,他在最后两级阶梯上愣了一会儿,连寒暄都没有,泪水便充满了他的粗犷的眼眶:“我把煜翎丢了。”他放下手中的食物,蹲在地上,三番五次的重捶自己的头。

一时间,孩子也停止了吵闹,果果小心翼翼的挪到果一宽身旁,想拍拍他,很快就被桌上的食物吸引了,彳亍着,最后还是缩回了自己伸向果一宽的犹豫的小手,伸向了更为容易的碟子里,拿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然后用一种品尝到美味的眼神隔空找自己的小伙伴,虎浍却一直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蹲在地上的果一宽。

“我……你……你没弄丢,煜翎……在我那。”

果一宽嗖的一下站起来:“真的?她人呢?她现在在哪儿?”他握着忠祺的肩膀,眼泪还含着,但眼神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希望。

“她很安全,有人照顾着。我只能说那么多。”

“你去哪儿了?”虎浍打断果一宽,抢先问道。

“我……”

“小孩子家家的,这是跟大人说话的语气吗?哥,快来,坐下,你别担心,只要大伙都在,总有希望的!”

忠祺看了一眼果一宽,对方也回复了坚定的眼神。赵飞燕喋喋的讲述那场大火、他们是如何找到彼此,又如何被果一宽带到此地、他毫不吝啬的夸赞小虎浍是小英雄,每个人都在他绘声绘色的回溯中又经历了一遍这半月的时光,间或一阵大笑……

在长时的座谈中,忠祺几欲忘了此行为何,只觉得这分秒的温情易逝,欲奋力抓紧。他分明第一次见赵飞燕,却觉得认识了很久,他有一颗温暖的心,还有果一宽,丝毫不是他过去识得的样子,他想,莫非,他过往遭遇的不尽人意,尽数是他自家的问题,是他换不来将心比心,他越想越远,直到赵飞燕圆滚滚的胖手在他眼前来回的晃荡。

“哥,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在这地窖藏着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得继续找活着的人,想法子搞清楚那青衣玄武到底想什么,再想路子。”果一宽皱着眉,一五一十的说。

“对!现在知道公主还在,我们已经成功一半儿了,我们还得找到那只大鸟,救棕榈姑娘。”

“还有爷爷……”果果指的是相国府的老管家,他还不知道,对方为了保全他,早已命丧黄泉,再也回不来了。

“还有栗子姐姐,她还在,我去数了,每天都数,”虎浍认真的说。

“果大人,你认得于情吗?”忠祺突兀的问。

“于情?”果一宽仔细的思索了一番“没听过。”

“那你十五年前可有相好?”

“斯大人这是什么话?”

“没事,我就是想给这孩子寻父。”

“你怀疑这是我的种?就因为他叫果果?”

“嘘!”赵飞燕匆忙捂上果果的耳朵,乌拉乌拉的哼起他胡编的歌来。

忠祺凝神注视了果一宽半晌,两个人的眼神沉默的碰撞着,果一宽微颦着眉,他眼中流淌着的更多是对自己口无遮拦的懊悔,而非为自己辩护,那些以为孩子不会懂得的事,却往往被他们记下了,一记就是一辈子,他会在意到你的顾虑,故而装作你以为的样子,绝口不再提,然后在人生的每个阶段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来,形成一个又一个新的理解,往往如此,但那些瞬间——会如同你曾对他保密一样——他也将永远为你保守秘密。兴许不是每个孩子都如此,但那些,通常被称作是腼腆的孩子,往往如此。

而一个人的下意识反应往往决定了他是否可以被相信,至少在忠祺看来,那些说谎的人,通常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眼前的果一宽不是的。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对撞在一起,果一宽扭了扭头,摆出一副尴尬而事不关己的样子,忠祺还是直勾勾的看着他,反而忍俊不禁。在这幅身体里,他好像重活了一次似的,在龙宫内面对那些记忆尽失的女子时并未察觉,此刻,他好像找到了其中的某种乐趣、某种机会——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像重新开始这件事需要被重新定义:一个不快乐人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模式而不快乐,与重新开始无关,他意识到,他好像错了,某种程度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果一宽拖过凳子,大跨步坐下:“这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但金人却没事,也多亏了你给煜翎的土娃娃,我们联系上了虎小子,才奇迹般的没事,金人好似是通灵似的,当时我们分明隔了几重山……”

大伙儿的眼睛都追过去看虎浍,他站在地窖暗淡的楼梯上,望着墨黑的夜,脸上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成熟,成熟不是突然降临的,它就像一条小小的蛇,你偶尔在树丛看到它一眼,不以为然,等你再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已悄无声息的把那个孩子的你吞没。

“哥,你刚说公主有人照看,他们在哪儿?”

地窖的楼梯传来吱吱扭扭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村长已略过虎浍来到忠祺身旁,他颤动着前来深重的握上了忠祺的肩膀,很快,他那种激动便丧失了,他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只有忠祺察觉到的异样,他恢复的很快。

“孩子,你来了。”

忠祺感到,他是明确了不对劲的,心中顿时自卫的防控让他又再度燃起了杀心,这眼前一时半会的温情错觉荡然无存了。

“你们出去一下,我与村长有话要说。”他冷峻的发话。

果一宽与赵飞燕交换了眼神,他的犹疑马上被赵飞燕的热切打消了,他们一人抱起一个孩子,顺着歪斜的楼梯吱吱扭扭的离开了地窖。

村长收起慈爱的神情:“你要做什么?你得到的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他顺着说。

“你把老朽的命拿去吧,换无知的人一条生路。”

“可以,自绝吧。”

村长看了忠祺一眼,挥了挥袖子,扬长而去。

“哥,村长咋这么快走了?你饿了吧?刚出锅的,热乎着呢,快吃吧。”赵飞燕手里揣了个红薯,左右手来回交叠的扔着,忠祺接过来握在手心里,滚烫的红薯将他的手心灼的通红,他不为所动,仅是捏着。

夜里,地窖的楼梯恍惚的晃动着斑驳的火影,外头熙熙攘攘的,虎浍妈跑下来:“长老归天了。”脸上还是如故挂着天生的微笑,唇抖动着。

果一宽一骨碌爬起来,推搡了几下熟睡的赵飞燕,金人们皆手持火把,疾步踏在这永恒的极夜里,朝村口的神树走去。

长老就吊在那棵树上,属于他的生命果还泛着红,垂危的坠在他脚下的土地上,众人见状皆跪下来,壮丁们叠起罗汉踩着彼此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将他摘下来,他老朽的身子缩的小小的,此刻越发佝偻了,被几个壮汉抱在臂弯里,如同婴孩,如同一个果子。

长老会那几个穿长衫的老人们杵着拐,交头接耳的谈着话,有两个捂着心口,似乎是难以承受所见。

村长的手里握了字条,几个人搬开他的手指取出,正要打开,他不慌不忙,他深知内容断不会针对自己,否则,他的死就是白白的。

“予自受天命归西,斯哩是天的使者,众且随他拨云见日、重获新生。”字条被念出以后,金人们纷纷转身跪忠祺,他被架在那里,这一刻是酸楚的,这一幕,自此,时常萦绕在他心中,每当他面临选择时,便不由想到今夕,那一刻,所有的‘不得不’好像都有了某种转机,村长用他的生命、精短的几语,鲜少的,在这无人问津的世间,像个遥远的朋友,轻声的在他耳畔提供另一种更不背负重担的选择。

但这仅是后话,在跪倒的众人里,有一个人与忠祺一道,在人群外兀自的立着,他把手中的长剑握的紧了些,然后运了一股新练成的真气,屏住了时间,整个泪珠村在这道深谧的气流中凝固住了,火把被一股扑面的风荡灭,在一片漆黑中,唯有他的眼白与长剑透露出光影,他朝忠祺扑过来,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距离血管唯有分毫,便被弹开,跌撞在十里开外的一块巨石之上,脊柱瞬时从当中断裂,整个上半身就此不受控制,他的脑袋几乎与身体快对折起来,他借着半碎的巨石,双腿在地面登出了一道深壑,用巨石支撑自己坐起来。

青龙暂抛开忠祺的身体,青光般咻的至于果一宽跟前。

“青衣玄武……”他的气息是闪动的,话音十分扑朔。

青龙围着他腾跃了几圈,不慌不忙,在他晃动的间歇中,果一宽艰难的运气,他晓得当日的忠祺是偷偷练过这本真气的,从他凝结不通的气息中,他能够感受,他的皮囊被青龙遗落在十里开外,兴许是这狡诈的四不像故意的,但眼下容不得他犹豫,仅能走这部险棋——

相国留下的那面镜子,从赵飞燕那里,到了果一宽这里,镜子被无形的气流托着,升入空中,照向忠祺的皮囊,接着,果一宽的精魂便与之融为一体,那些阻滞郁结的气流被打通,忠祺的皮囊腾空接住镜子,另一手朝着青龙运过一掌猛击,青龙自然是躲闪了,但他执着镜子追赶他的身影,青龙的形体顿时起了变化,那威猛的龙在镜面的折射中化作了一条无头的小蛇,四处逃窜着。

他一面紧追的照射,一面运气攻击,小蛇纵然灵巧,但很快,尾巴却被击落了一截,离开了蛇身,但神经尚存,在原地挣扎着拧动了几下,便被逃窜的小蛇抛远了。

小蛇在逃窜之余仍张着巨口发动反攻,在小蛇的攻势下,镜面偏斜了,照往树下,小蛇便短暂的恢复龙身,尾部还是断裂的,但功力大涨,亦是片刻的,但足以将空中忠祺的皮囊击落,很快,两人的战斗中多了几个金人,他们穿着古早的服饰,不由分说的加入了战斗当中,果一宽见状,又把镜子上下左右通通照射了一遍,参与其中的金人越来越多,但在这些已故的亡灵中,竟有两个奇特的人:一位楚楚动人,带了一条燃烧的凤尾,一个高大俊朗,眼波深邃——这便是相国府中画上的二人——耶庞与灼姬。二人的招式是混融的,很快便压制住了那条毫无光彩的丑蛇。

耶庞回首朝着果一宽喊:“照日!快!只有火翎能毁了这蛇妖!”

果一宽望着原本太阳存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它早已更换了自己的轨道,屈尊于那位更年轻旺盛者,他不管不顾的用镜面照射它原先的位置,又迅速照向小蛇,以削弱他的能力,一席人奋力控制小蛇,给果一宽寻找太阳的时机,但不幸的是,他们与太阳之间,隔了一潭汪洋,镜面的光很快被巨浪吞咽了,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头,无论如何也唤不出赤焰凤凰的。

小蛇在众人的袭击下,显得越发的小,越发的孤苦,他身上布满了伤痕,但还是张着巨口,不甘示弱,不肯屈服,片刻不停的使尽浑身解数。

果一宽发动了最后的一击,在灼姬、耶庞与众人的合力下,他唤出了一股洪荒之力,气流将奄奄一息的小蛇击陷地底,唯见一个大坑,寻那大坑望去,小蛇像一条渺小的泥鳅,干扁而失落。

灼姬与耶庞交换了眼神,忠祺的皮囊却突然从半空跌落下来,惨况与那小蛇无异,靠在巨石上的果一宽也喷了一口淤血,身子垂落对折下去,抖动着,吐了最后一口气。

镜子摔的稀碎,在散落的镜片中已故的亡灵也纷纷如同泡沫一样消逝了。又是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笼罩下来,时间开始流淌,跪在远处的金人恢复了生机,纷纷行动起来,寻那他们所跪的使者。

待众人接近这十里开外的战场,火把恍恍惚惚的闪动在龟裂的地面,小蛇拖着断尾钻进了忠祺的身子,他还活着,如同在过往的五亿年岁月里,无数次的跌倒再站起来,他做到了,纵然留下了永久的遗憾,从此他便是一条无尾的龙了,这幅矫健的身躯他他享受过,但太短暂了,这世间,无论如何也要留有遗憾,在幸福的人脸上刻上伤痕。

原来,让忠祺拿到真气秘籍,练过一遍打不通的真气,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他在等待果一宽走这一步,等待他完成对这个肉体容器的最后加持,只是,欺骗太漫长了,果一宽醒来的太快,换了一种自损八百的方式,也算殊途同归。

果一宽就像一把钥匙,带着一个遥远的秘密,打开一个只属于他的宝盒,却只能在不明就里的时候牺牲。来不及探索,总有更大的棋盘,王侯将相也逃不过棋子的命运。

忠祺听到虎浍透过泥人的呼喊,奄奄一息的应了一声,便昏睡过去,他体内有一种难以自愈的虚弱,混杂着一股新的身体尚未有力量承受的气流,此起彼伏的消耗着他,他现在已然是“天的使者”了,他可以闭上眼睛,等待信仰他的人的精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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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骛八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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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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