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半日闲
煜翎的身体恢复的很快,摇篮从植树节那天往后就被忠祺搬回了自己的寝殿,他没有照着煜翎的意思做,因为他知道,那个蛋壳里始终是个孩子,不过是被火翎的精魄入侵。自耶庞和灼姬起火翎族代代的传承便被打破,那股理应保存在灼姬子宫里的精魄因这份禁忌之爱失去了安生之所,多年来一直漂泊无依。
火翎族一直流传的那种“兄妹成婚,以女子换新生”的传统也压根不过是火翎蚕食女子以恢复其真身的障眼法。
火翎族主火,天生就与火有着不可磨灭的渊源,而火正是火翎赖以为生的温床,她借女子的子宫调养生息,再反噬其性命,因此火翎压根就不是火翎族的祖先,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邪恶秘密罢了。
然而火翎也并非十恶不赦,她一心为己是真,但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确也经受过那种素昧平生的善意——就是那些被标记成满身金光的金人。
在火翎的思维里,火族与自己同性同族,而她又是太阳神的女儿,整个族群理应唯她马首是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工具关系。而在她危难时,那个身无一技之长的猎人却救了她一命,协同全村人为她疗养祈祷,她真正感动的是那个猎人的身份,他以打猎为生,却能够最终亲手为她放生,哪怕她看起来如此独特,又如此脆弱,甚至是如此美味。
金人与火翎族的传说都经过了美化,代代传承下去,时间越久就越坚不可摧,但所谓历史,不正是强者的信口开河吗?只要其中有真实的成分便是记录者的恩赐了。
在猎人拯救火翎之前,泪珠村的村民并不是金色,他们只是极为普通的一群人,没有丝毫天赋,正好生活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火翎破蛋而出的时候,是狼狈的,在如今金人的祖先鼓励之下,它才笨拙的学会了一切,她十分愚蠢,愚蠢到不如院子里的鸡,猎人一直告诉她她多么的不普通,多年以后,当她能够展翅高飞的时候,也的确证实了猎人的论断,但若不是脆弱时那些强有力的言语一点点支撑着她,很可能她早就死在了一只平平无奇的母鸡坚硬的嘴壳下,亦或者,死的更早。
她最狼狈的时候,还是选择运用她的肉身开出最后一朵花:所有泪珠村的村民变为了金色,他们永远与水隔绝,脸上永远挂着胜利的笑容。然后她跳进海里,直到无情的暗涌浇灭她最后的一点作为火翎的光泽。
而让火翎陷入狼狈,以至于无所遁形的人,就是这个望着摇篮若有所思的昔日无头怪。
水卿每日都陪在煜翎身边,起初,她只是让不苟言笑的煜翎进到一个与现实无关的幻梦当中,在那个梦里,煜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对一切都感到好奇,煜翎被这个梦吸引住了,觉得现实的这个自己并不真切,相反梦里的那个自己,才是她最熟悉的样子。也许,这世上的一切美好都是相对的,你亲自做的美梦,在另一个人那里,却是奋力想逃脱的现实。
渐渐的煜翎开始逃避现实贪恋梦境,水卿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比起那个油盐不进被阴影笼罩的煜翎来说,她反而愿意用这种方式过渡,为她无望的人生开一扇窗。煜翎也依托着这些美梦,消瘦的皮肤底下长出些柔软的肉来。
水卿变成了煜翎唯一愿意亲近的人,此刻她靠在水卿的肩膀上沉沉的睡着了,海浪拍打着晶莹的沙滩,观涛亭独享着整片沙滩的阴凉。
“水卿。”
“父亲。”忠祺回复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整个人还在亭子外面,阳光不遗余力的撒在他仰视的脸上,煜翎的睡容宛若一个未经世事的婴孩。
他递给女儿一张字条,水卿小心翼翼的打开来:“金城图书馆见。”
煜翎睡得很浅,她还是很容易惊醒,那日一别之后,忠祺再也没来过,她也没再过问过那个青蛋的事情,就连往日亲密无间的小短小胖也让她给支走了,她坚硬的如同变了一个人,只有水卿能看见她心里的温柔。
水卿把煜翎送回寝殿,为她拆开头发,她十分乖巧的钻进被子里。
“我走了四姨,明天见。”
“明天见。”
水卿到金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图书馆灯火通明,来往的金人络绎不绝,彼此都保持着安静,只有断断续续的翻书声。
忠祺时常呆在这里,水卿走近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还在第一页,他的眼睛一直游离在字里行间,却始终没有翻过这一页。水卿见他并未看进去,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起身来,领着水卿进了一间创作室,这里面是完全隔音的,显得比外面更加静谧,静到如同溺水的人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小水,孤是想请教你一件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措辞。“煜翎如今依赖着梦境活着,我思考了很久,还是想不透该不该给她一个长睡不醒的梦。也许,她只是需要忘记眼前的这一切。”
“父亲,我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能够接受眼下的一切。”
“是吗那如果全世界只有她活在真实里,其余的每个人都在做梦,那她是该和别人一起做梦,还是独醒着?”
水卿听了这话,长长的睫毛上下轻扫着:“我想无论是以大多数人的视角来界定梦与醒这件事,还是替当事人做决定,都不应该是困扰父亲的问题;您可以亲自问问四姨的意思,我想,即便一个人在最不理智的时候,只要做决定的那个对象是自己,也会有一番深思熟虑,这种考虑往往是经得起推敲的,那是一种本能。”
“哦?那小水如何解释冲动这件事?”
“我想冲动的对象只能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与其说一个人冲动到失去理智,不如说在冲动这个表象之下有理智的表现出冲动。以冲动为外衣,惩罚他者,即便这个惩罚的对象是自己,也势必有一个他者作为观众,而对于惩罚自己这个行为,往往是适度巧妙的。”
“有意思,你是说冲动这种行为其实是一种有的放矢的人来疯?如果是一个孤立的人,便没有冲动可言?”
“我想是的,没事的时候我就运用我天赐的才能阅读人心,因为我一向以为制造幻境和读心二者相辅相成,后者是前者的基础,一开始,我只是想通过练习精进自己的法术,后来我逐渐发现了一些规律——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美在那些溢于言表的部分,如果一个人只停留于字面意就容易感受到快乐,好像再美好的人选择保留不说的部分都是不光彩的,也包括我自己。有些想法是控制不住诞生的,我们的教养和经验会帮助我们抑制它们,但并不是说我们生性本恶,我们更容易被善所感动,也更愿意选择善良,哪怕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但那些选择不说并手动遏制掉的恶也是并生的,我们会对自己的这一面产生一种深远的反思,这种反思是持续不断的,因为它也不断在发生,但就会是我们绝口不提的部分,哪怕在日记里,那会是一个保守到死的秘密,不管人愿不愿意承认,这些不光彩的恶意,直接导致着人的孤独,而且,终其一生也不能获救。”
忠祺望着自己侃侃而谈的女儿,她的言论慢慢变得没有对象,敞开心扉的瞬间往往都是一种不假思索的神游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会短暂的忘却身份的悬殊,放下对关系的判断,只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思绪里,她要不遗余力的把游离的思绪尽量原封不动的用语言摘抄下来,思绪是流动的,不容等待,当然也容不下归纳甚至记录,但却足够真实,所谓真实就是一种自然流淌,而那些最终被记录下来的东西,往往都因为瞻前顾后的整合和对主题的眷恋悄然失真。
这是他最靠近水卿的心的一次,但他深知这不代表什么,不代表自此以后他们的父女关系就会产生理所当然的递进,因为这种流露始终有一个对象不在场的前提,而当他回到了父亲的身份,当这个身份重现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会自然回到各自的身份里,身份就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得天独厚的壁垒,不论具体到何种品类。
“我领你去个地方吧,咱们离开这儿。”他像想起来似的突然对他的女儿说,此时水卿还沉浸在那些细碎的思绪里尚未走出来,她还在试图理清什么,好几次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离开这儿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提议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并非是过去自己以为的那样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相反他有某种极其接近人性的东西在身上,十分细碎也十分敏感,区别于雄心壮志和一切理所应当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不是因为他善于听力,却好像是某种脆弱的感同身受,她虽然读不到他的心,但从他对事情的反应上看,他并不是一个高大的人。
一个人对于不理解的事情会想岔开话题、保持沉默,那些高高在上的理解会想细细讨论下去,而一个逃避的人,才是怀揣着满腔痛彻心扉的感悟,选择不去惊动那个至暗时刻的自己,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水卿鬼使神差的抓住了忠祺的衣角,这是她即便在孩子阶段也没有过的场景,直到楼梯下完了,她还是不想松开,忠祺也任她这么拉着。
他们用步行的方式穿过了金城的大街小巷,每个金人都会对他们点头,打招呼,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拉着父亲的衣角,像她记忆里木易和木白会做的那样。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学堂传来整齐的读书声,父女俩在头十字街头的一株老榕树下坐着,迟暮的夕阳被树叶的缝隙切割成不规则的菱形,洒在地面上,洒在手中的食物上,洒在人们已然不太明亮的脸上。
“真好吃啊。”水卿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这也是你母亲喜欢的,每次来我都给她捎上一包,看来她一次也没分给你。”
水卿转头望着父亲,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这个傍晚他们再没聊任何别人的事,只是漫无目的的坐着,其实忠祺心里知道,煜翎的事他只该去问煜翎,只是看着那只青蛋的时候,他有种开悟,觉得好像在追求一件很小却有些陌生的事,那便是父女之情。
他照例去赵飞燕家,带着自己的女儿,问起他与棕榈的进展,好像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总会有那么一个不变的地方让人安心,也总有一份永远难以启齿的感情,无论他表现的多么明显,但他就是不能亲口在棕榈面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