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生的脸

第一章 陌生的脸

拂晓,天空微微发白,广袤的平原上突兀地伫立着一座碉堡。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守在碉堡朝西的塔楼上,焦虑地注视这道路的尽头。

此时妇人身后,一个年轻人正靠着墙,斜眼瞪着她。他身材高大,俊朗刚健的面目中带着一丝凶狠的意味。

他叫桓景。或者说,初来乍到的他刚接受自己叫“桓景”。

至于这个地方,自称“白云坞”。

这是第三天了,他心里暗忖。从昨天开始,他才暂时放弃了反抗或者逃跑的计划。这个地方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无论自己是被绑架了还是进了传销组织,他都得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首先,这个叫王雍容的女头目就不对头,非死磨硬泡地说自己是她儿子。他前天早上刚刚醒来的时候,当然抵死不肯做这个便宜儿子,结果被好一通训斥。

其次,碉堡里的人都穿汉服,说自己是晋人。难道这是穿越?作为一个理性的家伙,桓景一时不能接受。

带着这些疑虑,三天来,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叫王雍容的妇人。除了偶尔来探望他这个“儿子”之外,她一直在塔楼上不知道等些什么。

这塔楼上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又或者说,她在等着什么重要人物。不管塔楼上有什么,一定和自己被困此处脱不开干系。

现在他已经呆立了大约半个时辰,没有看出任何门道,心中郁闷至极:要么自己是个傻子,要么这个叫王雍容的女头目是个疯子。

正当他准备下楼的时候——

寂静的原野上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

转头望去,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匹白马,马上是一个高大的少年,那少年背后插着一只箭,盔甲残破不堪,身上脸上满是泥泞与血污,看不清面目。

马驮着少年,似乎径往坞堡正门而来。少年好像在用着最后的力气低声咕哝些什么。

“又是来投奔的败兵,除了败兵就不能有些好消息吗?”,王雍容终于说话了,虽然只是自言自语,显得心烦意乱。

桓景感到奇怪。“败兵?”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词。

难道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东西?

女头目完全没有搭理桓景的问话,好像见怪不怪了,自顾自地走下塔楼,打开碉堡大门。

桓景也下了楼,躲在大门后侧,他倒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门前,白马停了步子。马上的少年气力不支,翻身滚下马来,爬向王雍容,她赶忙扶起少年。那少年一触到她的手,却大哭起来——

“娘!”

桓景心里暗自奇怪,那女头目之前也喊我作儿子,现在这个人难道算是我兄弟?他继续待在大门后向外窥探。

只见王雍容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泥土,身子却好像僵住了。

“宣儿,你爹呢?你爹呢!”她瞪大了眼睛,惊惧地望着这少年。

“爹...爹不在了,十四万大军,全死了”,那少年涕泗横流,哀痛得甚至握不住他母亲的手,“全死了,咳,咳咳...”

爹?十四万大军?桓景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不会是演戏吧。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宣儿”脸上的尘土和肩上那支箭,都真实得令人感到害怕。

“宣儿,你慢点说。”王雍容将少年怀抱起来,面容格外悲戚。

那少年伸手向怀中,取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她。

“爹...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爹...爹我已经埋了。”他说完这些,仿佛是累了,就闭上眼不再说话。

桓景在门后伸长了脖子,目光落在王雍容手中的遗物上——那是一个玉佩。恍惚间,他觉得玉佩有些像从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汉代文物。

不,这可不像是在演戏,一个声音在桓景心底响起。

弓箭、盔甲、骏马、玉佩,还有空气中鲜血的气味,这些都不太像是假的。而眼前少年和母亲的情感又是那样真切。即使这些都是演技,也不可能有这么敬业的群演,甘愿自己被射一箭。

之前两天他也怀疑过有穿越的可能:首先,自己模样变了,从中等身材的程序员,变成了一个高大俊朗但面目凶恶的健壮男子。其次,这群人的口音像是南方偏僻地方的方言,但自己居然能听懂,还能无障碍沟通。

这两件事情当时差点击穿了他的心理防御,他无法很好解释。只能归于深度洗脑。

现在看着眼前浑身是血与尘土的伤员,再多疑的人也不能不相信,这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叫出了声。

好像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王雍容轻轻放下桓宣,并不转头,“景儿,你也过来吧。”

原来她一直在注意着自己,桓景只好愁眉苦脸地从大门后面闪出。

见桓景满脸痛苦的表情,王雍容还以为他是因为丧父而悲痛,不禁悲从中来:这个孩子虽不学无术,三天前又摔坏了脑子,但他内心深处始终也是个至孝的孩子。

她起身缓缓走来,抱住他的头,“傻孩子,人终归是要死的。你爹是为国捐躯,不是坏事,不是坏...”

她自己却先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本来只是心痛自己毫无准备就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年代。现在听王雍容这么一说,桓景竟然也有些动容——

他这才意识到,之所以王雍容一连几天都登上塔楼,向西瞭望,不是为了什么塔楼外的秘密,而是在等待她的丈夫。

但是作为一个理性多疑的家伙,桓景并不能进入角色。他的共情只限于旁观,即使一个风韵犹存的陌生女人正在抚摸他的头,心里却还是在紧张地分析着局势——既然真的是穿越,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首先因为是住在碉堡内,那么这家人多半是西晋末年的坞堡主,而眼前这个女头目,其实应当是坞堡的女主人。

而白云坞,正是这个坞堡的名字。

按王雍容之前所说,他们桓家一共四口人。老坞主桓弼夫妇,桓景桓宣两兄弟。现在地上躺着的“宣儿”应当就是二儿子桓宣了。

至于时间么?记得她说,这是永嘉五年。凭借自己这个历史爱好者的粗浅知识,他还勉强记得,这一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永嘉之乱。但他已经不记得四月这个档口发生了什么。

“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他突然回想起他“弟弟”刚刚说的这些关键词。糟糕,现在自己是在苦县大战刚刚结束的档口。这一战,石勒凭借骑兵优势,围攻护送东海王灵柩的晋军主力,十余万大军因为司徒王衍指挥失措而全军覆没。

看样子这家人也正承受着国家的苦难:自己的“父亲”刚刚战死,而“弟弟”则受了重伤。教科书上一笔带过的永嘉之乱,到了这个小小的坞堡,就有千斤之重。

国仇家恨,莫过如是。想到这,桓景心里不禁一颤。

但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之后更加汹涌的乱世之序幕罢了。未来的几十年里,继两汉的黄金时代、三国的英雄时代、晋初的镀金时代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要长久地肆虐中原大地。

然而,土著们大概并不知道这些,还在为眼前的悲剧而哀伤。

此时,大门口已经聚拢了一圈家丁和佃农。平日里桓家算是方圆几百里内出了名的好东家,他们见到此番情节,也不禁为主人感到心痛。

王雍容止住眼泪,放开了桓景。桓景发现她趁众人不注意,偷偷地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又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喘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之前从没有哭过。

她转身面向众人,威严地说,“国家遭逢大难,我们家坞主已经为国捐躯,现在大当家尚未恢复神智,二当家受伤需要调养。坞堡中大小事务都先听我处置。等到局势稍稍平定,我们就去寻找坞主的遗骨安葬。

“现在,大家要做的,是赶紧把粮食囤积到坞堡里。诸位佃户们,如果信得过我们桓家,就来坞堡中暂住。现在天下大乱,我们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

“娘...娘,我渴...我想喝水”,沉默许久的桓宣动了动,突然吃力地发出了声音。

“好,好。娘这就去为你取水”,王雍容转身看着桓宣,脸庞抽动着,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看着王雍容的神情,桓景的心弦终于被拨动,感觉自己竟好像也要哭出来。

但现代人的常识告诉他,这样处理是不对的。他不禁脱口而出——

“不行!大量失血后,不宜立刻饮水!”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这么响亮,王雍容、侍女、周围众人齐齐地盯向他。

————————

“四月戊子,石勒追东海王越丧,及于东郡,将军钱端战死,军溃,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晋书·怀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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