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麻烦在继续(1)
六七天后金睛子病愈出院,不过将她波及到的那场疫病并没有消停下去。
……
思及此,金睛子的心情愈发沉重。不仅是为了自己背负的骂名,也是为了生活在永兆城的人们,那些被人为陷入困境的人们。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如果此事是钟峙所为,那么她这一次誓要抓住钟峙的把柄,将他告上州府,革职治罪!
而她的做法也十分雷厉风行。背后那人,不论是不是钟峙,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就一定留下了痕迹和证据。而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做,那金睛子也敢大张旗鼓地查。她立刻就找来了何芙荛、钟峙和督察使沈养誉,宣布了遇到她所了解到的存在于城中的管理乱象,并给左右城主布置了彻底查办此事的任务。
其间她留心观察着钟峙的脸色。然而钟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反倒是沈养誉,在会议结束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我脸上可有东西?你在看什么?”金睛子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直截了当地发问道。放在平时,她是不会计较别人落在她身上的奇怪眼神的,就算知道别人的眼神中不怀好意,她也懒得计较这些不摆在明面上的勾心斗角。可这一次,或许是由于她心情不好,金睛子毫不顾忌地问了出来。
沈养誉摇摇头,微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城主你穿红色,果然还是显得过于老成了。”
金睛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水红色官袍,皱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城主你还很年轻,一些更清雅的颜色才更衬你的气质。”他边说着,边转身向门口走去,“像什么蓝色啊,绿色啊,之类的……”
金睛子怒火中烧。她知道沈养誉的意思。所谓的她还年轻不该穿红色,无非是说她年纪太轻压不住这从四品的官袍。至于蓝色绿色,那都是低品阶官袍的颜色。沈养誉看来也和钟峙一样,不愿她做这个城主呢!
“是,比起红色,我还是更喜欢紫色,或者黑色。”她对着沈养誉的背影大声说。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有些狂妄了。魏紫色的官服,只有从二品的督查司主和正二品的门联首席有资格穿。黑色官服则更是夸张,仅奉给从一品的临时全权委员和正一品的荣誉虚衔获得者。但无论如何,沈养誉没有再理会她的话,径自离去了,只留金睛子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她有哪里表现得不成熟了吗?可如果对这类管理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算成熟的话,这样的成熟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自诩成熟而对问题视而不见的人,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自私自利找一个美丽的标签开脱罢了。
她回想起自己初任城主时的誓词“所不奉者,私欲,豪强;所奉者,天地山水,永兆万民,余之道心”,于是愈发坚信自己没错。
第二日《永兆十二时》就发表了关于城府决心大力整治疫情管控乱象的公文。同日,金睛子将这份决议交到了州府。整治管控这种事属于城府内务,不需要经过州府批准,但将工作报告给州府,还是必要的。
正如大部分时候那样,州府没有对他们的工作汇报给予回复。金睛子本期待州府对他们的这一举措表示赞同和支持,如今期待落空,有些小失望。不过她也没有特别在意此事,一回头就继续组织起了重构管理制度,追查此前乱象的工作。
这一次追查她是干脆把所有事情都摊在了台面上。她要求所有工作都留下详细的日志,条目详细到难以完美伪造;她让人部给全城居民发放调查问卷并要求居民将问卷直接寄到左城主处,杜绝了基层管理者借回收问卷之机伪造答案,或者强迫居民按照他们的想法填写的可能性;她在城府会议上明白地给所有人算了笔账,语气强硬地告诉所有执事,违规牟利不会有好下场;她越来越频繁地抽查涉疫工作,以当年在业部审账本的挑剔眼神审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一系列举措,不出她所料的,在城府内招致了一些抱怨。但的确,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她最初的目标。居民每五日提交的反馈,其对城府工作的评价确乎在一点点地变好。虽一时还查不出来之前的管理乱象是如何造成,但至少现在,她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这些魑魅魍魉不敢冒头了。
但她不会止步于此,她要追查下去。她有预感,这一次,她可以抓到钟峙的把柄。她不能再放任他肆意妄为,她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将他打压下去。钟峙这些年不知道在她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她也懒得一一查清了,反正只要这次一举将他掰倒,也就算永绝后患了。
于是她步步紧逼。她继续彻查。她想要干脆直接宣布自己对城府中存在个别执事渎职现象的怀疑,开展大规模的肃风行动,并且认为至少何芙荛会支持她。然而何芙荛在听到她的想法后,却意外地显得很犹豫。
“我觉得吧……其实已经够了,现在这个结果。”她委婉地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其他的问题,短期内不会出现了。”
“不斩草除根,何以永绝后患?”金睛子厉声道。
“何必要永绝后患呢……”何芙荛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况且,城主,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不要介怀……你真的能做到永绝后患吗?”
“很难吗?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确实是这样,但是……痕迹可以伪造,痕迹可以转嫁,痕迹可以掩盖,痕迹有时候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
金睛子不接受这个解释。何芙荛看她坚持,也没有再反对她,只是告诉她说,事情的结果可能会不如预期。于是肃风行动便这样推行了下去。
在这期间钟峙依然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他气定神闲,并且,简直有点太气定神闲了。肃风行动的力度大到让平素循规蹈矩的执事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某一次不小心贪污了城府的茶叶末,然而钟峙却全然无动于衷。这让金睛子更觉得他可疑,觉得他可疑的同时她又有些不安。钟峙这副模样,简直像是……不,肯定就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果然,两个月后,一条涉及了城府多部执事和多方利益集团倒卖物资利益链名单被送上了金睛子的案头。名单甚至牵涉到了业部副主部,但其中并没有钟峙的名字,那几个之前据金睛子观察与钟峙来往密切的厂家也都不在其中。钟峙完全置身事外,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最气人的是,还在金睛子面前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表示自己对那几个执事“瞒着他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感到非常愤怒。金睛子倒是没看出来他有多愤怒,反倒是觉得他的谴责中带着些许嘲讽的意思。他在嘲讽她逮不住他的狐狸尾巴吗?
她想一定是钟峙用利益收买了他的同伙,这才让自己不被供出来,因此专门去找了那几个被查出有问题的执事,一会儿许以减罪,一会儿威胁以从严处理,想方设法让他们供出钟峙。然而这几个人却都坚定得很,咬死也不说上头指使的人是谁。金睛子靠劝说没得到想得到的信息,又不能真的对他们动刑逼供,只好作罢。
后几天的城府大会上,金睛子宣布了肃风行动的结果——若干位执事将要在律部接受审讯,一位副主部和一位堂主因其渎职情节严重,则要被上送到尧州律司。宣布此事的时候金睛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而清晰,可当她讲到一半无意中瞟到钟峙那副淡定的样子时,一股火气就不由自主地从她心里往外冒窜,以至于讲到后半部分时她的语气有些恶声恶气起来。
宣布完该宣布的事后,她产生了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然而理性和长期的习惯还是让她把这股冲动压下,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什么也没有多说,然而其他人却有很多想说的。大会开完没多久,关于她的一些流言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城主最近神经兮兮的,查贪污查得像是有被迫害妄想症一样。之前听说她一直逼问那几个执事,要他们供出所谓的‘上线’。”
“喂,她不会是想着如果能多抓几个人,她的功劳就会更大一点吧?”
“也不是没可能啊。城主这种性格,往好的说是积极上进,往坏的说就是偏执。”
“总之我们最近还是小心一点。见她那副样子总是怕怕的……老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抓起来送律部了。”
甚至连秦无远都发讯给她说:
“听说你最近在查贪污腐败啊,我建议你别查这个,很不合算,容易得罪人。想做政绩的话,我建议你还不如……”以下是他洋洋洒洒的高见。
其实,执事们的议论也好,秦无远的建议也好,都并不是多恶毒的言辞,甚至还称得上是挺客观公正的。然而金睛子还是为此生了半天闷气。她这么努力地想要清除城府的毒瘤,这些人怎么都不理解呢!
并且,她也实在是想不明白,钟峙到底是怎么做到让别人死心塌地地为他保守秘密的!源典不是说“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小人之间是不会有那么牢不可破的联盟的嘛,怎么钟峙就能做到完美置身事外呢?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都开始心虚,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如执事们所说,是太神经质了,有被迫害妄想症了,怀疑她是不是根本就错怪了钟峙,之前之所以坚持认为他有渎职行为,是因为她被个人喜恶影响了判断。不过金睛子不是会被轻易动摇态度的人。很快她就又想起几年前茶点肆里钟峙奇怪的话,想起之前所观察到的,关于钟峙和违律熔币厂家秘密交接神秘物品的举动。就算钟峙在倒卖抗疫物资上没有责任,他其他坏事肯定也没少干。
于是她愈发紧盯起钟峙。然而一直到城府里关于“城主抓贪污抓疯了”的言论愈演愈烈,一直到永兆城的这一波疫情宣告结束,到长生总体疫情形势再一次回归平稳,她也没有抓到钟峙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