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打春仪

序:打春仪

瞎眼的女人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蒸店老板的女儿透过氤氲的水汽偷偷看了她一眼,这个南方长相的女人穿着深红色的长袍,半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她是这家店的常客,自女孩记事起,她的面容就从未变过,却每天都更加衰老。小小的偷窥者抬下一屉蒸点,又给灶加了把柴,她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坐在店里,手法娴熟地包着饺子。

蒸店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逃难到暮雪城,也把属于那个不复存在的故乡的美味带到了暮雪城。今年天气算是回暖了,蒸点铺子开放了沿街的窗口,也搬出了九个月没有用过的桌椅,熬过了最冷时段的人纷纷从高墙后面走出来放风,雪地被踩得看不出颜色。

暮雪城每个街区的楼宇都是一个整体,不能出门的寒天,一个街区的人也可以在连廊里见面。女孩觉得连廊一点也不好玩,她喜欢暮雪城的街道,这些宽阔的街道尽头能望见巍峨的远山。

“今天可是有蒸饺?”瞎眼女人柔声问到,她的脸转向女孩的方向。

“有的有的,不过只有菜馅的了。”女孩脆生生地说,店里的客人不多,开春是个大日子,有太多事要准备。

“那老样子就好。”女人给自己续了杯茶,煮到了火候的松针茶里加了一点点糖稀,几乎没什么涩味。“老板娘可是快生了?”

“就这两天了,”正在修整店铺的老板挠了挠头,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医师说是第二次生,熟门熟路的,说快也快。”

女人抿嘴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叠得很仔细的红纸包放在老板娘面前:“算是我提前随的喜份子。”

“您是老客了,还这么客气,”怀着孕的老板娘示意女儿将红纸包收好,又给女人加了一碟小菜,“孩子满月了办喜您可得来!”

街上慢慢热闹起来了,看上去似乎正在准备什么活动,积雪被清理成整齐的小堆,露出石板的路面,瞎眼的女人歪着头听了一会,咀嚼着碟子里的小菜,是腌得有些甜味的姜,冷天里吃点辛辣的东西,身上也会暖和一些。

“您来暮雪城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怕是之前没见过,”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坐在了老板娘旁边,“这是在准备打春仪。”

“我看不见,不过听起来很热闹。”瞎眼女人夹起一个饺子,“冬天这么寂静,现在是需要热闹一下。”

戴着空白面具的仪仗从街南头走来,他们全身被白绸包裹,只能依稀看到肢体的形状,仪仗后面是与楼宇齐高的蜡塑,蜡塑盘腿坐在燃烧的薪柴中,小女孩抬头望着蜡塑,她是冬天出生的孩子,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打春仪——蜡塑有着由扭曲的骨骼拼凑成的身体,却有一张低垂着眼,饱含慈悲的面庞。她就是白娘娘吗?女孩在心里想,白娘娘的面容让她想到了沉睡时的母亲。

“新年春晓,万野无悲,恭送白娘娘!”

冲天的鼓声响起,随后是凄厉的唱腔,蜡塑后的花车上是身着彩绸的祭仪和赤裸上半身的青年,青年们将手中的木柴扔进蜡塑身下的火焰,火焰陡然升起,腾出一股热浪,热浪吹动了祭仪们身上挂着的,烧的发白的兽骨,骨头和骨头相互碰撞出嘈杂的音调;那凄厉的唱腔还在继续,被用作唱诵的语言早已失传,传到人们耳朵里不过也是音节和音节,再构不成完整的讲述。这些参加打春仪的人全都被红布蒙住了双眼,整个打春仪的队伍里,唯一能看到的眼睛属于那慢慢融化的蜡塑。

“白娘娘,红娘娘,娘娘送我往生路,”瞎眼女人低声哼唱,和那唱腔是同样的语言,“往生路上莫回头,一盏灯明在上头。”

一群蒙着眼的红衣小女孩打闹着跑过,花车上的人洒下一把种子,街两边的看客们全都伸手去接,一粒种子落进瞎眼女人的水杯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哎呀!您可要收好,种子是春天的眼睛,”蒸点老板笑呵呵地望着女人,“这可是非常吉利的,贴身带着能保佑整个春天!”

瞎眼女人把种子倒在手心,这是一粒麦种,金黄饱满,确实像一粒圆鼓鼓的眼睛,女人笑了笑,把种子送给了身边坐着的小女孩。

“这是您的,我不能收,”小女孩赶忙摆了摆手,“它会保佑您的。”

“我不需要它的保佑,”瞎眼女人把种子塞进女孩的衣袋,“我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打春仪还在继续,蜡塑已经融化了一半,先前凄厉的唱腔也转变成了脆嫩妩媚的声调,用的是当下通行的语言,唱着春日里的万物和情爱。

瞎眼女人觉得累了,本来今日她只是打算吃个早饭,她在暮雪城呆了十年,这座极北之城暂缓了她身体的崩坏,如今十年过去,冬去春来,瞎眼女人犹豫要不要离开。

“我破水了!破水了!”老板娘突然蜷缩着摔下椅子,“好——痛,破水——为什么会——找医师——”

她断断续续地尖叫着,她的丈夫横抱起她就往房内走,老板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要——不要——来不及了!就在这里!来不及了——”

“快去找医师来!”瞎眼女人拍了拍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街上全是喜笑颜开的人,小女孩逆着人流往南边跑。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外面的艳歌还在唱着,屋里女人的呻吟已经变得时断时续了,孩子还没有出来,只有流不尽的血和羊水混在一起,瞎眼女人扔下手中的毛巾,捡起一块烧红的炭火在房间里画过一个巨大的圆。

“您别怕,我是术士,我叫唐琇,您能在湮城的法会所查到我!”瞎眼女人用手蘸着融化的雪水画下一个小一些的内圆,“您生过孩子知道怎么使劲,坚持住,再拖就来不及了!”

不平的地面将她的膝盖磨出了血,瞎眼女人空洞的双眼里流出蓝莹莹的液体,这些液体滴到地上,砖石地面传来清脆的女婴的欢笑声。

蒸店老板不是没有见过术士,但是这施法的方式透露着某一种诡异,让他心底发毛,怀中的妻子连叫都叫不出来了,那些血浸湿了男人的鞋袜。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他茫然地想,不应该是这样的,之前所有的医师都说不会是这样的。

“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公。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瞎眼女人的手指上沾满了炭灰和血,她的指甲剥落了,细碎的裂隙顺着眼眶蔓延到脸颊,她已经听不到外面的艳歌,脑子里全是尖锐的、婴儿的哭喊,魔网透过法阵接纳了她,寄宿在魔网中的魂灵大肆嘲笑着她破损的肉体。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老板从血污中捞起一团灰白的软肉“生下来了!是个——是个——”

他突然不说话了,手中的婴儿任凭人怎么拍打都没有任何声响,妻子的血还是热的,可是孩子已经凉透了,原本应当饱满圆润的小脸却在眼眶中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瞎眼女人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到老板娘面前,这个刚生产完的女人已经没气了。

“是个死婴?!是个死婴?!”脑海里魔网上的魂灵纷纷尖啸,“不应当!不应当!祭祀骑士离开了神殿!祭祀骑士——”

瞎眼女人大口喘着粗气,莹蓝的液体像泪水一样止不住地滴落,她强撑着站起来,医师和小女孩从她身边跑过,她能听见蒸店老板的嚎哭和小女孩叫妈妈的声音,感到头痛欲裂,她转身走出蒸店,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向北去。

等到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街道尽头的广场了,蜡塑融得只剩下一个头,种子从四面八方撒过来,出太阳了,太阳照在欢声笑语的人们身上,给所有来客镀上了薄薄的金光。

“……还归……上嵩……衣香犹染……残红……”

断断续续的歌声像刀子一样在唐琇的脑子里划进一束光,她意识到自己和蜡塑面对着面,白娘娘低垂的双眼中蜡液不断滚落,它的下半张脸已经看不出形状。唐琇的脸上的莹蓝的液体在阳光下蒸发,发出不甘心的叹息声。

“拉苏亚,你的骑士走了,”她轻声说,“第一个死婴好小,它真的好小。”

白娘娘,或者说拉苏亚的蜡塑只是沉默着,炽热的火焰最终包裹了它,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唐琇仰起头,阳光落进她满是白翳的双眼,就像一片枯叶沉入寂寥的池底。

“红娘娘,白娘娘,娘娘赠我添丁喜,多子多福乐心头,萧夜苦也无烦忧。”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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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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