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春雨凉薄
迎春庙后,县里的白事接连不断,街上的哭喊声连天,唢呐不得歇息。
而少年什么都看不到了,从此以后。
巷口深处斑驳不堪的外墙,快枯死的老树,破碎的窗纸挡不住寒风往里灌,风有些潮湿,门框床板被吹的吱呀作响,屋内的少年披着满是补丁的薄衣打着哆嗦,双手拢在那微弱的火苗上取暖,靠的太近手上燎起一片水泡,少年眼上蒙着黑纱,像感觉不到一样。
不一会手上的伤痕便消失了,完好如初。
这不是第一次了,少年用匕首划破手腕,能感受到鲜血汩汩的流出,可不一会便停了,少年忍不住失声痛哭,自己连死都做不到了。
陆离起身摸索着从床底拿出了一套衣裳,被油纸包的工工整整的,上面落了尘土,少年轻轻吹了吹,将灰尘吹去,小心翼翼的打开油纸取出衣裳,衣裳是粗布,黑色的,针脚绣的整整齐齐的,少年看不到,用手掌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摩挲。
少年换上布衣,摸起桌上的绳子,踩在桌子上,将绳子挂在房梁上打了个结,使劲向两边抻了一下,确认打得结足够结实,将绳子挂在脖子上,两脚一蹬,桌子翻到在地,身体悬在半空之中。
绳子越勒越紧,少年双脚在空中乱蹬着,手不自觉的扯着绳子,挣扎的幅度渐渐在减弱,这样自己便能死掉了吧,一家三口便能团圆了,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撑的太久,一段段画面脑中闪过,过年才舍得点的烛火,半夜被冻醒的薄被,娘亲提前做好的新衣,看万家团圆时的落寞。
一阵风吹灭了掉落在地的红烛。
头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多年未曾修缮的房梁,在鼠蚁日积月累的啃噬中,剧烈的晃动下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伴随着房梁的断裂整个房顶轰然倒塌,少年重重摔下,被埋在了茅草下。
天上飘起了雨花,慢慢打湿了茅草,沁透了少年的衣裳。
不远处走来一个撑伞的身影,是药铺的崔老头,老人站在门外静静的等着。
雨下的急促,少年躺在雨里一动不动,任由雨水透彻骨髓,冰一般冷。
少年如此,老人怎会不难过心疼,可终究只能靠少年自己熬过去。
“小离,过几日学堂便上课了。”老人终究还是开了口,冀希给少年找一点活下去的念头。
良久的沉默,耳边只有雨落纸伞的声音。
“簌簌”一阵瓦砾翻动的声音,门开了。
少年的黑布歪歪斜斜的戴在眼上,漏出半只泛着灰白的眼球,新衣裳已经被水浸透,浑身被水泡的发白。
少年嘶哑的声音道:“崔爷爷,您来了。”
老人像被扼住了喉咙般,后悔喂少年吃下厄命丹,沦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少年扶着门一步步走出来,听着声音来到老人身旁。
一老一少,一个在雨中,一个在伞下。
老人慢慢开口讲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十五年前的冬天,有对夫妇上门,怀中抱着个婴儿,那婴儿虚弱至极,我内视了他的命台,有早夭之像,那对夫妻恳求我救救那个婴儿。”
老人顿了顿又说道:“后来那对夫妇上山了,山路崎岖,又加上大雪封山,他们没能再下来。”
少年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声音也在发颤,近乎于失控的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少年道:“我没能治好那个婴儿,
只是勉强保住了他的命。”
少年开口打断,哽咽问道:“那对夫妻呢?”
老人的脸上再难平静,面庞上涌出巨大的悲伤。
“早春上山时,那对夫妻已经冻死在了山上,被野兽啮噬的辨不出样子,只是怀里紧紧握着,那株救命草药。”
老人从未低估父母的伟大,可终究还是低估了。
那张苍老脸上挤满了更多的皱纹,老人转身上前拉住少年的手,将手放到少年命台处,道:“记住孩子,这是命台,生之本,命境,可长生。”
老人气息逐渐不稳,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纸伞飘落在地上。
老人拉着少年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厄命,厄生者,噬生,反哺于主。”
“照顾好自己孩子,崔丰也拜托给你了,爷爷啊,想睡会儿觉了,好好活下去。”
少年耳旁回荡着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的那句话。
“好好活下去。”
少年使劲晃动着老人的手,用尽全力把老人向上托着。
热气一点点散去,少年怎么去捂都留不住那失去的温度,用嘴哈气,只能哈出阵阵细碎冰冷的白气。
少年慌了。
少年无论作何努力都是徒劳,趴在老人尸体上嚎啕大哭,雨宣泄而下,掩盖住了少年的哭喊声,如同身后的破房子一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哭累了,少年起身,背着老人的尸体,一步一步朝药铺走去,近乎傍晚,少年走到熟悉的台阶上,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离哥儿,这是?”
少年的泪水一下便席卷了眼眶,悲恸喊着:“爷爷,你醒醒啊,我以后再也不捣乱了,我听您话,您起来看看我,看看我啊。”
烛火映在老人苍白的脸上,好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失去了亲人,可陆离何尝不是,还有这些年的悉心照顾,在陆离心中已经把老人当成最亲近之人了,以及以命换命的恩情。
陆离摸着凹凸不平的地,恍惚间崔爷爷还在身边,老人坐在门口,驼背向上拱起,如同小山一般,手中拿着烟枪,笑眯眯的招呼道:“小离来了?”
“小离,崔丰还小不懂事,要让着他点。”
“小离,有什么烦心事就给爷爷说。”
陆离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崔丰转过头给了陆离一拳,又一拳,直到少年用尽了所有力气。
陆离任由少年的拳头落在脸上,身上,少年一言不发,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崔丰将老人的尸体抱紧屋内,“砰”的关上了门。
雨不经意的滴落少年的脸上,钻进少年的每一寸肌肤,少年静静的躺着,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老天无眼,麻绳只挑细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