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尘埃落定(中·中)
邢夫人在宁国府与尤氏说话,谈及秦可卿病症时下人慌张而来,禀告庄宿阮临盆。一时间,竟有些兵荒马乱。
日子到了,临盆自然而然便来了。
庄宿阮与黛玉坐在一处说起年节时的祭拜礼节,庄家乃山东望族,而山东便是圣人孔夫子的故地。从前林乐曦说过要循古礼祭祀,这些年陆陆续续增添修缮了不少。
黛玉一直铭记于心,想着要助她阿姐做好此事。如今遇见了个世家女,是个难得的机会,她自然要抓住。
“要说起这个啊,里头说道的可就多了。”庄宿阮从小按照宗妇来培养,这些个最是明白的。可也正是因为明白,才知晓里头那些个烦琐非一朝一夕可速成。
是由着长一辈的,从小耳濡目染,手把手教出来的。除此之外,她还得翻阅典籍,对照如今的仪式礼节。何时办怎样的典仪,四时节礼等等,每一项都烂熟于心方可。
“你阿姐可是你祖母亲手带的,这些个很该清楚明白才是。你怎反来问我了?”庄宿阮笑着示意宜诗奉上蜂蜜水来,并不觉得林乐曦会藏私不教黛玉这些,“你脾胃弱,那些个茶水还是少喝为妙。今日且喝这个度一度罢,回去了再喝旁的。”
黛玉从善如流地接下:“二嫂子心细,连这个也虑到了。这几年药膳一直吃着,女医说养得甚好,也能跟着用些,不然也不好。”
“这话有理,堵不如疏,是该如此。”庄宿阮笑笑,将话题茬开去了,“要说起这祭祀立法,古籍当中记载如今多数已不可考。如今摆出来的那些个,口中说是古法自然,哪个知晓这不是他从那些个书里头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世家都有一套自己的礼法,你家阿姐定然也有你们祖母口耳相传下来的一套。你回头让你阿姐说与你听便是了。”
“倒也不是阿姐不肯说与我知道,阿姐想要捋清楚自家的那一套规矩才想着要那些个古法做参考。”黛玉的手捂着珐琅铜胎手炉,白皙的手指叫热意熏得粉嫩,视线黏在面前的棋盘上,说着话思绪却在棋子上头,“二嫂子这一手围魏救赵我可是佩服得紧,到这会子我还是没头绪该如何破局。”
白子在庄宿阮的掌心里烘着,沾染上了她掌心的温度,却没有落在棋盘上头的意思。闻言,微笑道:“无妨,今日日头还早。你若是不嫌弃,留在复安院用了晚膳再回去。你二表哥今日跟着三位舅舅在张家忙活,得晚些归家。咱们不等他。”
黛玉一怔,抬眸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只见她神色平静,眼底不见波澜。睫毛随着眼角的上挑漾开了一层,轻巧露出一抹笑意来。端庄典雅的气派仿若与身俱来,庄宿阮就是这般随意地坐着,也难掩那一身的气度。
正红色蜀绣雏菊上裳,底下是暗黄色百褶裙,盖住了绣东珠的绣花鞋。用一支琉璃珠大凤钗定住圆髻,长长的一串金细链子自然挂下来,像是固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那链子用两根锤炼得极细的金线编织而成,费不少功夫才得。
庄宿阮甚少在日常穿这正色的衣裳,今日这套倒是着实出人意料。
“二嫂嫂今日这是哪个女使丫头搭配的衣裳,我瞧着很好,衬得气色愈发好了。”黛玉笑抿了口蜂蜜水,道。
嗒!
羊脂玉打磨成的白玉子落在棋盘上,音色脆亮,直击人心。
“今日一早晨起时,恍惚间听见了窗外枝桠上喜鹊叫唤,觉着是个好意头,便让人寻了一套喜庆衣裳出来。想着沾沾喜气,若真应在了好事上头,也未可知。”庄宿阮从小身边有教养姑姑教导,说话做事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这会子因着有孕的缘故,精神耗费快,慵懒散漫的调调说话,如同娇俏的猫咪趴在你手心里懒懒的撒娇。外头黄昏夕阳的光绕在人周身,搭着如今这时节的温度,惹得黛玉也觉着有些犯懒。
“阿姐前日还托人带口信儿来,叫我跟着二嫂好生学,这份气度涵养,令人服气。”黛玉垂眸看了眼那枚白子的位置,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黑子放回原位,示意自己认输。
闻言,庄宿阮瞥了眼跟在黛玉身后的新面孔,倒也算不上十分的新,她在贾母身边见过的,只是未曾料到这会子跟在了黛玉身边。
昨日,王家当家主母,王子腾夫人上门来做客。说是来做客,实际上说的那些个话凡是有自己消息来源的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万事才刚出头,不知后续根茎,于是按兵不动罢了。
因着这王家夫人来了这一遭,贾母又将林家放回了自己眼皮子底下——送了自己房里的二等女使名唤鹦哥的,到黛玉身边侍候,美其名曰不放心。她来荣国府多少日子了,若是一来便赏人也就罢了,可这不早不晚、不上不下的时候给人……
这到底不放心些甚,贾母知道,王夫人知道,庄宿阮知道,怕是连宝钗都心里有数了。
“你心思实在是巧,给这丫头换了个名号,不然我可叫不出口那两字儿。好端端的,不像是在唤人倒像是在唤……”庄宿阮将“牲畜”二字尽消于口中,有些话语意会即可,不必多说。她信像黛玉这样心思玲珑的人会不明白她那未尽之语了。
黛玉没有跟着她看人,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原也没想着要改,过不多久她仍旧是要回外祖母身边的,费那功夫怕还添了麻烦。只是实在是开不了口,心中觉着别扭,还是改将了去为好。”
“老太太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以往,有些记得清楚有些早忘了个干净。身边的女使们更换时候也快,从前有人在身边待了不过一二年便要出去配人。也就不愿再费那些功夫在名号上头了,只取了好意头的几个名儿定下,后头不论谁顶上,都还是那么叫。”贾琏有同她说起过这些旧事,人说故事一般说与她听,她也就当听故事一般听过就是了。
黛玉脸上仍是那一副笑意,颔首:“我记下了。等紫鹃回去时让她自个儿决定换还是不换,我也不在意这个。”
今日带她来也不过为试探,瞧瞧她可有动作,故此也不曾多说甚。
“知你脾性,我才多啰嗦这一两句,旁人我也懒得费这个口舌。你是个聪明人,小丫头,凡事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还得再练练。”庄宿阮修得好看的弯月眉蹙起,她隐约觉着肚子有些不适,不过这几日总偶有阵痛,过一会子便过去了,她也就没多在意。
伸手取了黛玉手边的黑子,落在自己方才落下的白子旁边一格,整盘棋局瞬间又换了一副模样。庄宿阮抬眸看她:“丫头,这门功夫门道可多着呢,你还得多多花功夫,用心去学。”
“二嫂说的是,我一定……”
话音未落,梁妈妈眼尖的发现对面庄宿阮的脚边隐隐发红:“琏二奶奶,可是要临盆了!”
一句话惊起惊涛骇浪,一屋子人顿时动作起来。好在此前便早有准备,这时候发动起来也不见太多慌乱。通报的,请人的,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姑娘,咱们回去罢。这时节您待在这里,若是叫冲撞了可怎么好。”紫鹃见复安院里外忙乱,忍不住开口劝人回去。
黛玉一身玫瑰粉宽边绣金边牡丹上襦,底下白绫缀细碎花百褶下裙,长发半挽。用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定住,底下跟了一支金镶青石寿字玉簪,金雀儿珠花在另一头别着,翡翠银杏耳环静静垂在白嫩的脖子边。任凭她如何动作,纹丝不动地垂着。
傍晚的凉风吹过,将压着裙摆的玉坠子上头的流苏吹散,发丝摆脱发髻的束缚,游离在外。背后是即将西沉的太阳,火红但不刺眼。
凝眸看去,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尚未完全下沉的那半边的轮廓。
“太阳西沉,月亮东升。也不知道是沉亡还是新生。”
黛玉忽的说了这么一句,呢喃细语,听的并不清楚。
“姑娘,您说什么?”紫鹃凝神细听,也不过太阳月亮等模糊字眼,余下的并不清楚。
她这一声将人的神思拉回,笑着摇头:“我在家时见过妇人生产的,二嫂身边皆是心腹,比之当年,可谓是精心。不必担心,再惊险的我已然见过,不是那娇养的花朵,这点唬不着我。”
梁妈妈不欲紫鹃与自家姑娘接触太多,也有些拿不准黛玉的意思,只好开口道:“姑娘,这边便是老太太不来,大太太也是要过来坐镇的。咱到底是外家,不好多待的。”
“陈耿家的今日是不是要家去?我得让她回去给阿姐传个口信,早早准备贺礼去。”黛玉拢了拢被风吹得刺啦作响的衣袖,转身迈步往前走。
“诺。”
黛玉不欲在这里头与人麻烦,自然走的安静,只是命人知会了一声庄宿阮身边的得力女使,便自个儿走了。
走时,微风不止,身后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下人去给邢夫人报信,去的匆忙,回来的也匆忙。尤氏有心过去跟着瞧瞧,到底是两边府里这些年来最为瞩目的一胎了,便是李纨临盆时也不见得有如此动静。只是叫绊住了手脚……
“太太,您瞧那簪子……”
身边女使眼尖,邢夫人走得急,动作不免有些大,带动了坐垫,露出了被缝隙卡住的东西。
尤氏眯着眼睛瞧了半晌,默然叹气,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那的确是支簪子。
“太太,这簪子不是妆奁里的。”女使说的有些小心翼翼,她跟着尤氏有些时候了,妆奁里头有些甚,自然是清楚的,想来尤氏自己也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尤氏才不愿认那露出来的是簪子。若是别的侍妾的也就罢了,无非是贾珍玩的把戏,可不巧,那簪子她偏又在人身上见过一回。
素罗上前几步,将簪子取了回来:“太太,可要压着?”
“压什么,这事儿他们既然做了,便要抱着时刻叫人察觉的风险。”尤氏许是忍耐得过久了,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本以为她能安分的,倒是纵容了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儿花样!”
素罗忍不住皱眉,她好像猜着她家太太要作什么了:“太太,奶奶本就病着,您若是过问,我怕叫人抓着把柄。毕竟老爷那儿,不好应付。”
“她不是病着么!”叫素罗这么一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可不是,这人如今不是病着呢嘛。西府里不是有了口风,叫好生料理了么。那是老太太的意思,又不是她的,她只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时辰过得快,不过多说几句话,这天便有些阴沉了,外头的风愈发大了。
“这天黑了,不便出行。素罗,派人去守着,有了消息立时来回。这贺礼,咱不好落下的。”尤氏眼睛里闪着冷光,嘴角却是高高扬起,心情极好的模样,“琏儿媳妇这胎着实是有些好处的,我这心病也该是时候解决了不是。”
素罗避开尤氏的目光,垂眸低声唱喏:“诺。”
邢夫人急急忙忙从宁国府坐马车回荣国府,复安院此时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贾琏亦是快马加鞭从张府回来,这时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贾玖坐在一边的美人栏,手里的帕子叫揉得皱巴,指节攥白也不松开。
“姑娘,太太来了。”桑榆服侍张遥时这事儿也跟着经了三回,如今扶桑陪着赵嬷嬷在里头,她便陪着贾玖在外头。见着疾步往这儿来的邢夫人,忙低声道。
等了许久,方等来贾玖一声“嗯”。
桑榆见状,不免失笑:“姑娘不必担忧,二奶奶身边的人很是得力,又有赵嬷嬷在,外头还候着大夫,皆是可靠之人。外头人一根针也插不进来的。”
“我知道,可是还是心慌。”贾玖终究年纪小,便是镇静也是唬外头人的,“母亲当年生我,可也是这般?”
“生大哥,生我,最后生你,都是坎坷的。”贾琏踱步到贾玖身旁,听见她提张遥,叹气道,“人常说一回生,两回熟。到了母亲这儿,最顺利的反而是大哥。生我时碰上了大哥出事,生你时身子骨又不好。母亲在这上头,吃尽了苦头啊——”
便是不用往细了想,光是听她二哥这一番话,便能想得出当年的艰难。
贾玖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坚定开口:“嫂子一定平安顺遂,小侄子也能平安顺遂!”
贾琏忍俊不禁,叫她这一安慰,心下放松了点,点头颔首:“是,阿玖说得很是,你嫂子与孩子都能平安顺遂。”
庄宿阮这是头胎,难免有些折腾,好歹赵嬷嬷镇着,身边的人都是母家送来的可信之人。便是折腾,也能安心随这准备出生的孩子折腾。不必劳心费力防备人、事、物,稍能放心。
疼了一天大半夜,宫口总算开全了。跟着稳婆的声音,庄宿阮忍着劲儿憋了十足十,卯着劲儿用力,抓的身旁的染画都出了一身的汗。
啊——
哇——
“生了!生了!”稳婆把新生儿洗净,用正红色襁褓包好,抱到庄宿阮跟前,笑道,“奶奶,是个康健有力的小少爷,像极了奶奶呢!”
稳婆是庄夫人怕意外,特意差人千里迢迢从山东送到都中来,送到庄宿阮手上。
庄家已然不能从山东往都中调派,可好歹也是有些人脉的。二房靠不住,庄老爷子当年在都中的门生也不见得少到哪里去。能镇着那些妖魔鬼怪便镇着,镇不住,也能往山东派信,自有人解决。
庄宿阮撑着气力,靠在染画身上,惨白着一张脸,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神不稳,泪水止不住往下淌。
“这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染画,我有孩子了,他平安康健……”
染画的眼泪也止不住,只不敢大哭,怕惊动了小孩子,忍着哽咽应答:“是姑娘你的孩子!小少爷长得与姑娘一般无二呢。”这情绪一来连带这旧称都带出来了。
“姑娘再忍忍,产妇忌大喜大悲!”稳婆连忙安抚庄宿阮的心绪,“姑娘快歇歇,奴抱小少爷出去见姑爷。等会子大夫过来给姑娘诊脉。”
“快去,快去。”
稳婆笑着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出去报喜:“恭喜姑爷,贺喜姑爷,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顺遂!”
“恭喜哥哥,贺喜哥哥!恭喜嫂嫂,贺喜嫂嫂!喜得贵子!”贾玖喜极而泣,连声恭喜。道喜完,立时便上前去见自己的小侄子。
“恭喜二爷,贺喜二爷!恭喜二奶奶,贺喜二奶奶!喜得贵子!”
下人齐声的贺喜方让贾琏回神,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轻轻晃着,笑得合不拢嘴,高声道:“复安院侍奉二奶奶有功,每人赏两个月月俸,二奶奶贴身女使每人赏三个月月俸,再给稳婆大夫两个大大的红封!”
“谢二爷赏!谢二奶奶赏!”
稳婆也跟着一道谢赏:“爷,外头有风,容奴抱小公子回去罢。”
“好好好,那块抱进去吧。”
贾玖转头看了眼满院子的喜气洋洋,低声道:“老太太和二太太那边尚且不知情况,哥哥,该通报了。”
“你嫂子生产也不见她们派一个人来,连珠大嫂子之前来的勤快到这会子也避嫌起来不愿过来。说到底,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句罢了。”贾琏冷声道。
话虽有些难听,语气里倒是没有反对。贾玖点点头,吩咐道:“去各院送消息罢,若是有来贺喜的,都看着点儿。”
“诺。”桑榆心中明白。
收了消息的贾母眉笑眼开:“大房的嫡孙啊,府里头添丁进口是大喜事。鸳鸯,吩咐下去,把预备的都分散下去。”
“诺。”
复安院是严实,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风声漏出来。不管是有心的,还是套出来的,贾母倒确实知道这胎大概率是个男孩儿。荣国府这些年爷们儿不少,成婚的也不在少数,只不是贾母的孙孙,也不多在意。如今有个正经的嫡重孙,自然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王夫人倒是反应平平,她如今满腹心思都挂在了在宫中的女儿身上,也不知何时方有定论。
“太太,西服里琏二奶奶生了个小爷……”女使报信的声音在觉着氛围不对时渐渐低了下去。
尤氏视线牢牢锁在手里的簪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太,贺礼也该送过去了。”素罗低声提醒道。
尤氏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便送罢,不必问我。”
一屋子的女使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还是推了素罗上去:“太太,要不,传了奶奶身边的宝珠过来细问问?瑞珠那小丫头聪明,只消见了簪子便明白奶奶的意图了,还是宝珠好说话。”
“就依你所言。”这回尤氏答应的极快,看着人去传唤,视线随即落到低头闷声不坑的方才前来报喜信的丫头,忙提起精神来应对,那是西府里的女使,“瞧瞧,我刚刚想入迷了没瞧见你在。琏二家的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吧,真是大喜事一件。我如今有要事缠身脱不开,明儿再去见你们奶奶,好生说话。这人不到,礼总不好缺的。素罗!”
单子应声而出,从素罗手里到了那报信女使手里:“太太特意备的,明儿还有赔罪礼。”
“诺。”女使知趣地不再多话,告辞回去了。
瑞珠正在外头屋子里煎药,婆子寻来的时候宝珠正巧从里头出来:“宝珠姑娘,太太请你去一趟,有话要问。”
“太太,要问我?”宝珠歪头,不解,“为着什么?”
婆子点头,虽则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所谓何事,不过主子之命她照办就是。“姑娘这话问我可就问错人了,老婆子不过就是个传话的,如何知晓太太的事。姑娘且随我走一趟,自然便知晓了。”
宝珠蹙眉,却还是依言跟着去了。问过安,尤氏不开口,她也不好说话,只是那支簪子到底扎眼,尤氏又大喇喇地放在手边,她一抬头便瞧见了。
“论道理,这话原不该我问你,只是如今你奶奶身子骨这般,还是少劳心得好。”尤氏垂下眼帘,撒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眸中流转的神色,语调子还是一日从前,倒不见有甚变化,“这簪子是我偶然间寻见的,瞧着眼熟,像是蓉哥儿媳妇的。防着错儿,还是寻你们这些服侍你们奶奶日久的人儿来问问才稳妥。你细瞧瞧,可是?”
宝珠从素罗手上接过簪子细看,尤氏攥紧了手里的那方素色罗帕,褶皱顿起,她也不在意,指甲透过帕子往掌心肉里去。十指连心的痛意紧抓着她不放,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她这会子理解的透透。
不愧是秦可卿培养出来的侍女,只瞧了两眼便给出了答案,叫尤氏的心不再吊着。
“可不就是我们奶奶前些时候找不见的那支!”宝珠眼底的笑意真实可见,稚嫩的脸上浮现的神色像是个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孩子,“太太从何处找见的,我们奶奶找了许久都不见踪迹呢。”
真相自然无从告知,尤氏说不出口也不愿再所说,强扯出一点笑意,草草打发了宝珠出去。
素罗默默摇头,劝慰道:“这不过就是揣测罢了,便是遭了窃不见了也未可知。太太何必自寻烦恼?”
“我倒是想,可你们老爷不想清净啊——”尤氏耷拉着眼角,自嘲道。
俗语言,家丑不可外扬。
不论是真是假,在这儿,它就得是假的。这簪子无论是旁人窃走了还是哪位人物拿走了,这会子都得盖棺定论——丢了。
有些人惹不得,一旦招惹了,便不再是自寻烦恼了,而是招致祸患了……
瑞珠端着药碗进来,秦可卿正歪在炕上双眼空洞得出神,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
心结难以抒解,本就是爱多思多虑的,一桩一件的搁在心里头,时不时地寻出来思量一番。如此,这病如何能好?
“奶奶,药还热乎着,您先喝了罢。”
秦可卿摇头,轻声道:“瑞珠,你说。可是我作孽太多,老天爷瞧不惯,不好给我个痛快,才将痛苦灾祸降临去我兄弟头上。”
瑞珠一听,不必仔细咀嚼便知晓这是在说秦钟在贾家族学叫那些个不尊重的寻了晦气去。
想着,叹息着自己取了黄色彩绘福字纹瓷碗来小心翼翼地吹着,道:“奶奶这病源头便是这上头来的,张太医嘱咐,要您放宽心,好生养病方是正经,您怎的又说起这些个来了。”
用瓷勺舀了一勺喂她,接着说道:“小秦相公只是年纪轻,不懂这些个世家大族里头的腌臜事。这会子遇上了,吃个教训也就是了。吃一堑长一智,说的可不就是这理儿。要我说,奶奶大可不必如此,您是怎样的人外头不知道咱们这些服侍惯了的还能不知道不成?”
半喂半说着,也将将去了大半碗。瑞珠见她实在不想喝,也不好再强求。能叫家学里头的人说出那些话来,瑞珠便明白了,怕是陷进泥污里头了。这一脚踏进去,想要再出来可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了。
瑞珠是跟着秦可卿一路来的,自家姑娘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何况心里还装着那么些事儿,不多思才叫怪事。凭心而论,这事儿要是搁在她自个儿身上,怕是早叫人扒皮吃肉饮血,哪还有心思在这门子里头周旋打转。
“奶奶若还是不放心,我打听着叫料理了便是。家学这时候早已今时不同往日,附庸而来的不过贪图那几两铜臭银子。眼皮子浅的东西,最知道察言观色。知道厉害了,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了……”
秦可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仿佛置若罔闻,却偏偏又叫人觉着她在思量可行否。
瑞珠收拾好药碗,卷起了衣袖煮茶水。秦可卿如今这身子骨不好再喝茶,早年养起来的又不喝白水,只好使唤人拣着日子收集梅花竹叶上头的雨雪,回来烹了泡上等花茶出了色的茶水出来加蜜,才好入口。
“奶奶今日瞧着精神头甚好,气色也好。”宝珠笑盈盈地进屋来。
秦可卿微微颔首却不见出声,宝珠也不在意这个,倒是瑞珠开了口:“方才太太喊你去做什么?瞧那传话婆子的神色,怪严肃的。”
“不是甚大事,只是太太拣着了奶奶的簪子,怕认错了方才叫我去认的。”宝珠仍旧是那副天真模样,问什么答什么,丝毫不见隐瞒。
瑞珠还未反应过来簪子是何时之事,秦可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变苍白,随意搭在床沿边的手无意识地抖动,使不上力:“太太问你什么簪子?”
闻言,宝珠歪头,道:“自然是奶奶那支寻不见的金簪啊,奶奶不是还问来着。怎的了?”
这下子,连瑞珠也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太太过问了?你如何答的?”
“我还能如何答的,自然是据实已告啊。太太自个儿先说了眼熟,我若是不认,万一叫旁人冒领了去岂不是我的失职?”宝珠瞧着坐着却有些奇怪的瑞珠,躺着却脸色惨白的秦可卿,再迟钝也领悟出了里头有深意,“可……可是我说错话了?”
岂止啊,我的傻宝珠!
瑞珠情不自禁转头去看秦可卿,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好闭紧了嘴巴等主子下令。
“宝珠。”秦可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若是说之前她的眼神空洞无神,那么,她现在可以说是灰败悲怆。
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悲凉和足以淹没人的痛苦:“有些事儿,一旦做了,即便被掩盖得再好也还是会被翻出来。同样的,有些真相,尽管会迟到很多年,但终会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有些事情,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往前走。”
宝珠摇头:“奶奶说的,宝珠一知半解。可是需要宝珠做什么?”
秦可卿脱了力,整个人顺着惯性倒下,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生出了失望、痛苦、后悔等诸多情绪来。
头顶的梁木像极了天香楼的,连雕刻的花纹也大差不差。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情形。
贾珍的势在必得,自己的无力反抗,到最后变成了……说起来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发展成了这副模样,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该是这样……
想着想着,眼睛涩痛得厉害。秦可卿忍不住闭眼阖目,企图以此来将那些荒唐事通通否决清除。可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如今再后悔再慌张,也只能算是她自食恶果。
泪珠从眼角逃离,掩藏进发丝里,遮住自己的身形,希望这世界和人发现不了,它刚来过。
宝珠侧身去看瑞珠,眨巴几下眼睛,示意她自己的不解。而瑞珠,却是无奈摇头。
有些事情,不可说啊——
有些事情,不好说啊——
“老祖宗,一切都妥当了?”
“放心,无人能阻你的青云路。那些东西那些事情,老婆子都会帮你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