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尘埃落定(下·下)
“哦,这是宫里的那位元嫔娘娘递出来的消息。”
黛玉回府安顿完之后便来找她阿姐林乐曦说话了。只不过这带来的消息,在林乐曦的意料之中。
林乐曦穿着橘红色大毛衣裳,拢着暖手炉,翻着都中各处田庄铺子送来的账簿。
维桑院正院三间俱都打通,东堂屋里头一水儿的梨花木雕花器具,往东是东侧间东耳房,用一个六扇山水人物梨花木屏风,勾起的银红色软烟罗帐帘幔隔着。往西是正屋,正屋再往西便是西堂屋西侧间,紫檀木镂雕蝙蝠纹隔断后头的西耳房做了书房。
梨花木罗汉榻上放了一个红木矮木几,上头搁了七八本拇指厚的账簿,还有一本摊开着的翻了至少有大半本的册子。为着方便,茶盏、点心等物俱都放去了罗汉榻一旁的梨花木小方桌上。
黛玉换了一身胭脂红妆花宝瓶纹样对襟长袄,领口镶着一圈貂毛。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发带简单地梳起,整个人都靠在宝蓝色如意碎花大迎枕上,懒洋洋的。
小小的汤婆子被羊绒毯包进了黛玉的腿上,葶苎还贴心地在地下垫了块锦帕隔开,以防她被烫着。
“阿玖姐姐是这么说的,惜春那儿也略知道一些。大抵是真的罢。”
林乐曦心算厉害,一页接着一页,片刻便翻过去了。闻言,转头看了眼趴着的黛玉,没有就此事再多说,只示意菖蒲将小方桌上的一碟子点心拿过去:“这是舅家送来的奶糕,北境那边的特色点心。虽说都中也能做,但到底没有北境当地的正宗。”
“北境养的牛羊产的牛羊乳与都中全然不同,做出来的奶糕味道自然也不同。”黛玉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睛像只小猫咪,笑道。
关雎从小厨房领着人回来,后头跟着一排八个女使并婆子。一抬头便瞧见守在外头的紫鹃,顿了顿,道:“姑娘有吩咐?”
蒹葭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了低垂着眼眸直挺挺站在那儿的紫鹃,摇头道:“姑娘屋里头只有我们自己的人才能近身侍候,便是二姑娘,亦是如此。这位紫鹃,是荣国府的那位老封君送来的。”
“送来的?身契也给了?”关雎皱眉,冷笑道。
她们都知道那边的几位的脾性,可不见得送女使下仆这般简单。
蒹葭一个个食盒看过去,若是之后凉了有气味的得放去小茶房里头用炉子热着。闻言,便道:“哪能啊。只是特特送了个人过来,哪有身契。姑娘碍着二姑娘的面子收了,仍旧跟在二姑娘身边。只是苦了二姑娘身边那几个三等女使了,涨月例还得再等些时日。”
甘棠在茶房里头候着,听着里屋的茶水使唤。听见外头说话,忍不住跟着出声说话:“我瞧着那位老封君可有些心思了,那人哪是过来侍候二姑娘的,是来看咱们府里动静的。”
维桑院是林乐曦的地方,一院子的人从上到下都是心腹,故此说话能放心不被外头人听见传出去。只是仍需谨慎,这会子因话头是紫鹃,她们几个便稍稍放松些。
这一年到头的忙了一整年,莫说艾草那四个一等的了,光是她们二等的都有些脚不沾地了。林家的亲眷可没那般简单打发便好,有收礼自然便要有回礼,若是有红白事还得出人过去。倘或是关系亲近的,林乐曦还得自个儿去。
“姑娘琢磨着想把人放到底下哪位管事娘子或是掌事姑姑那,如今正犯难呢。”正说着,蓼莪掸着雪珠子从外头进来。
蒹葭查看完了,关雎便自进屋去问用膳时辰。这边便只有她们三个说话:“可咱们府里向来是林忠家的与林福家的一道管这事儿啊,这委派要选谁?”
蓼莪摇摇头,甘棠也不多说:“姑娘自有打算,大不了让清芷与清瑶多看着些就是了。”
关雎进来说话时,林乐曦也与黛玉说起此事:“要我说还是该仔细问问,这没有身契的,总是不方便。”
黛玉一边转着腕子上的翡翠镶红碧玺珠串,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外祖母送她过来也不过就是那点子意思,我都懒得理了。原先还想着要做一等女使,叫梁妈妈敲打了一顿,好歹歇了心思。如今这被送来了了林府,我瞧着怕是想要联系母亲留在这里的人手了。阿姐,福婶将人都打理干净了罢,可莫要再节外生枝了。”
“我先前想着要不让她先去将规矩学了再来服侍你,后来又觉着不妥,便一直搁置着。”林乐曦连续盘算了两本账簿,有些疲乏了。干脆合上专心说话。
艾草同菖蒲上前将账簿如数收好,茱萸重又摆了茶水点心。
关雎进来请安回禀:“姑娘,午膳已备妥。姑娘要摆在哪里?”
“三姑娘的也端过来了?”黛玉人在维桑院,自然吃饭也在维桑院。
关雎点头:“都端过来了,这些年春娘都清楚的。”
“就摆这儿罢,外头冷得很又下着雪,何必再折腾。”林乐曦一锤定音。
关雎笑着答应,下去传饭。听见话的蒹葭自出去寻林乐暖,接来用饭。
紫鹃如今也只是暂时跟着黛玉,做些杂事,旁的一概碰不着。如今见着关雎行事,便私下开始观察。她自诩出身大家,荣国府那般的富贵人家,可不是林家这样的新兴人家可比的。既然老太太遣了她过来,自然是要她将在林府的所见所闻尽数转述过去。
如此,那自然是要好生观察的。
甘棠与蓼莪支使婆子们将梨花木大理石圆桌摆上来,关雎领着几个小女使们端着漆红描金食盒进来。葶苎上前摆放碗碟勺筷,白珉自跟着关雎摆膳。
樱桃扣肉、腊肉风鸡、红杞珍珠丸子、鸡丝蛰头、醋溜白菜、青翠的香菇扒菜心、当归枸杞红枣排骨汤。
三个人的分例,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
艾草捧了锡制水壶来倒水,林乐曦冲了手,接过清音托盘里的巾帕擦手。视线在圆桌上扫了一个来回,道:“给三姑娘做的蛋奶羹等人来了再端过来,免得凉了有腥味。”
“诺。”关雎在即将碰到最后一个漆描金食盒时停了手,转身执了乌木镶银箸候在一边。
蒹葭领着林乐暖进来:“姑娘,三姑娘到了。”
“问长姐按,问阿姐安。”林乐暖行了礼,见林乐曦颔首,方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海棠取了锡制水壶过来侍候她冲手,剑兰端着巾帕等在一旁。
关雎这时候又放下乌木镶银箸,开了唯一留下的女使手里端着的食盒,取了蛋奶羹出来,放至林乐暖跟前。
那蛋奶羹是用新鲜的牛羊奶调入了一点蛋黄汁,打些苹果泥进去,放少许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圆粒做点缀,蒸熟了蒸透了才好吃。
从前黛玉极爱,后来的林乐暖也爱,故此林乐曦的小厨房常备。
蒹葭见三位姑娘都动了筷子,便悄声掀了门帘出去准备漱口盥手等事物。
屋子里留下来侍候的人不多,却俱是三位姑娘身边的一等女使,安静之余留心主子们的动向,以能第一时间察觉主子们的用膳意图为要。
那道红杞珍珠丸子林乐曦不过瞥了一眼,关雎便能精准地捕捉到,挟了一颗送至她的碟子里。
紫鹃在外头瞧着,心下暗暗惊叹。小小的林家规矩竟如此之大,与荣国府里老太太处也不遑多让。
林府正在用膳,荣国府荣禧堂却是已然用饭毕。王夫人同贾母落座,商议要事:“娘娘的意思宜早不宜迟,趁着日子早些办了罢。”
贾母一身大红色苏绣喜鹊登枝贡缎镶貂绒大氅,玄色素面褶裙下是黄铜脚炉,缓缓散发的热意暖着绣花鞋里头的脚。
云锦嵌祖母绿抹额将那一头银丝衬得很是雪亮。
“到底是老了,行事不如你们果断利落了。”
听着贾母自嘲的话语,王夫人自是不敢接着这话往下说,笑着含混过去:“老太太这话说的可是没道理,娘娘和宝玉日后还要多仰仗老太太呢,哪里就这么轻易老了。”
那一闪而过的得意神色王夫人抬眸垂眸收敛得极快,却仍旧叫贾母收入眼中。只是到的这份儿上,她也懒怠计较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既然都定了,何需再来过问我的意思。”贾母神色不变,也不待王夫人解释,依旧是这么笑着说话,“就按你们的行事罢,我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王夫人本还有话要说,在听见这一番话之后最终没有开口,只是答应了一声:“不会让老太太失望的。”
“对了,关于林家那位大姑娘的事儿……”
出来时彩云早已在外等候多时,一见王夫人下了阶梯忙上前说话:“太太,袭人来找我说话时说了好些动静。”
原来宝玉那日被探春狼狈拽走之后回自己屋子,生了一场闷气,谁来劝说也无用。晴雯麝月并不曾跟去自然也无从知晓原委,问起跟着去的袭人,也不过三言两语草草带过。
“碧痕打听了些情况,却也只有只言片语。要说林姑娘清高却也不见得,素日里也好说话的。这回,倒是不明白了。”麝月听了碧痕的转述,回头与晴雯闲话道。
麝月受教于袭人,与之如出一辙,性情温婉之辈。晴雯却不尽然,小丫头常说那是个爆炭性子的人。在黛玉这事儿上,她却又不同于以往。
“二爷那性子也只在林姑娘这儿吃亏了,若是换了宝姑娘只怕尚且还能笑意盈盈的。”
洗净的帕子需得晾晒,栏杆处因她二人在丫鬟婆子多绕路而行,离宝玉休息的屋子也远,她们才不大顾忌地说话。
麝月不赞同地摇头:“宝姑娘性情温顺贤良,林姑娘却不好相处。要我说自然还是与宝姑娘一处二爷才不必伏低做小叫人看轻了去。”
“可宝姑娘出身不如林姑娘啊!”晴雯一句话叫麝月噎住了,“何况林大姑娘不是天家钦定的十八殿下的正妃么,两者相较自然是林姑娘能助二爷量多。”
这几日东郊码头与北市码头常有装载大型物件儿与数量极多箱笼的船只自扬州入都来,百姓传言,那是巡盐御史林海林大人给林家嫡长女备的嫁妆。
又是在年关的关头,边塞北境与江南扬州两头都有不少人马从不同地方入都。据瞧见的人说,这些人与物陆陆续续都进了都中林家的府邸。如此一来,自然能叫人记起林家嫡长女林乐曦的舅家曲家在边塞北境自有根基。扬州又叫她父亲治理得甚好,听说天家还特意派遣了天使往江南降旨赞赏。
“论家世自然是林姑娘更甚一筹,”说起家中权势,麝月也不好多辩驳什么,“可我们还是国公府呢,老太太更是超品诰命加身,哪里比不过林大姑娘了。”
晴雯抖了抖手里最后一块帕子,闻言瞥了她一眼,略有些无奈说道:“与皇家如何能比。那可是天家未来的儿媳,老太太见了都要行礼的殿下正妃。你说如何比得过?”
“可咱家娘娘还是天家的嫔御呢,林大姑娘日后见了娘娘也是要行礼的,如何比不过?”麝月显然知道更多的消息,据理力争,不肯相让。
宝玉在屋里无所事事,听见自己两个亲近的丫鬟谈论起林姑娘宝姑娘也便贴在窗口听。虽不至于面红耳赤,可也热烈得紧。丝毫不觉得当中有甚问题,相反,他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会默默跟着一起辩驳。
袭人刚从王夫人处领了月钱回来,与麝月晴雯两人所在之处相距甚远,故而不曾听见她们这一番争论。便是听见了,她也不会出言干预。在她看来不过都是小丫鬟罢了,说的话如何也比不过主子们的喜好来得重要。大家闲来无事,偶尔闲话两句也无伤大雅嘛。
“二爷,”袭人见宝玉趴在窗口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笑着出声,“老太太使人要往史大姑娘处送东西去,问你可有东西要一并送去。定了礼单,才好上路。”
宝玉听得正在兴头上,闻言也不在意地随意挥挥手:“你自己瞧着办就是了,老祖宗向来周全,有我没我都无关紧要。”
“既如此那我便回老太太的话去了。”袭人也不吃惊,只笑着应承下来,正要转身出去忽而又想起了一事,重又转身回来,“老太太吩咐我告诉你一声,琏二奶奶那儿正忙着照顾小少爷,忙乱得很。二爷要是没事儿,可别去添乱。”
说起这个宝玉倒像是有无数的委屈,垮了脸回头对袭人说道:“我又不是什么鬼怪猛兽,我那小侄儿怎的见着我就哭闹不止。可把我头痛坏了。”
“小儿认生,二奶奶又养的精细,自然有些娇气。”袭人不甚在意,接过秋纹端过来的果子放去宝玉跟前,又向前几步伸手推开窗户,只见麝月与晴雯齐齐抬头往这边看。
先是见着前头的袭人有些吃惊,而后便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宝玉,便收了脸上的情绪朝她微微颔首,弯腰端了木盆转身抬脚走了。
见人走了,回身又看见宝玉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有些好笑:“二爷这是什么神情,小少爷不过是见得少罢了,这不值当什么的。等再大些自然就好了。”
即便袭人宽慰,宝玉却仍旧是那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瘪瘪嘴,自顾自塞了一颗红枣进嘴里,丧眉耷眼的。
见劝慰无果,袭人也不再开口,眼见着晴雯进来便道:“我去回话,二爷坐坐罢。”
袭人转身出去了,晴雯看了眼宝玉的情状,方才那些对话她在外头略听见了几句,自然知晓其中缘由。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个主意,迈着轻快的步子过去:“爷在烦恼些什么,这天寒地冻的坐在风口里也不怕着凉。”
说着就过去合上袭人方才推开的窗户。
宝玉视线一路跟着晴雯走,见她合上窗户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你也说外头天寒地冻的,我出去作什么,怪没劲儿的。”
“老太太前几日还说要做些对联来顽儿,爷不若好生想想作些什么好。”
说起这些宝玉倒是来了兴致,忙忙起身往桌案处去。晴雯笑着挽起衣袖磨墨,看他饶有兴致地琢磨对联。
袭人先去贾母房中回了话,又去王夫人处说话。
“老太太当真如此说?”
袭人在外头隐隐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声,彩云见了她来,忙出来拉着她往自己屋里去,低声道:“太太有事儿,你且略等等。往我屋里说会儿话罢。”
此话一出,自然便明白不是她们能听的。袭人笑笑点头,随彩云过去了。
屋内王夫人神色不明,只低头认真转手里的紫檀木刻经文佛珠串儿,心内默念经文,嘴上却道:“自然是老太太的话,难不成我还能诓骗你。”
话音落,半晌不见其回话,这才抬头看去。只见尤氏垂眸沉思不语,王夫人皱眉:“俗语言,家丑不可外扬。为着你们那摊子事儿连带着娘娘在宫中也不好抬头说话,如今正是难得的机会,既能助娘娘更进一步,又能铲除你心中疙瘩,岂不两全?有何难处?”
“你知道我家老爷性子的,若是莽撞行事叫他察觉,只怕我也难以全身而退。”尤氏自然是赞同自己这妯娌所言的,只是各自家中情状各不相同,如何能这般草率便做下了。
王夫人闻言,抬眸仔细打量了尤氏,嗤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是掌一府邸事的正室太太,手底下怎么也有几个人手。要成事儿,自然无需你一个主子亲自动手。”
两人中间的酸枝红木方桌上放置了一个博古鼎,燃着礼佛之人常用的檀香。青烟穿过香鼎的孔洞娉娉袅袅,直往上。在那香鼎底下,压着一包泛黄的纸包。
主子们商量着大事,底下人也不遑多让。
彩云从青花瓷水壶里倒了碗茶给袭人,闲话:“你倒也舍得离了你那位爷,出来闲逛。”
“晴雯麝月都在呢,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还不许我出来见见你们说说话了不成?”袭人也不喝,只握在手里暖着。
“寻常你满心满眼只挂念你的那位爷,何时见你出来得这般洒脱。回回总说不了几句话,必然惦记宝二爷如何如何,万般放心不下的便又回去了。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彩云也不过说笑罢了,三两句话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也不提。
袭人看着茶碗中茶叶的浮沉,垂着眼帘说话:“宝姑娘近日可有常来与太太说话?我这段时日倒是少见宝姑娘出来。”
“来,怎么不来。之前来了位王家那头的穷亲戚打秋风,虽说见的是二奶奶,可那边来了人问,太太也不好不闻不问,还是宝姑娘开的口。”彩云坐到袭人对面的椅子上,说起家常话来。
此事袭人自然知道,说起来也是巧,这周瑞家的带进来倒是一头撞见了琏二奶奶。
“二奶奶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瞧着那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心内不忍罢了,也不是大事儿。便是宝姑娘不开口太太也能妥善料理的,只不过宝姑娘向来心细,想是太太也认同的。”
彩云听了,也不着急搭话。只打眼儿一瞧,眼前这人一身桃红色斜领绒短袄,素白绫裙衬得她身段有致。颜色虽不算上等,却也有动人之姿。
“你来见太太可是有事儿要说?”彩云见她半日不说正事儿,只得自己开口。
袭人摇头:“也不是要紧事儿。先前太太过问配给二爷的丸药效用如何,我怕那些小丫头回不清话,太太听得不甚清明菜想着自己来回。不过,瞧这情形,怕是有些难……”
彩云并不在意,笑着抬头看了外面的玉钏儿一眼,玉钏儿缓缓摇头,示意里头尚未结束。
“太太有要紧事,一时半刻怕是了解不好。”
候在外头的玉钏儿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却有些眼色。里头脚步声愈来愈近,便躬身打起门帘,也不敢抬头看尤氏脸色。待人走远了,方才进屋:“太太,珍大奶奶已然走远了。”
“外头谁来了。”王夫人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
玉钏儿见彩云送袭人离开,观其神色也平常,想来也不是甚要紧的,便回道:“是宝二爷身边的袭人,来回老太太往史家送礼一事。”
“不过一个没了父母的孤女,老太太倒是惦记得紧。”王夫人语气平淡,佛珠手串儿转得也不见加快,只是平常。
玉钏儿揣摩不出其中意味,也不敢随意搭话,只好沉默以对。
“林姑娘那头,老太太可有话说?”过得一会子,彩云回来,王夫人又问起已离府家去的黛玉来。
玉钏儿自去做事儿,彩云新换了热茶来,见问,笑道:“老太太只送了紫鹃过去侍奉,旁的一概未说。太太可有别的吩咐?”
王夫人接了茶,抿了口,想起这些时日桩桩件件的事儿来,素日因小姑子的缘故与黛玉的不喜也淡了些许,摇摇头示意没有,笑道:“这茶很好。”
彩云心知王夫人话中意,却也不是她这丫鬟身份可说的。只岔开了话儿说些别的:“我才听底下人说起外院要给二爷造外书房的事儿,又赶着年关,很是热闹。”
提起宝贝儿子,王夫人愈发高兴起来:“不过就是底下那起子人哄老太太高兴罢了。外书房如何且不论,我只想他安分些便很好了。”
“二爷孝顺,自然是明白太太的心。”彩云见王夫人高兴了,也不再提起紫鹃一事,只说宝玉如何哄得王夫人越发高兴。
外头玉钏儿见了,心下佩服,同自家姐姐金钏儿道:“彩云姐姐好会说话,方才太太还不置可否,这会子可高兴得很。”
金钏儿借她撩开帐帘纱偏头往里头瞧,拉了自家妹子的手往外头去,轻声说道:“宝玉是太太的命根子,说他好太太自然高兴。年节里各处忙乱得很,快随我办事去。”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雪下得愈发大了。
瓦片上、栏杆上、树木花草上白茫茫一片,一层又一层,洒扫之人挥舞着手里的扫帚奋力扫雪,以免有人不慎跌倒伤了哪儿牵连己身。
清荇收了消息,忙不迭往维桑院去。甘棠正看着几个女使婆子扫雪,见她来了忙拉着她进廊沿下,取了帕子替她掸发上的雪,轻声道:“二姑娘同三姑娘正午睡呢,说话回事儿轻声些。”
“哎,多谢姐姐提醒。”清荇微微一笑,复又掸了掸裙摆处的雪渍,方才入屋去。
蒹葭端了盏白水来扑灭了狮子踩绣球鎏金堑花铜熏香炉里的香,蓼莪推了条窗缝儿,好让外头的风卷走屋里的碳火气。葶苎放下东侧间里挂着的银红色软烟罗帐帘幔,挡住铺了淡色绣兰花锦被的梨花木软榻。
白珉同海棠搬了紫铜熏暖炉过来,林乐暖平躺在软榻上睡得正熟。一边的黛玉坐在铺着白色软垫的黄花梨木椅上,膝上盖了条绒毯暖着。手里拿着绣棚,时不时照看一眼林乐暖。
“姑娘在堂屋呢,没过来。”蓼莪正要出去,见了清荇便道。
“哎。”清荇应了一声,道过谢,往堂屋那边去。
只见林乐曦倚靠在方胜纹靠背上,手肘支着额头,细细盘账。
清芷半蹲着正用巾帕隔着手,将黄铜脚炉放到林乐曦脚下,仔细将姜黄色凤尾裙裙摆打理好,正好盖住暗红色绣金线荷花的绣花鞋下的脚炉。
“奴见过姑娘。”清荇欠身行礼问安。
林乐曦听见声儿便知道是谁,微微颔首:“这是又有了什么信儿传来,这天气特意来一趟。”
“那边来的准信儿,是要动手了。”清荇没说清前因后果,可明白人一听便明白其中意味。
“哦,这是迫不及待了。”林乐曦仍旧不抬头,勾嘴冷笑一声,道。
清荇低头不语,只等着主子吩咐。
林乐曦翻了页,淡声道:“不必多做什么,只候着信儿。里头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做,咱们外头插手,只怕坏了谋划。”
“诺。”
里头黛玉听见对话,转头看了眼未有动静,睡得熟的林乐暖。放下手里的绣棚,低声嘱咐米妈妈:“好生看着三姑娘,仔细看醒了。”
外头林乐曦见黛玉出来,便放下账本笑道:“倒想着你歇息,却不想你没睡。如何,能听出些甚来?”
早有女使搬了椅子来,黛玉便拢了手炉坐下:“原先要与阿姐说的,紫鹃在一旁立着我也便没说。还是惜春说出来的,真假暂且不论,姑且听上一听罢。老太太与太太也不让我们几个姑娘家往那边府里去,惜春还是从她身边女使的哥哥处听来的,想是确实不大好了。”
“罢了,如今也不急这些,且看罢。”林乐曦淡淡一笑,摇摇头道了一句也不在意。
去而复返的清芷又取了一个脚炉来,给黛玉垫上。屋里原有的大熏暖炉被端去了侧间里,堂屋虽不如何冷,却也是开了窗缝,外头冷风入屋来又落了雪珠子,为免主子们受凉,便用了脚炉。
“有些事儿我不必说你也是明白的,如今有一桩事儿,我倒是要与你商量商量。”林乐曦正要重新盘账,忽又想起件事儿,便道。
黛玉莞尔点头:“阿姐想将紫鹃放去哪位管事婶子底下便放去哪位管事婶子底下,不必考虑我这儿的。若有议论,我自有说法。”
艾草同菖蒲端了几样果品点心,又泡了壶上等的红茶来:“二姑娘可同姑娘多说会子话罢,二姑娘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姑娘忙得人都瘦了好些。”
“阿姐身边尽是得力人,哪里就能轻易忙得这样了。不过保养身子确是正经,可不要因小失大,垮了身子骨才是。”黛玉一听便知道意思,这是要劝她阿姐仔细保养身子,莫要操心太过连自己个儿也不重视。
葶苎仍拿了绣箩过来,怕等会子大姑娘专心盘账,她家姑娘无聊。
“要我说呢,阿姐累了歇上一歇也无妨。事儿是做不完的,哪有尽头呢。”黛玉递了手炉拿了绣框,捻了针线绣花,劝说道。
闻言,林乐曦忍俊不禁:“你们一个二个的,能说会道。我可说不过你们,听你们的还不成么。”
“正是这话呢。”艾草笑道,“姑娘这回说了可莫要回头又忘了去。”
屋里正说着话,屋外林平家的揣着大红烫金帖缓缓入维桑院来。只见甘棠在外头廊下,水绿色竖领收腰长袄,伸出双手呵气揉搓取暖,仔细查看院中是否有积雪未清之遗漏。
“甘棠妹妹。”
“平嫂子这时候来,可是见姑娘有事。”甘棠忙上前去,引了林平家的上来。
林平家的也不急,亮了亮揣着的大红烫金帖,与甘棠说话:“南安郡王府里来了人送帖子,我给姑娘回话来的。”
听了这话,甘棠率先皱了眉:“送帖之人不来拜见姑娘么?”
林平家的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叹息着摇头。有些无奈,却也有些瞧不上南安郡王府的做派。既然是送帖来的,好歹见过主家才不算失礼,这来的人也算不上如河有脸面地位,架子倒是摆了十足十的。
“好歹也是郡王,礼数也不懂了不成,面子情竟也顾不上,丢下帖子便走,谁家的规矩。”甘棠先前本就因洛阳郡主的目中无人心下不喜,如今郡王府也如此作为,愈发瞧不上眼了。
“他家原先是东西北三家一道俱是王爷,如今到了这辈独北静王尚是王爵,余下三家皆是郡王。要说目中无人,他家倒是有这本事。”
林平家的解释了两句,又道:“若说与其他三家不同的,便是洛阳郡主极得贵妃娘娘喜爱。平阳郡主虽与宗族联姻,却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在闺阁女眷中是得人喜爱,可以权势论,却差上一截儿。”
话说到此处,甘棠也明白了。这是男儿家不上进,只好靠女儿家联姻维持家族荣耀权势。
甘棠转身揭了门帘:“姑娘这会子得空儿呢,嫂嫂进去罢。”
林平家的回头朝她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蓼莪正要往屋里去,前头见着林平家的身影,忙加快了步子过去:“平嫂嫂这会子来可是有要事儿?”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唬了甘棠一跳,回头见是她,方才拍着胸口说话:“你这小丫头净唬我呢。哦,南安郡王府里头送帖子来,林平家的来报信儿。”
“来送帖子的人没跟着进来拜见姑娘?怎的,只有林平家的一个。”蓼莪皱眉不解,这规矩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郡王府家出来的人。
听见这话,甘棠忍不住笑道:“你这想的竟与我一样,我也这般说来着。”说完接着又道:“人家郡王府瞧不上咱们,放了帖子就走,半点功夫也不乐意耽搁。去不去的也不在意,瞧着大抵是来走个过场。这送帖子的本意估摸着,怕也是无所谓姑娘接不接了。”
蓼莪娟秀的眉皱得越发紧,拉着甘棠往旁边走了走:“好端端的那南安郡王府如何又要同咱们府里担上干系了?先前不还是淡淡的,便是姑娘得了赐婚,那头不也依旧瞧不上么。”
这头说话,那头扫雪的婆子女使俱都支起了耳朵听她们二人闲话。
甘棠眼光一扫,便又各自低头敛神,不再听壁脚了。
“谁知道那家是个怎么想头,咱们只管姑娘就是了。姑娘如何说,咱们如何做。别的一概不管。”甘棠用力攥了攥蓼莪的手,说道。
此话一出,蓼莪如何还能不明白。便点头颔首:“我明白的。那姐姐,我这便进去了。”
“这时辰了,扫雪扫得也差不落了。前儿姑娘嘱咐为防日后要用,要理一理后头抱厦里头的东西。这边妥当了,我也便过去了。”甘棠笑着送蓼莪进屋去。
因林乐曦的年纪快到将笄之年,又得了赐婚。虽说是过了将笄之年再定婚期,可嫁妆等物也得陆陆续续准备起来。
曲文君的嫁妆早在和离之后由曲靖带着往边塞去了,且不说到底是带去了北境还是留在都中何处,今年却是送了好些过来。
林乐曦差人放去了抱厦里头,只扬州也断断续续送了好些东西来,一样一样儿的全搁在里头也杂乱无章。故此借着名头,打算好生理一理自己的小库房,得想着日后林乐旭的婚事所需聘礼。
“清瑶、清音、清茶,你们同我过去,乐姑姑都已准备妥帖了,可莫要误了时辰。”甘棠招手示意三个小女使过去办差。
甘棠领了三人自去与乐姑姑会合,林平家的仍在里头回话。
“那婆子装扮瞧着也是府里管事的,只是瞧不出具体得不得宠。话也没说几句,傲慢得紧,茶也不吃,说完主子们的话便走了。”
林乐曦的视线一直留在手里的烫金帖上,沉默不语。黛玉看了眼林平家的转头看向林乐曦,道:“可是这帖子本身有何不妥?阿姐瞧了好一会子也不开口,难不成是……”
“没有问题,”林乐曦合上帖子抬头,神情并无变化,说道,“无非是觉着林家尚有拉拢价值,又不知到底怎样做才最有效。这帖子也不过就是个试水的,瞧瞧咱们的态度罢了。”
闻言,黛玉扶额:“那阿姐去吗?那位洛阳郡主,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要试探我,同样的,我也得瞧瞧他们值不值得啊。”
林乐曦将手里的帖子随手一搁,说道:“既然人家不愿意留下听咱们的答复,那自然也不必多花功夫了。”
“姑娘的意思是?”林平家的试探着问。
林乐曦将账本重新拿回来,原本还算端正的坐姿这会儿已经完全陷进背后的方胜纹靠垫里,眼里带笑:“不必多费功夫了,费再多功夫也是白费。与其如此,不若咱们去做些对咱们自己有益的事儿。”
林平家的只听明白了前半句,这是对南安郡王府只用必要的心思,多余的一点儿也不是必要的。
黛玉倒是有些明白了:“贾府琏二表嫂的儿子过些时候便要办百日宴了,阿姐可是要重点筹备?”
“别的不说,那是个可结交的人,不好叫人家以为咱们不在意。”
林平家的这便听明白了,这是要拉拢人家长房的意思了:“姑娘放心,奴会办妥当的。”
瞧着人出去了,黛玉这才彻底放下绣棚,身边候着的葶苎手里一直端着漆红海棠式茶盘,上边放着盏白瓷莲花浮纹盖碗。
堂屋里木器不缺,可到底不是正屋,林乐曦也只是偶尔在这里坐着。椅子是根据来人才搬的,这回黛玉不曾坐在榻上另一边而是坐在了下首,她又是个不乐意麻烦的姑娘,只好由人暂时端着茶盘了。
葶苎见她家姑娘放下绣棚,微微欠身,茶盘便往前递了递。
黛玉笑着看她一眼,微微点头,端起白瓷莲花浮纹盖碗。揭开杯盖打眼一瞧,里头没有茶叶,是姜枣茶,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哟,阿姐身边的能人越发多了,手艺也越发精进了。”
“这能人还是乐姑姑慧眼识珠发现的,我这段时日都忙这忙那的,那些小女使们没那功夫去注意。”林乐曦从账本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这才笑得真心一些,“你身边的人难道是吃素的不成?只要梁妈妈教导得好,你日后也不会缺人使唤的。”
黛玉吹着热汽喝上一口,甜丝丝辣蒙蒙的,喝下去从胃里涌上来的热乎,浑身都暖暖的。
“我若是想提拔人,没有适当的名头只怕底下人不服从而惹出些事儿来。”
“有些事儿也不难,只是缺了一个出口而已。”话题还是绕回了紫鹃的身上。
四个二等女使,紫鹃占了一个名额,后头想要往上走,二等就得多出一个名额来,与规矩不合,一个不好底下人会颇有微词,是会有些难。
只是姜荨升了一等女使之后二等女使一直空缺一个人,三等几个雪字辈的小女使都有机会。黛玉还是想着要争取一下原本就属于她们的机会。
“我们本就想着让紫鹃去几位管事妈妈手底下学规矩,她从繁英阁出去,严格上说二等女使仍是有了一个空缺,仍是可以选人上来的。”
林乐曦看着她,胭脂红的衣裳衬得黛玉的小脸白里透红,鲜嫩可爱。第三次拿起的账本被合上,直起身来,淡淡一笑:“按理来说是如此。若不是紫鹃过来,你那边的几个三等女使已经有人成了二等的。你今日来说这个,其实出乎我意料,不过也是提醒了我。我们能给别人家插人手,人家自然也能往我们这插手。”
“有些事儿,有些人,时间久了,总是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忽视。过年啊,辞旧迎新,是时候该丢掉一些没用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