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果如林乐曦所想,过得春分,贾琏的嫡长子也过了百日。百日宴虽不十分盛大,却也很是隆重。作为荣国府的嫡长房嫡长孙,身份地位便是作用都与众不同,虽是稚儿,但也马虎不得,自然也以往不同。
名字是贾琏请教了三位舅父,择了个“茂”字,取茁壮成长之意。
庄宿阮看着贾玖抱孩子,笑道:“难得你有耐心一直抱着,这孩子一天天的长,我都快抱不动了。除了你二哥,也就只有奶娘能一直抱着。”
复安院的夹道里种了一小截竹子,郁郁葱葱的,风吹过,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竹林丛紧靠着庄宿阮屋子后头的抱厦,影子落在窗纱上,影影绰绰。
豆大的雨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出了好大的动静。
贾玖轻抚着小侄子的背,哄着他睡觉。闻言,笑道:“他可是我亲侄子,我稀罕着呢。”
庄宿阮翻着各家的礼单,到林家的时候手一顿:“这回的礼单仍是林家大姑娘拟的?”
宜诗手里拿着的正是记录所有贺礼物品的簿册,见问,翻了翻记录林家的那页,点头道:“回奶奶的话,是林大姑娘准备的。这两年的对外交际俱是林大姑娘在做,即便有表姑娘的关系在,林大姑娘与府里的关系也谈不上十分热络。”
贾玖对于她们主仆之间的对话有些不解,抱着孩子转过身来同她们讲:“林姐姐是个明白人,有些事儿她比很多人都清楚利害。”
“果然是未来的十八殿下正妃。”庄宿阮微微一笑,纤细的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我记得二月里是林家二姑娘的生辰。”
贾玖点头:“二月十二,花神节。”
“花神的诞辰啊,这是个好日子。”庄宿阮有些意外,这日子怪特别,“比二房那位生在大年初一的娘娘可不知好多少。”
说起元春的生辰,贾玖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皱眉问道:“突然提及元嫔,是老太太又送了什么入宫去?”
闻言,宜诗与一边的染画对视一眼,同时噤声。是庄宿阮开的口:“林家这几年送来的东西,我娘家的年礼除开单独给我的,还有些别的人家。大部分都是我娘家与林家的,排的上名号的,全送过去了。”
全!全送入宫了!
“为何不同老太太说明?便是不宜撕破脸,可也不能如此纵容啊。万一之后变本加厉,到的那时可要如何?”贾玖修好的柳叶眉皱得死紧,语气虽有收敛,可依旧能听得出其中的不满。
庄宿阮笑笑,将林家的礼单收好,又翻开下一本礼单:“我们能说甚,便是你,也不能。何况那是后宫,进去了难道还能再出来不成?现在不说,不过赌的是一个以后。”
“林姐姐嫁给十八殿下的以后?”
若是这个,贾玖倒是明白了。皇室媳妇,婚嫁大礼后需得入宫拜见,元春如今虽只是嫔位,可若是得人庇护,林乐曦极有可能去拜见。这一旦拜见了,便得入元春的寝宫,若是有她眼熟的物件,一眼便能发现。
如此一来,迟早捂不住。即便无法捅出来,可后宫多的是手段。别的不好说,丢脸训斥倒是逃不过。
“嫂嫂深谋远虑,妹妹服气。”贾玖想通了倒是不再愁眉苦脸,微笑着说道。
雁书倒了茶来,说话道:“二爷打发了人回来,说是今儿要留在舅老爷府中商议事宜,得吃了晚饭回来,让奶奶不必等他。”
“可是为着省亲?”庄宿阮倒是略有些了解,闻言便道,“爷打发了哪个回来。”
“来旺。”雁书笑着报了个名字出来,又道,“为着甚倒是没说,不过省亲这事儿倒是有些风声传出来。宫里的夏内侍出来,奴远远的瞧见了,想是已经见过老太太了。”
来旺是贾琏身边的长随,办事可靠,只他家婆娘略有些啰嗦。平日里来回跑腿的大都是他身边的小厮昭儿兴儿,今日遣了长随回来,怕是连两个小厮都叫去帮着做事儿了。
贾玖原本舒坦开去的柳叶眉复又蹙起,将怀中幼儿交托给乳娘,看着人带过去哄睡。略理了理衣襟,坐到庄宿阮对面去:“好端端的夏内侍跑出来作甚?年前宫里不是才有人出来说话,今儿怎的又来?”
“这些原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庄宿阮仍翻着各色礼单,笑着解释道,“如今你年纪也到了,是该知道这些了。宫里的那些个内侍们最会看人下菜碟,哪些个是真有权势,哪些个值得巴结,又有哪些个只不过是外头瞧着好看里头却是坏的,咱们半信半疑,人家眼睛可尖着呢。他们寻着各式各样的名头来讨要钱财,而咱们却得为着那所谓的权势,便是再难再不愿也得给的心甘情愿。免得叫人家看出来了,回头在贵人跟前说三道四,倒带累了我们自个儿。”
罗汉榻摆在窗台下,春日午后的阳光叫阴云遮盖的严丝合缝,一点子光亮也透不出来。黑沉沉的伴随着铿锵作响的雨声,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染画推开了窗隔,院子里凉沁沁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往里头吹。害怕那昏沉的天儿叫看坏了主子们的眼睛,还特意点上了蜡烛来。
贾玖是个聪明的,自然明白她嫂子话里的意思。指腹抵着盖碗的茶盖子,拇指轻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眼帘低垂,长卷的睫毛遮掩住了眼底的光亮。
“年前,我去见林妹妹,不妨听见了些消息。”
庄宿阮翻礼单的素手一顿,缓缓抬眸看去,低声说:“若消息是从林大姑娘口中来的,那么,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了。”
“有些事儿,咱们小的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平步青云路,指日可待。”贾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那并不是个值得暗自庆幸的好消息,他们这样的人家早已是不破釜沉舟不好再更上一层楼的。有些时候的急功近利,反而会是一柄刃向己的快刀。
庄宿阮虽不知其中内情细节,但大抵猜的着是为着宫中的那位元嫔才有的关节助力。
“你既在此时告诉与我知道,那想必会与省亲一事有些干系。”
“按着家中长辈的想头,此次省亲若是元嫔娘娘亦在系列,或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的非常喜事。”贾玖放开手中的盖碗去,接过司棋送来的绣箩,穿了针捻了线,低头垂眸琢磨女红去了。
庄宿阮见一个眼生丫头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穿的是嫩粉直身绣花鸟的春衫,外罩了件嫣红色掐牙背心,底下烟黄罗长裙。梳着丫鬟头的发上还戴了些简单的米珠花,只斜插了跟迎春花样的银长簪。高挑的身段,姣好的颜色,叠手低头,端的是好模样。
“这女使先前难得见你带出来。原跟在你身边的绣桔规矩还是没学好不成?这么些时候了再学不好,也难留在内院里头了。”庄宿阮一一看完礼单,将几个跟着贾玖过来的女使俱都溜了一眼儿,方笑道。
司棋听见二奶奶点她,看了眼她家姑娘,见贾玖并不言语,便上前跪地嗑了头,问了请安礼,方才直起身来回话:“司棋见过二奶奶。”
“规矩倒是学得还成。你是哪家的,谁派的,会些甚都细细说来。”从前跟在贾玖身边的,俱是先头大太太张遥身边的老人,很是可靠。可正是因此,年纪也到了该配人了。有人走自有人来,新的女使丫头子也该慢慢跟着上来了。
邢夫人碍着自己是继室,不好伸手前头太太留下的姑娘的房里事,怕有口舌。故此也不过是淡淡的,庄宿阮是嫡亲长嫂,倒是能管。只上头又有个老太太看着,绣桔便是先前贾母给的,探春惜春身边都有一两个。她若是开口说些甚做些甚,叫那起子有心人听见了看见了,不知有多少故事出来,因此也只好自己暗暗的教导。叫贾玖自己会了,那自然是万事大吉了。
“回奶奶的话,奴的母亲是太太身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女儿,也是老太太上房里秦显家的嫂子。”司棋挺直着背脊,略偏了些视线看庄宿阮,不好直视的,声音却清晰,“如今是桑榆姐姐带着。”
庄宿阮笑着点点头,家里谁是谁的谁,与老太太二太太有甚干系都不妨碍的,只要你自个儿衷心,明白自己是跟谁的,也不刻意隐瞒,这些都能斟酌。
想毕,又道:“既跟了姑娘,那便好生侍候。别瞧着你们姑娘素日里不大爱说话又极少为难底下人,人说泥人还有三分性子呢。若是生了旁的心思叫我知道了,也不必你姑娘如何,立时叫了人来拖你出去。”
听了这话,司棋忙不迭又嗑了头朗声答应:“奴定一心一意侍候姑娘,不叫姑娘与奶奶费一点心。”
贾玖这才微笑着开口说话:“嫂子是再知道我不过的,我身边得用是人不过这么些,日后还得嫂子帮我掌眼才是。”
“咱们是一家子,说这些作什么,没的生分了。”庄宿阮淡淡一笑。
在复安院里又说了一会子话,后用了晚膳方才回了自己的悦馨阁。贾琏也紧跟着踏入了复安院。先去瞧了儿子贾茂玩了一会子手指,方才进正屋来。
“可还有别的点心没有,快那点子过来叫我垫垫肚子。我今儿陪着三位舅父忙了一整日,连饭也是囫囵吃的,可饿坏了我了。”
一袭浅色衣衫的庄宿阮忙从炕上下来,上前替他脱去外头衣裳,自有女使去那点心来:“哪能教你吃那些个下剩的,咱们小厨房里一向都有备着的。且略等等,她们给你端上来。”
换了寻常衣裳的贾琏倒像是脱去了枷锁一般,浑身只觉着舒坦。伸手伸了个懒腰,顺势就将庄宿阮揽进自个儿怀里,懒懒道:“还是家里头好,娘子孩子热炕头等着我。大舅二舅倒也罢了,唯独三舅最可恶。明知道我着急回来瞧你们娘俩,非拽着我在那二门口说些有的没的。一会儿说他功夫清闲,一会子又说三舅母对他嘘寒问暖,叫我听得甚是羡慕。这不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端了点心进来的女使瞧见她主子爷奶奶两个搂在一处,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低头出去了,还顺手掩严实了屋门。
叫她这一来,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庄宿阮也跟着不好意思了,娇嗔他几句:“瞧你,像是如何的了一般,叫人瞧笑话了不是。”
“这屋子是我的屋子,娘子是我的娘子。我在自家屋里抱我娘子何处不对了?你且说来我听听。若是说的不好,我今儿叫你知道知道怎样才算是不好意思。”贾琏也不在意,只看着怀里的美娇娘。方才嗔他那一眼,眼里像是带了波儿似的,叫他心里涌起浪来。
也顾不得什么点心茶水了,只抱着人往炕上倒。庄宿阮也不十分推拒,只略做了做样子也就随他去了。
等事情办完,早已是掌灯时分。
“三位舅舅今日找你帮手,可还是为了省亲一事。”庄宿阮换上了寝衣,倚靠在贾琏身上。浑身软绵绵、热乎乎的,懒怠动弹。
贾琏饿了那些时候,又挨到这会子,早已饥肠辘辘。热水就着点心,吃了有两盘左右小点心。那玉珍糕特意做的小小一块,一口一个,很是尽兴。
“可不是为了这个,天家后宫嫔御不少,最近还添了好些个美人贵人的,礼部的连带着翰林院的那些凑在一处一股脑儿的翻卷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我还算是占了便宜,不然可没这份儿累受。”
“是是是,夫君辛苦了,奴家这就好好伺候伺候夫君。”庄宿阮刻意掐着嗓子,娇滴滴的模样蹭他。
一时间屋子里又换了声儿。
而回了悦馨阁的贾玖,却又有许多事待处理。她想着扶桑已有了人家,这会子早已放了出去回家备嫁。桑榆的年纪又在如今四个一等女使里头最长,过得不久也得放出去配人。只好往底下几个二等里头新寻摸好的来,细细教导了,才好放心往自己身边放。
“赵嬷嬷来回说绣桔这小丫头规矩已学好了,问姑娘要安排去几等,她好跟林之孝家的说话新安排小丫头子过来。”东隅服侍贾玖脱衣卸钗环,说起白日里的事来。
贾玖瞧着镜子里拆了发髻散了发,正通头呢。西筑端了水盆来为她拧帕擦脸,南笙挑了点子膏子用手化开往贾玖手上抹。
“明儿让赵嬷嬷带了来我瞧,若是得用,便仍就跟在我身边侍候,若是不得用,让她自寻出路去罢。”
“诺。”东隅应了一声儿,往锦被里塞了个汤婆子,又扶着贾玖往架子床上安寝,放了天青色帐帘幔,仔细掩好了口子不叫风进去,这才拿了灯往外头去。
本以为就该这么过去了,谁料到半夜里云板叩了四声,外头婆子们提了灯笼来报丧:“东府里小蓉大奶奶没了。”
此一句,便叫原本安睡的贾玖从梦中惊醒,出了一头的冷汗。
收了闹腾正待安寝的贾琏庄宿阮俩人倒赶上了空子,没睡呢。
“这时候出了事儿,”庄宿阮正要爬起来,却叫贾琏按住了,“我去瞧瞧儿子。”
贾琏给她掖了掖被子,和缓道:“我知道,我将他抱来同咱们一道睡。他小人家眼睛干净,身上也干净,别招惹上什么才好。”
听得他说这话,庄宿阮心里也吊了起来,忙忙地拍他催他快去。及至孩子抱了来,贾琏才笑道:“这小子,睡得可熟。我去抱他时,还吃了他一拳奶拳头。”
“这可说的什么。”庄宿阮见了孩子,倒不理贾琏了。自抱了孩子轻声拍哄,又放到自个儿身边看着。
贾琏也跟着躺进来,看着儿子白嫩的脸颊低声道:“这事儿不知要如何了解呢,那里头水可混,你明儿过去时可得当心些。”
庄宿阮也在府里待了这么些日子了,该看明白的早明白了:“放心罢,我心里明白的。”
再说悦馨阁里,东隅听见了响动,忙批衣点灯往里屋去。昏黄的烛光隔着灯罩子照亮了帐帘幔里头的一景儿,正见贾玖睁着眼睛细细喘着气儿。外头又兀的吹来一阵风,吹得院子里头的树木沙沙作响,怪唬人得很。
忙放下灯,钩起帐帘幔,坐在床沿边,取了锦帕仔细擦拭贾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儿,轻声道:“姑娘这是叫惊唬着了不是,大半夜的外头又落了雨,风大得很,细密地吹,可不得叫唬着。”
一时间府里好些地方都传了动静来,叫人听得最清楚的还是上房里头的。便是悦馨阁,也有不少人起来。
西筑南笙等几个从自己的屋子里匆匆忙忙穿了衣裳,趿了鞋子,随意拢了拢头发,点了灯急匆匆往贾玖跟前去。
“二奶奶那边来了人,说不妨碍的,叫姑娘宽心,且安睡。”司棋见了庄宿阮院子里来的人,进来回话。
西筑点头又道:“外头那是宝二爷,老太太劝了但没狠劝,放他去东府了。旁的院子里并不见怎样的动静,两位太太屋子里倒是有婆子嬷嬷出去打听。”
贾玖吁了一口气儿,点点头:“既如此,便差人盯着些。不好落了人太多的。”
东隅捂热了手探进衣袖里仔细探了探,呀了声,道:“连身上都冒了汗了,快打水来,给姑娘换寝衣。如今夜冷,不好叫着凉染了风寒。”
“诺。”
人正要答应着去,却又听得贾玖叫住:“大半夜里又闹这些作什么,原人不知道的这一来也知道了。这事儿与咱们虽不如何相干,却也不必有这般动静。外头还落着雨珠儿呢,来来回回的叫人听见了说闲话,何必多此一举。只烧了热水来擦擦就好。”
东隅却不赞成:“姑娘也太多心了些,想那么些作甚。姑娘是嫡亲姑娘,身份又不与那些相同的。便是使唤了人过去起炉烧炭的,那也是姑娘的事儿,与那起子人有个甚干系。若是换成了宝二爷这黑天白日的要水,人无话可说,那换了姑娘如何就使不得了。同样的嫡出,姑娘尚是长房的,哪里就不如那头的了。”
南笙见了,没声儿的叹息,自转身出去往茶房里头去。若不叫惊动人,也就茶房里茶炉子上还有未灭的碳火。原就单安排了人看火炉子,以免姑娘夜里渴了要茶吃没温烫的。壶里的水虽不大多,只若是擦身,倒也尽够了。
“好生烧的滚滚的水,倒盆里头去才往里屋去。”南笙亲自跟在一旁看着烧水,怕小丫头偷懒儿不尽心,耽误了姑娘安睡。
北琴开了衣橱,重新拿了套全新的寝衣来。放了帘子,烧了熏炉,寝衣架在上头来暖着。西筑又开了箱子翻了套素服来,用熨斗熨了,架在架子上,防着明日穿时衣裳上头有褶皱。
一时南笙亲自端了水盆来,几个大丫头一个不落地留在里头服侍。
“那头详情如何尚且不知,只咱们府里上头几位主子奶奶们俱都甚是安稳,不见一点儿动静。”司棋仗着她母亲是秦显家的嫂子,那秦显家的又在贾母院子里做活儿,打探了些消息来。
贾玖换完了寝衣,又往架子床上躺。东隅拿了几个枕头来供她靠着,省的腰后空了不舒坦。又只用铜钩勾起那半边帐帘幔,道:“还有什么,将话都说清楚些,莫叫姑娘听了前因问后果。”
“先是那几个婆子来报丧,最先得信儿的自是老太太的上房。宝二爷着急忙慌地过东府去,老太太先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二爷只不肯依,老太太也只好放了他去,过后也并不多说甚,跟去的人倒是不少。”司棋将自己所听之事一一道来。
南笙又倒了盏热水来,奉到贾玖跟前,见她接了来暖手,并不喝。也便立在床尾处,等着吩咐。余下人都叫回去歇着了,也不是大事,没的搅得那么些人俱都不能好生歇息。
“二位太太处倒是都好打听,太太听见了只问一句是否需得立时更衣过去,闻得不必便睡去了。二太太那里,别的不好打听,倒是瞧着周瑞家的出去一趟,回来又进二太太屋里说了好一会子话方家去。”
贾玖闻言,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杯盏道:“我知道了。这会子夜深了,你且回去歇着罢,不然明儿可起不来。”
“诺。”司棋也知道利害,并不多言也不多问,答应了一声儿便行礼自去了。
东隅见了,笑道:“桑榆姐姐教导的极好,很是知道些规矩了。姑娘日后可不必担忧身边缺得力人服侍了。”
“你如今也说这些了,有你们几个在,那些个小的怎的不学好。”贾玖自带着笑说话,又看了眼床尾安静立着的南笙,想起方才的北琴西筑之流,很是满意,不自觉点着头,“从扶桑算起,到的你与桑榆两个,哪个不是有能为的。便是瞧如今的南北西三个,也都明白的。”
“奴还是扶桑姐姐手把手带出来的呢,跟在先太太身边几年了,才能跟在姑娘身前儿服侍。”东隅说起往事,总有些伤感,又怕勾起贾玖的伤心事,忙忙地收敛了,“以后她们几个还得跟着姑娘出门子,若不好生教导了,岂不叫姑爷家里瞧不起姑娘了。”
“好好儿的怎又说起出门子了。”贾玖不大好意思的,脸上绯红,推了把东隅,垂头道。
东隅见状,知是她不好意思了。回头对南笙道:“你也回去歇着,只怕明儿轻易空闲不得。不好面色不好看的,叫外头人见了说姑娘的不好。”
“诺。”南笙见贾玖亦无话,也明白明儿白日里得去那边府里,事儿多着呢。屈膝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她们几个女使休息的屋子里去。
荣国府里几位姑娘,唯有探春是庶出,王夫人又不大待见赵姨娘,底下人看眼色也不如何重视这位三姑娘。故,几位养在贾母跟前的姑娘们独探春是两个一等女使,贾玖并惜春俱是四个一等女使侍候着。
贾玖又单开了院子住,地方虽不大,却也容得下这么些人。前头下人住的排房里头,四个一等女使两个住一间,二等女使四个住一间,两个教养嬷嬷轮流住一间,看守主子姑娘。
贾玖身边原跟着的赵嬷嬷分去照看孕期间的庄宿阮了,因此两个教养嬷嬷空了一个缺儿,那一个这几日告了假家去了,也不在。这才叫几个女使丫头子在白事时候顶了上来,幸而东隅桑榆两个先前跟着张遥历练过几桩红白事,有些经验,倒也没甚妨碍的。
这会子同南笙住一间儿的,是北琴。
见她回来了,北琴忙起身:“你怎的回来了?姑娘处不必听吩咐么。”
“嗐,东隅姐姐守着呢,我在与不在都一样的。”南笙脱了衣衫,往被子里藏,“这春雨一下,本就冷的天儿愈发冻骨头了。我才走了这几步路,竟也冷得这样。明儿可得多穿几件才是。”
北琴也不点灯,就这么拢着被子与她说话:“说起来,咱们几个一等里也就尚还留在姑娘跟前儿的东隅姐姐与桑榆姐姐两个有应对这红白事的经验。咱们俩明儿只怕得多留些心,我瞧着桑榆姐姐过得些日子也要出去了。”
“啊!桑榆姐姐这般快也要放出去了么?”南笙惊了一声,道。
北琴点了头,忽的又想起这黑天儿的南笙也瞧不见,便出声道:“可不是这话。我前儿不是蒙姑娘惦念,跟着田妈妈往张家去看我爹娘去了。”
田妈妈便是管贾赦外院诸事的田贵家的娘,是跟着张遥陪嫁来的四个陪房之一。另三个,一个是赵嬷嬷一家子,一个是辛妈妈家俩口子,如今正管着张遥留给贾玖的嫁妆铺子,还有一个是晁赴家的,管的张遥的陪嫁庄子,她的媳妇儿晁绨家的便是贾玖身边那一位教养嬷嬷了。
原先张遥神思力竭,一时不妨,让人钻了空子了。贾玖原先的乳娘好吃懒做、德行有亏,入此的人本是再难进嫡小姐身边的,偏那时进贾玖身边侍候了。后张遥去了,这乳娘也便不再多掩饰,叫扶桑捏了把柄,拿了现行儿,回了舅太太们,现开发了。
如此一来,这才让贾母并王夫人又有了话说。还是扶桑想了法子,从他家里人入手,抓了好些东西出来,又嚷出后头老太太二太太的名儿来,这倒又是有了现成的名儿了。
“我说这是哪个给的胆儿。连姑娘身边的乳娘都能教唆的这样行事儿,亏的这时候叫拿住了,若这会子没拿住放纵了,以后闹将出来,要说姑娘支使的不成。”金氏一身素服,却坐得端庄非常,连眼神也不给底下跪着的人一个,只看着上头坐的贾母,便是王夫人也没赚得她一个好脸色来。
贾母听见了,朝王夫人那儿狠狠剜了一眼只不好叫那边三个张家媳妇看见。
若是没叫捏着后头人的把柄也就罢了,偏那丫头子这般厉害,顺藤摸瓜地揪住了尾巴,托赖不得,只好陪笑:“舅家大太太说的这是甚话,底下人办差了事儿如何能与主子相干。迎春丫头又这般小,那里就能知道她乳娘做了那般错事。”
金氏冷笑了一声,说道:“老封君好口才,好一个底下人办差了事儿与主子不相干。我倒是要好好问上一问了,这底下人是谁的底下人,与主子不相干又是哪个主子。老封君将话说清楚才好,不然日后一个不妨,旧事重提,倒带累了我们这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那可朝谁哭去呢。”
这话说的直白,只差将王夫人与乳娘的关系大剌剌地摊在青天白日下了。
如今人手里拿捏了把柄,这闷亏若是不咬牙应下,只怕日后叫大房的人留下挟持,那反不好。贾母再看王夫人,见人手里转着佛珠串子低声念佛,只当不知,此事与她无干。贾母心下不满,却也不好推人出来,贾政这会子在工部做事儿,张家在礼部有人,若是借此参他一本,那贾政今年的考绩只怕得降了。
故此,少不得她捏了鼻子认了,不过就是个犯错的下人,便是报给了她知道她估计也只是呵斥几句或是换人来使唤。今既张家闹出来,要个理儿,是看着贾玖年纪太小,贾琏又不能时常照管他妹子,又怕贾母并王夫人或是日后续娶的太太不上心,要个安心的保障罢了。
这会子平息了这事儿,给了张家一个交代,大家清净。
经此一事,贾玖身边的乳娘一家子都叫贾母发卖了,换了张家信得过的晁绨家的过来照顾,一道顶了教养嬷嬷的缺儿。
“在家里便听见我娘说,桑榆姐姐的爹娘已看中了人,如今只等着好日子说定了才好过来同姑娘说,放她家去备嫁。”
北琴、南笙、西筑三个俱都是张家三位舅母一人挑了一个出来,送过来与贾玖使的,唯恐在贾琏成亲前叫荣国府带坏了她家的小姑娘。
原本是想着连带着家里亲眷的身契一并送来,还是贾玖说自己年纪小,怕叫人钻了空子生事儿,故此只收了她们仨儿的身契。以后贾玖出嫁带人去夫家,且看人够不够使唤,再斟酌着给她送家人。
听了北琴的话,南笙也只得叹息:“那三位姐姐年纪先后都要到了,前后脚出去了,之后可得看咱们的本事了。”
“正是这话呢。”北琴应了一声,便各自睡了。想着好好养足了精神,只等明儿跟着东隅桑榆两个行事,累积了经验日后也能有个应对。
这两个丫头如何想,贾玖自不知晓。她在屋里同东隅说了那么会子话,便扛不住困意,复又躺下睡去了。
东隅见状,伸手起身放下帐子,拿了灯也回了自己的床铺休息。这前后一闹,便去了好些时候,如今再睡只怕误了明儿一早的时辰,只得合了眼暗自养神,不敢深睡。
次日一早,东隅几个早早醒了梳洗收拾了,打水奉茶的进来服侍贾玖起身。
“我还想着昨儿夜里这一叫喊,唬了你一下可万万别睡不好去了。”庄宿阮一早也起来换了素服,并不如何装饰,服侍了贾琏梳洗了用了早饭先行过东府去。自己慢慢踱步过来见贾玖。
贾玖刚洗了脸,正梳头呢。见了她嫂子来,忙让西筑倒茶:“嫂子来的早,我这却才梳洗。早膳尚不得,只好劳嫂子先喝一口茶罢。”
因要往东府去,桑榆也过来侍候,正将昨儿理出来的素服取下来用汤婆子熏暖,听了这话笑道:“早膳不得,点心却是有。莫说奶奶了,便是姑娘,今儿也得用些点心去。这一场下来,别的先不说,同府里有来往的那些人家必有太太奶奶的过来吊唁,奶奶同姑娘难道不交际说话了不成?”
庄宿阮笑着喝茶,也不说话。东隅专心梳头,接话的是雁书:“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别的且不论,那些个女眷们自然得该由府里头女眷们接待。如今珍大奶奶报了胃病,那里头可不就空了出来。这一趟不知要闹到多早晚呢。”
听到尤氏报了病,贾玖才开口:“珍大嫂子好好儿的如何又病了?前儿我见她,瞧着还好呢。”
庄宿阮放了杯盏,跟来的宜诗手里提着食盒,见她家奶奶放了杯盏,这才开了盖儿拿了里头的碟子出来。
原是庄宿阮早准备了点心了。
“前儿是前儿,如今是如今。前儿瞧着还好,如今便病了。也并不是甚少见的事儿。”庄宿阮说道,看着过来的西筑吩咐道,“你去给阿玖准备甜汤来,若是不及,甜茶也不妨。热腾腾的端过来,让她就这点心将就用上一些。今儿去这一趟,只怕不只是吊唁或是如何。”
贾玖听的最后一句,又联系前头尤氏病了一事,便有些明白过来:“难不成那边儿再没人接手了不成?尚不至于此啊。”
“咱们不是那边儿的人,不知晓亦是常理。你今日跟着我过去那边,只磕头道恼,旁的再不用多说多做,若有必做必说的,你且瞧着我。之后如何自有两位太太料理,她们两位再不能的也有老太太在,很不必我们出头。”庄宿阮见她收拾好了,起身穿衣,少不得多说几句,生怕哪里照顾不到。
贾玖这年纪,这身份,若是在别府里早该接触管家之事,只这府里头一层主子们并不在意,连带着她这儿也不好开头。幸而贾玖是长房的,又有张家的人在,背地里看着教着学着,时候长了,自然也就会了。
话毕,西筑端了滚滚的茶来:“姑娘不大爱吃甜的,一等的红茶且将就用一用。”
等庄宿阮带着贾玖去邢夫人房里请了安,跟着邢夫人又去贾母上房。一行人坐车浩浩汤汤往宁国府去。
尤氏病了,她们也不好不闻不问的。吊唁过了,便由庄宿阮带着去见尤氏。
只见尤氏脸上惨白的,眼睛却有神,额头戴了深色镶碧玉的抹额。与她们说了几句便借口困乏,倒在床上,阖目睡去了。外头也瞧不出来到底如何。
贾玖出了门,走得远了些,方才悄声道:“我怎么瞧着这不大像抱恙,倒像是……”
话音未落,便叫庄宿阮一把抓住了手,正常说笑:“你大嫂子养身子呢,咱们别在这里扰她,前头你林姐姐林妹妹就要到了,咱们快些去。可别晚了才是。”
见人出了院子往前头去,绮罗才回来回话:“太太,琏二奶奶与二姑娘都往前头去了,赶着见林家两位姑娘去。”
听见这话,尤氏这才睁了眼,叫人扶着起来歪在靠枕上,不以为意地笑上两声,说道:“那姑嫂两个俱都聪明的,知道如何做事。”
这时若是有来人瞧,便能发现尤氏说话中气十足,眼睛炯炯有神,这并不是病了模样,却是装病。
“太太这一躲,只怕老爷面上不大好过。里头无人,那些个女眷来了,太太也不能结交。”绮罗觉得甚是惋惜。
尤氏并不在意:“不好过便不好过了,他教我不过时怎不想着我不好过。如今反倒要叫我想着他,何苦来呢。”
“可毕竟有些凑巧,西边儿那位二太太也要过来,不知会否还得亲自来一趟。”绮罗半是试探半是提醒,说了这一句。
闻言,尤氏翻了她一眼,嗤笑道:“昨儿问了那好些个话,若不是我及时描补,那周瑞家的一个不防头,且看她如何同老爷圆话。”
说起这个,绮罗想起昨夜的情景,也很是不满:“那周瑞家的平常瞧着也还算机灵,昨夜怎的就这般冒冒失失的。也不管老爷在不在,只揪着太太说话。问这问那的,险些叫老爷回头来说话。”
尤氏可不怕他,手肘在靠枕上来回挪动,找了个极舒服的位置靠着,长出一口气,心里很是舒服:“那又与我什么相干,问起来我自有话说。对了,那东西你可料理妥当了?”
“太太放心,早就料理妥当了。便是那纸包,我也没留下。何况那位是自己寻的短见,不及太太出手,自食恶果罢了。”绮罗跟着说道。
昨晚消息来的匆忙,尤氏也不及有准备。倒是秦可卿自己,若要真细论其中景况,瑞珠并宝珠只怕还知道的清楚些。
“叫人盯好了那两个丫头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也该有些数。”
绮罗含笑答应:“太太放心,我叫可靠人看着呢。再不会走漏一点儿风声的,旁人如何,那也不过是猜想,再当不得真。”
叫尤氏主仆两个提起的瑞珠,却是在天香楼守灵。想起昨夜的悲壮,竟从心里头觉出些唇寒齿亡的意思来。
“宝珠,昨儿你可瞧见了?”瑞珠借着那烧纸的便利,悄声问道。
身边的宝珠听了,禁不住浑身一颤:“姐姐,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那忍不住的颤栗,瑞珠离她这样近,如何感觉不出来。只紧紧攥着那只手,声音又低又冷:“那些事儿你不知,昨儿你也不在。往后你且要离了这里,安生过日子。千万记住!”
宝珠听了,本就有些僵的身子愈发僵冷了。
原本她确是不知道的,奈何上天不愿叫她一直这般懵懂天真。先尤氏问她那簪子由来,听见了奶奶的名儿那般情状,刚开始还不觉如何,过后越想越是觉得奇怪,她心里总有猜疑。
好好儿的问了簪子,不归还,又那般光景。其中定然有缘故。
“姐姐觉着奇怪不奇怪。”宝珠当时便同瑞珠细细说了,笑问她可觉着好笑。
却忽见瑞珠变了脸色,猛的拽住她的衣袖问她:“太太哪里得来的簪子?听了你的话又说了些甚?”
宝珠觉着奇怪,却不会驳瑞珠,她一向以瑞珠为首的。今见问,也便答了:“哪里来的簪子我也不知,我过去时那簪子便已在太太手中了。至于有无别的话,这却是没有。”
瑞珠心惊胆战,待要说些什么敲打她,可仔细观她神色,确是不知内情的。也不好说些甚,只怕宝珠她就察觉了什么,只好拉了她道:“这事儿怕是巧合,以后也莫要再提了。奶奶如今病着,神思倦怠,莫要叫她多想了。”仟韆仦哾
听得这些,宝珠却越发觉得奇怪。这太太叫她去问,奶奶方才已知道了啊。过后瑞珠又这般说……
如此一想,便叫她心里有了影儿。原不如何的,叫这一出搅得,也就如何了。横向胆边生,她还非想着看看了。这一来,她便借着要收拾妆奁过去见她奶奶。走得半路,却猛然见她家奶奶随意披了衣裳,头发也不梳,就这般出了屋子往后头天香楼里去。
宝珠也不出声,只跟着她往后头走。看着她要作甚,若是需要,便好上前搭把手的。
这一路慢慢走的,秦可卿经了风,拢了拢散了大半的襟口,随意理了理头发,便提裙上了楼梯,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没的一会儿,门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