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定居
待在船舱里的日子总是无聊的。林乐曦抱着新买的丝绸,坐在林姚氏身边绣着花,专心致志,看的人不忍心打扰。
“针脚再平一些。那边太稀疏了,这里针脚太密了。”林姚氏看见,忍不住指点几句,“叶娘子要晚些才到,你这女红怎生还比从前差了。”说罢,还表示不满意地摇摇头。
林乐曦看了看自己做的活计,挺好的呀。这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的,色调分明,活泼鲜艳,连嬉戏于水的小鱼儿都活灵活现的,怎的就比从前差了。
但她知道,长辈说话,不可轻易反驳。尤其是她祖母说话,尽量得顺着,不然她得后悔。
大约是看出了林乐曦漫不经心地应和,林姚氏笑笑说起了日常:“你们太太有了身孕,只是月份浅,又是头回坐船,难免不适。这些日子都在船舱里歇着,要是有空去看看吧。都是林家子弟,是一家人,分不开的血脉连接。”
林乐曦低头垂眸,却是点头应下了。
“你们总以为这世间多的是变幻无常,却不知,有的只是被逼无奈。”看着林乐曦依旧低着的头,林姚氏笑笑,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抬手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将来你遇见了,便明白了。现在,都不要紧。”
前头的船上,贾敏并不好受。一则是因为她坐不惯船,二则与她有了身孕有关。虽然随行大夫说月份尚浅,但贾敏却明显的感觉到这一胎格外辛苦。刚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半点没有胃口。后来好些了,又开始昏昏沉沉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想躺着休息。
“太太,您总要用些膳食的。这成日家的米粥汤水,且不说腹中胎儿便是太太您自己,一样也会撑不住的。”绘秋实在忍不住,端着用白瓷绘孩童嬉戏图碗盛着的山鸡丝燕窝来。仟韆仦哾
贾敏扶额,撇开头:“我闻着这味儿难受,实在是喝不下去。”
一语未了,听见外面的侍女朗声道:“姑娘来了。”
“给太太请安。”林乐曦进来便感觉到了一股闷热,熏得人头昏脑涨,“太太这里怎的这样闷热,窗也不开。”说罢就要去开窗。
绘秋连忙起身上前拦着:“姑娘,太太身子弱,仔细风吹着了。”
林乐曦盯着她看了一会子,笑道:“不用像防贼一般防我。若是怕风大了,就只开条缝就是了。这样闷闷的,当心你家太太连喝水也没了胃口。”
绘秋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还是贾敏先开口:“开吧,我也觉着有些闷。你今日来看我,有事?”
“祖母说,血脉连接是分不开的。让我来瞧瞧太太,看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林乐曦笑着,释放出她最大的善意。
也许是贾敏要当母亲了,也许是这些日子太无聊了,难得有人来与她说话,贾敏的脾气和耐性都比从前好多了。
“费心了。我就是身上乏得很,别的也没什么。母亲可好?”
“祖母很好,看看江上风景,读读书,兴趣来了也会指点我几句。”
贾敏点点头:“这便好。你祖母年纪到那了,万事还是顺心为好。你父亲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十日里有八日不见他,问他也不说。我又是这副样子,你们这些做小辈的,要多陪陪她。”
“是,曦儿明白。”
甲板上,林乐旭扎着马步,稳稳当当的。闻立哲倒是悠闲地躺在椅榻里,手边是一个红漆木小几子,上面放着茶壶茶杯等物。冒着热气的茶杯旁边放着一本《先贤论》。里面记录了大楚立朝以来所有的先贤及其功劳事迹,这是每位皇子的必看书籍。
“立哲哥,你看着那支簪子很久了。还没有看够啊。”林乐旭结束了今日的课程,接过长庚递过来的帕子擦汗,看着闻立哲依旧对着手里的簪子出神,好奇问道,“这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也不对啊,从前没见你拿出来啊。难不成是跟着我阿姐出去了一趟,被打击的只能找安慰了?”
原先在林乐旭提到“阿姐”两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他道听途说了什么。待听到后面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咳嗽一声,收好簪子:“你阿姐嘴皮子确实利索,可我还是有点本事的。哪像你,干什么都要被你阿姐说上一顿。”
“我阿姐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可疼我了,才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你少胡说八道。”林乐旭十分不服气,嚷嚷着反驳,“她那是对我寄予厚望,期望我能比旁人都好。你要是同阿姐一样出色,才能与阿姐并肩而论,不然你不准随便诋毁我阿姐!”
看着格外护短的林乐旭,闻立哲无奈笑笑:“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罢,要是完不成今日的课业,看你阿姐如何。”
林乐旭被说的义愤填膺,一定要争个是非黑白。气鼓鼓地转身回船舱里念书去了。
闻立哲笑的更加无奈:“真是小孩子脾气。”
傍晚,西天的落日轻盈的洒下一层绯红的薄纱,将天将地将江河将山岳草木皆笼在一片明辉艳光中,飘移的云彩在水面投下婀娜的影,徐徐微风拂过,与水影、波纹和着暮歌摇曳起舞,波光粼粼中渗出那壮丽妩媚。
一片白帆轻轻破开那袭轻纱,轻盈的仿似游弋于天地间的一片白羽。
码头边,有人匆匆赶路,偶一抬首间不由被这瑰丽的晚霞风景所惑,停下脚步,目光迎着那片白帆。渐渐近了,舟头一道浅绿身影矗立于这绯芒霞光中,分外鲜明却无违和感,这满天满地满江河的艳色仿就是为他而生的,有如蒙蒙红雾中凌云挺立的苍翠玉竹,绮艳华丽中更添一份清绝,如画的暮色瞬间鲜活灵秀,江边的人只觉又重返了人间。
林乐旭一袭浅绿色满绣翠竹蒲草纹长衫,立在船头,负手而立。挺直的身影,映衬着身后那绚丽的晚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约说的就是这般的模样罢。
在林乐旭看完两部书,林乐曦绣完两块帕子之后,船只缓缓抵达了扬州码头。
码头上早有人等候,瞧着船只渐渐近了、靠岸,上头的人下来几个人,忙下跪请安:“奴才林显,给老爷少爷请安。”
林如海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笑道:“你是我林家积年的老仆了,守着老宅这么些年也是辛苦你了。”
“为主尽忠,替主办事,乃下仆本分。何来辛苦可言。倒是奴才该谢主家的信任,能放心让奴才待在这里守着。”林显可是林姚氏身边最信任的侍女也就是林如海的奶嬷嬷的儿子,一向恪守本分,从不逾矩分毫。
这边正叙着旧,那边林显家的已经迎了林姚氏下船了:“老太太难得回来,这回可得好好瞧瞧这江南的风景可与从前不同。”
“从前你的嘴皮子最是利索,如今嫁了人了还是这么嘴巧。”林姚氏笑着打趣了一句。
林显家的嫁人之前是林姚氏身边的侍婢,这一房人都是林姚氏的人,从根子上就是了。
“显嫂子好。”林乐曦问候了一句。
林显家的抬头看去,只见林姚氏身边站着一个阳光明媚的女孩子。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粉霞锦缎藕丝缎裙,长发半挽,用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鸾钗固定住,旁边一根烧蓝镶金花钿压着。脖子里是一个下面缀了两块罕见的翡翠南珠坠子的金项圈。皮肤白皙,在夕阳下映衬的吹弹可破。
“这是大小姐吧。生就的这样落落大方、亭亭玉立,真真是好样貌啊。”林显家的夸了一句,笑道,“老夫人,咱们进去吧。”
林姚氏回头看了眼在另一边的闻立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祖母,咱们进去吧。外头起风了。”林乐曦抬头看了眼渐渐西斜的夕阳,身上披着的缠丝素华披风被微微掀起一角。上前搀扶着林姚氏,说道,“那边,自有父亲调停。还有旭儿在呢。”
林显家的看见那边多了一个不识得的少年,只是主家不说话,做下人的便不该多问:“是啊老夫人,都这时辰了,该回去歇歇好生去了身上的疲乏。”
“也罢,咱们先走吧。谷雨,你去跟老爷说一声,让他好生安排。我老婆子自有孙女在身边孝敬,让他顾好他媳妇肚子里的那个,胎气到底不大稳当。”林姚氏又开始了操心的一天。
谷雨微笑着应了,转身去找林如海说话。
林乐曦扶着林姚氏进了马车,往姚府老宅去。
扬州其实有官邸,但是林姚氏是扬州人,虽然如今娘家不在此地居住了,但还留了个老宅子在这里。林家的老宅在姑苏,林姚氏便果断的将自家的老宅变为了林府的宅子。反正姚家的老宅地契是在林姚氏手里,也不必担心姚家的人会突然回来。
林显家的显然将老宅打理的很好,几十年了,跟年年有人住的一般,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还有仿苏州园林建的一步一景的花园子,花草树木俱是生气勃勃,让人瞧着有生气。
林姚氏点头笑道:“你们两口子很尽心,将这老房子打理的跟新房子一样,瞧着让人开心。”
“老夫人看重,奴怎敢不经心。”林显家的很是敬重这位老夫人,“能让老夫人满意,便是奴的荣幸。”
“你个老货,”林姚氏笑骂了一句,“成日家这样说话倒显得我多刻薄人似的。快快收回去,好好说话。”
林显家的淡笑:“这是什么大事,老夫人晓得奴在说什么便好,旁的又有什么要紧。”
“你呀。”林姚氏无奈摇摇头。
林显家的领了一段路,到一个古朴浑厚的黑油门前,推开门露出里头的光景来。满院子的花草,最瞩目的是那棵大大的杏花树,宽阔爽朗,后头还有自带的小园子,无论是用来做药圃还是菜圃都好。
“老夫人的屋子还是这间,里头的东西奴一件未动,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倒是这花草,这些年又长了好些。名字还是那个,百顺堂。”
林姚氏像是触发了哪出回忆似的,细细看了眼周遭,那浅浅的微笑里带着淡淡的有伤:“有劳你了,记得这样牢。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样。也好,这样总还能让我记得。”
“老夫人上京时与奴说过的,这地方还是原样的好。奴便尽力维持着,只是时间终究过的太快,奴留不住,只能让看着像些。”林显家的眼里也是掩不住地哀伤。似乎这地方埋葬了什么沉重的痛苦往昔,一旦触及,无论是谁,凡事当年人,便该都记得。
握着乌木梨花龙头拐杖的手紧了又紧,外头的花草清香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微风,充盈着这间古老的屋子。
林姚氏眼底酸酸的,似有什么抑制不住了,飞快转身,想盖住那意料之外的涩疼。缓缓挪步,往向阳处走去。幽幽的话语随着清风飘进林显家的耳朵里“将这里改成佛堂,那些过去的不该时常翻涌,就该待在属于他的地方。”
“是。”
相较于林姚氏的哀痛不同,林乐曦单独有了一个自己的小院,维桑院。
当然,里面没有桑树,从前却有不少。后来,都没了。变成了两棵高大的槐树,这个时候满是槐花,带着独特的花香。树下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正房三大间,另有耳房三间,房前阶下种着数株芭蕉,院内甬道是用鹅卵石铺就的。
“姑娘,这里好清幽。”薄荷将里外细细看了一遍。
林乐曦点点头:“跟祖母说的一样,维桑院怕是整个府里最清幽的地方了。也好,安静些,我能好好做事。”
艾草忙着安置小厨房,菖蒲领着人登记带来的东西,茱萸安插人手,各个忙的脚不沾地。
“你去找间大些的屋子做书房,先生来了之后还是要授课的。”
叶翎因为自己的原因,独自来扬州。原本林姚氏要为她留院子,问她想住什么样的,她却说“我只是府上姑娘的女先生,老夫人实在不必为此费心。方外之人,自有缘法”。林姚氏只好打消不提。
林如海将安置行囊等事一股脑儿交给了贾敏,自己拿了任书去衙门找官员交接去了。也不知这盐运是怎么回事,烂事儿一堆。林如海刚到任,觉也没安生睡过一个,就投身于衙门里那堆积如山般的公文账簿里,几天下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林如海忙如鬼,林乐曦便只有悠闲惬意了。不知为何,林乐曦觉着自来了这里,心倒格外静些,连从前不大耐烦的拣佛豆都能坚持下来了。林姚氏还为此特特夸赞了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