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建宏二十三年,滴水成冰,大雪纷飞,东宫琉璃瓦堆积茫茫白雪,枝头晶花绽放。
昌陵侯世子苏烈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拽着一名少女在宫门转角处,语气急切:“阿璃,你且听表哥说,都是你表嫂她失误,将你和另外一个美人弄混淆了才送入了东宫!”
失误?能将她打晕送来的失误?
姜沐璃没有拆穿苏烈的谎言,但他劝她离开东宫,回到昌陵侯府待日后再入后宫的事,她决然不会依的。
“表哥你先回吧,阿璃暂时不能离开。”
苏烈气得面目通红。
姜沐璃是他千辛万苦准备贡献给陛下的礼物,竟被家里那个妒妇毁得全盘皆空?!
“不行!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你忘了,陛下的选秀名册里就有你的名字。”
姜沐璃心下嗤笑,不由反问:“表哥千里迢迢从江州接回我这个你从未见过的表妹,就是为了选秀?”
她自幼在江州长大,十四岁以前并不知自己的母亲是先昌陵侯的嫡女。
那是她父亲去世时才告知她的真相。
然,她等了三年,直到三个月前才等到这位世子表哥将她接到了长安。
上个月她才知,表哥要将她送入后宫为皇帝的妃子。
且先不提当今陛下已到了做她父亲的年岁,她却早在两年前已失身给陌生男子。
半个月前,她实在走投无路这才求到表哥面前,想要说出真相,她早已失了清白,入宫俨然是犯了欺君之罪。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同表哥告知原由,却被表嫂误认为她想要私下引.诱表哥,一怒之下将她敲晕跟本该要献入东宫的女子调包。
寒风骤起,刮得苏烈脸颊生疼,他声量拔高:“天底下想做皇帝女人的数之不尽,你既有此机遇,为何不好好把握?届时你拥有了万千宠爱,还要感谢表哥都来不及!”
姜沐璃淡淡道:“这样的好事,就留着表哥的妹妹苏嘉吧。”
苏烈苦口婆心说得嘴皮子都要破了,最后姜沐璃将太子殿下的威名搬了出来,他又没胆子得罪太子,只能暂时作罢。
“既然太子不愿放人,你先留在东宫,届时再看着办。”
苏烈担心她攀上了太子会翻脸不认人,便含着警告道:“阿臻那边,表哥先帮你照看着。”
姜沐臻是姜沐璃一母同胞的弟弟,苏烈到江州后将姐弟二人一同接了过来。
姜沐璃为了弟弟,只好应了下来。
苏烈见她还算听话,只能就此作罢。
时值隆冬,掌灯时分来得极早,送走了苏烈后,天色已经灰沉沉了。
姜沐璃回到延元殿时,前头太监带路,正迎面走来几名风姿妖娆的女子。
小太监见到姜沐璃行礼喊了一声:“阿璃姑娘。”
身后几名女子悄悄抬眸打量她,眼底纷纷皆是不甘和嫉妒。
太监见此,大声训斥:“还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庸脂俗粉是见不到太子殿下的,都出去出去。”
转而又对姜沐璃赔笑脸:“阿璃姑娘,这几位是健安伯送来孝敬太子殿下的美人,但今儿殿下不在东宫,吴总管便按老规矩做主,将她们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姜沐璃颔首,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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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大雪将停,满地银霜。
姜沐璃靠坐在游廊的栏上,仰首望着冷寒的夜空。
再过一个时辰,宫宴结束后太子便要回东宫了,她须得在太子回东宫之前,为他妥善的整理好一切事物。
其中包含暖榻。
这活已经做了半个月,姜沐璃却还没从中适应下来。
太子殿下指明让她留下贴身伺候,到底如何想的?难道他其实是记得她的吗?
寂凉的月色轻柔的洒落至她姣好的面容,浓黑密长的眼睫微微翘起,眸色如秋水流转,倒映皎洁的弯月。
“哎哟,阿璃姑娘——您怎么还在这仰头望天呢?太子殿下就快回了,您可得快去准备准备!”
姜沐璃身后传来一道尖尖细细的嗓音。
说话的人正是东宫太监总管吴毓认的干儿子,潘胜。
潘胜经吴毓的提拔,也在延元殿当差。
方才他回到东宫,却未见到半个月前被送入东宫的美人,寻了大半个圈总算找到她窝这躲懒呢!
姜沐璃缓缓转身站起,扬起笑容,道:“是是是,我这就去。”
潘胜见姜沐璃态度算好,便好心劝道:“别说我对你不好,你虽说是殿下特意指点留下的美人,可在这东宫里,你不是来做主子的。”
“殿下如今的起居生活都全权由你伺候,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若是真正得了殿下的看重,指不定殿下来日大婚了还会留你个名分。”
姜沐璃笑容凝固一瞬。
潘胜见她一直不言,心想着都进东宫半个月了,殿下还没让她侍寝,心里指不定正委屈伤心着呢。
“你也甭难过,虽说咱也无法揣度殿下的想法,但既然能留在东宫,一切都是好的开始。”
这两年各大臣往东宫送进来的美人可谓层出不穷,但也就这位姑娘入了太子殿下的眼,留了下来。
想必殿下是满意她的。
潘胜继续自说自话,还在想办法给姜沐璃出招:“这样,你稍晚时穿少一点去服侍殿下沐浴,等……”
姜沐璃垂眸,轻声打断他的话:“阿璃在此多谢潘公公教诲,若是没事的话,阿璃便先离开了。”
望着姜沐璃曼妙的背影,潘胜顿时哑口无言。
真是,怎么说都说不听。
他入宫多年,从未见过这样不开窍的!
太子殿下都指定让她负责生活起居了,她竟还那般规规矩矩,若非必要,是一眼都不愿多看太子。
呆头呆脑,不懂变通,死板无趣!
这竟是那浪.荡的昌陵侯世子送进来的美人?
除了那灿如春桃的容颜,芳菲妩媚的身段,美到连安国公嫡女冯翎都要甘拜下风之外,其余哪点都不像专门伺候男人的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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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沐璃入了寝殿,殿内地龙烧得极旺,宛如暖春。
算着时间,约莫一炷香左右太子谢缚辞便要回宫了。
她必须得在他回来之前,将床榻,换洗衣物,浴池的热水以及殿内的熏香都点到恰到好处。
太子谢缚辞是陛下与先皇后的嫡长子,五岁不到被立为太子,出身显赫尊贵,实乃天之骄子,但听闻太子并不得陛下的宠爱。
传闻谢缚辞的储君之位,也是因建宏六年,凤仪宫发生一场大火,导致皇后葬身火海,陛下心生愧疚,为了弥补这才立了谢缚辞为太子。
从此崔皇后也成了宫里不可提及的人物。
而四岁的孩童一夜之间失去生母,又不得圣宠,不到十岁时自请离开长安去西北历练,如今年仅弱冠,在军营战场拼杀多年,自是养成了通身戾气。
太子平日里不苟言笑,性子冷沉,难以捉摸,东宫的人几乎无人不惧他。
她也是惧怕的,却更是惧怕太子认出她是两年前那夜的女子。
半个月前被送入东宫,她本想寻着机会逃离,未曾想太子路过她身旁时,顿了半晌,便丢下一句让她留下的命令。
她那会初睹太子的容颜,那夜的回忆蓦然涌上心头。
姜沐璃如何都没想到,那个陌生男子竟是当今太子殿下。
这半个月她几乎每日惶惶不安。
可自让她留下后,太子并未对她采取任何举动,全然没认出她一般。
等整理好寝殿内的一切,姜沐璃去浴房后沐浴,换了一身轻简的鹅黄襦裙,掀起衾被躺了进去。
甫一入榻,扑面而来的便是太子身上独有的冷梅香,浓重的气息席卷全身,殿内的熏香和烧得暖和的地龙,使她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中感觉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姜沐璃缓缓掀起眼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清隽秀美的面容。
她心跳一滞,连忙坐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妆容,确认没有失态后,笑道:“殿下回来了。”
男人默了片刻,才淡淡颔首。
姜沐璃的瞌睡瞬间被赶跑,连忙就要下榻离开,弯腰起身时,却在靠近谢缚辞那瞬嗅到一股若有若无,铁锈似的血腥味。
眼神往下扫,便见太子暗紫色的宽大袖口隐有殷红的斑斑点点。
这显然是血迹。
姜沐璃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缘由,找到绣鞋后忙趿鞋落地,却在右脚还未沾地之前,纤腰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揽紧。
腰间是白瓷如玉的手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手中的力道,强劲到令她仓皇。
她慌乱得眼睫轻颤,小声询问:“殿,殿下?”
哪想男人似乎全然未察觉到她的紧张,俊脸缓慢贴近,离她唇角不足一寸距离停下,嗓音低沉:“想离开东宫吗?”
什么?
太子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姜沐璃瞬间呆滞。
“孤且问你,想离开吗?”
谢缚辞唇角噙着浅薄的笑意,薄唇轻启:“若是想离开,孤会放你离去。”
他嘴唇贴得极近,即使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已多番接触,可也从未突破这道防线。
姜沐璃心跳加速,可殿下的眼神可怖到令她无法生出旖旎。
当她险些要脱口说出“想”这个字时,却骤然捕捉到谢缚辞眼里寒冷。
殿下不是大善人。
这是她入东宫那日就清楚明白的事。
那晚,她刚进了东宫,被潘胜带着学了一整天规矩,夜深了入寝殿伺候时,无意看到的画面。
那清朗如玉,外表温雅的太子殿下,毫不犹豫一剑斩杀了侍奉他多年的一个东宫侍卫。
她不知那侍卫是犯了什么罪,但当时太子阴鸷的神情和冷血的手段深深刻印在她心里。
皇家无情,残忍无道,太子又是这般狠毒的性子,又怎会好心送她离开?
谢缚辞眸色幽深,紧盯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多漂亮,跟花骨朵似的,怕是一折就断。
这个念头将将浮起,体内那嗜血的性子隐隐浮动,似要冲破枷锁。
姜沐璃绷紧神情,心思微转,在谢缚辞脸色变得更冰冷之前,表忠心道:“回殿下,阿璃愿长久侍奉殿下左右。”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姜沐璃细心观察到谢缚辞似由阴转晴,她心里一紧,便知这个答案,太子殿下是满意的。
谢缚辞松开了她的腰肢,轻轻拍她的脸颊,高挺的鼻梁贴在她的颈窝处,若即若离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淡雅的香味传入鼻息,谢缚辞这才觉得跃跃欲动的嗜杀天性稍稍得到缓解。
不知贴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漆黑的视线落在她姣好泛红的脸庞上。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姜沐璃脸颊微红,垂眸不敢看他,乖顺应道。
“来服侍孤沐浴。”
谢缚辞丢下这句话,便从榻上起身,往浴房走去。
姜沐璃愣着留在原地,怎么都想不通,今日殿下到底是什么了?
难不成是宫宴里发生了什么使他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