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沉默了半晌。
他倏然板起了脸,怒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讨打吗?”
阿檀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去,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心虚地道:“哦,睡了,马上睡着了。”
秦玄策生硬地道了一句:“不许闹,快睡。”,然后转过了身去。
阿檀撅起了嘴,气鼓鼓地在心里嘀咕着,这个人……很坏……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好……不算太好……大多时候还是坏的……
翻来覆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越想越睡不着,眼睛阖上又睁开,手指扭来扭去,想要转身过去再看他一眼,却不太敢,硬生生地憋着,汗又出了许多。
生病真是一件难受的事情,平添了许多苦恼呢。
……
就这样,一会儿想心思,一会儿打盹儿,糊里糊涂的一直到了五更天,外头隐约传来了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哐哐哐”,遥远而悠长。
阿檀实在憋不住了,偷偷地看了看秦玄策,他前半夜被她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完全熟睡了,发出均匀而沉缓的呼吸。
阿檀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连鞋子都不敢穿,踮着脚,试图向外摸去。
秦玄策就睡在床前面。
阿檀喝了药,热度稍微有点退了,但头还是晕晕沉沉的,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她歪歪扭扭地想要从他脚边绕过去,一不留神,踩着了他的被角。
“谁?”秦玄策出门在外,习惯枕剑而眠,他在梦中受到惊扰,瞬间醒来,睁眼抬身,反手拔剑,一气呵成。
“铮”的一声,雪光掠起,寒意刺破肌肤,刹那间,阿檀的脑子一片空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向前跌去。
秦玄策反应极快,已经发现是阿檀,他疾速撤回,剑势太快,险些收不住,他光顾着回手,顾不上扶住阿檀。
“哎哟”一声,她面朝下,如同乌龟一般,砸到他身上。
头更晕了。
他的胸膛坚硬,那么宽阔而浑厚,她趴在上面,几乎整个人窝在他怀中。他身上的松香一下子浓郁起来,带着烈日暴晒的灼热和干燥,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阿檀觉得退下去的热度“刷”的一下又升高了,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达出来了。
她战战兢兢地想要爬起来,但浑身虚弱,撑了半天都撑不起来,也不知道蹭到哪里了,反而累得吭哧吭哧的,只得伏在秦玄策胸口稍微喘一口气。
秦玄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轰隆作响,他的胸口坚硬如铁石,却承载不起这么柔软的分量,他绷紧了肌肉,用沙哑的声音愤怒地低吼:“你在做什么!”
“嗯?”阿檀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这起来,对不住,是我笨,二爷别生气。”
看得出她很努力了,肥兔子继续蹭,好不容易稍微离开了一些儿,手一软,“吧唧”一下又砸下来,差点没把秦玄策的心跳都砸停。
秦玄策忍无可忍,低低地骂了一声,捏住阿檀的后衣领,粗鲁地把她提溜了起来,同时翻身坐起,黑着脸,严厉地斥责她:“你怎么就不能安分!又要作甚?”
阿檀被他提着,前面勒得难受,怯怯地捂住了领口,哆哆嗦嗦地道:“嗯,有点不便之事……二爷放手,我自己去去就回。”
秦玄策面色不善,冷冷地瞪着她:“要喝水?”
阿檀红着脸,摇了摇头。
“饿了?“
还是摇头。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舒服吗?我去叫大夫过来。”
疯狂摇头。
秦玄策怒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要如何?”
阿檀又羞又急,眼泪都滴了下来,抖着嘴唇,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嘤嘤嘤”地道:“我要更衣……”
“嗯?”秦玄策怒视她。
“更衣……”她不捂衣领了,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呃?”秦玄策终于明白过来,骤然呆滞住了,手一松,阿檀又像一只小乌龟,“叭嗒”掉到他的腿上。
阿檀气得捶地,一边捶一边哭诉:“分明说了是不便之事,还问、还问……二爷欺负人。”
她气得脑子都糊了,没发现自己捶的是秦玄策的大腿。
她差点捶到了那个地方。
秦玄策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皮一下窜到脚底,他突然跳了起来,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跑了出去。
阿檀被他掀了个仰面朝天,脑袋磕在他的枕头上,更难过了,小乌龟差点翻不过壳子,气得泪汪汪。
她一边努力地翻身,一边在心里唧唧咕咕地抱怨着,翻了半天才翻起来。
过了一会儿,李氏掌着灯烛进来了,她笑着过来扶起阿檀:“哟,这是怎么了,有事情吩咐一声就是,小娘子随我过来,我带您去更衣之处,我们这乡野之地,不太方便呢,委屈您了。”
阿檀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一声不吭,扶着李氏的手,慢慢地跟着她出去了。
稍后,更衣完毕,李氏又扶着阿檀回来。
门外值夜的卫兵一直守在那里,一个个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十分端正。
秦玄策却不在房中。
阿檀走到门边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家院子里有棵槐花树,树下站着一个人,身量高大挺直,天光朦胧,他形如山岳上的苍劲青松,凛冽而威严。
隔着月色,他的眼眸比夜更深,看不清其中神情。
突然又想起了方才趴在他怀里的感觉,硬邦邦的,叫人心慌。
阿檀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用袖子捂着脸,进去了。
秦玄策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阿檀进屋去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月落未落,日出未出,光线暧昧而模糊,槐花的影子层层叠叠,和此间夜色混合在一起,恍惚间,什么都无从分辨。
他想着,或许无人看见,不由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是她曾经碰触过的地方。
风微凉,但身体却是滚烫的,久久无法冷却,他不敢再进去,就在槐花树下站着,一直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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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特别好,就像金子一般撒了满地,风掠过,院子里那一树槐花轻轻摇动,犹如枝头叠了香雪,雪上又沾了白露。
阿檀站在树下,提着一个竹筐子,仰着头。她病才好就闲不住,这样那样地支使着人家干活:“那边、那边,对,就是那里,将开未开的花蕾更好吃,那一大捧正好,快摘下来。”
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肌肤灼灼似雪,眉目明艳如花,笑起来的时候,腮边露出两个小酒窝,甜得要滴出蜜汁。
树上摘花的是个年轻的玄甲军士兵,在战场上是铁血骁勇的汉子,在这里就成了笨拙慌张的少年郎,阿檀的手指哪,他就扑哪,恨不得把满树的花都捧到她面前,还要结结巴巴地献殷勤:“苏娘子稍候,管它开没开,我全部摘下来给你,你慢慢挑,不急。”
阿檀抿着嘴笑:“那不成,树被你薅秃了,主人家要生气的。”
秦玄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情形,他背着手,严厉地道:“尔等作甚?喧哗吵闹,攀墙爬树,大不成体统。”
大将军的周身的气势明显不对,隔着那么大老远,都有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跟在大将军身后的两个亲卫兵朝着树上的同伴拼命使眼色,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年轻的士兵吓得从树上直接掉了下来,连滚带爬地爬到秦玄策面前,点头哈腰:“大、大将军,苏娘子要给您做槐花圆子,我、我给您摘花呢。”
“我看你纯粹是太闲。”秦玄策冷冷地道,“去,东向百里巡逻一番,天黑再回来。”
士兵不敢争辩,喏喏地抱头而去。
阿檀看了看手里的竹筐子,才小半筐,不够呢,她有些懊恼:“二爷把人使唤走了,您的花就没着落了。”
她的眼睛转到秦玄策的身后,那里还有两个卫兵:“若不然……”
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如剑。
这两个就比刚才那个识趣多了,马上倒退了三步,肃容道:“属下等这就去巡逻,西向百里,天黑再回来。”
马不停蹄地跑了。
另有几个士兵,原本在立在院门口守卫,这时候都不露声色地挪到了门外去,还尽量挪得远一些儿,别叫大将军瞧见。
村长家的大儿子大早上就出去耕田了,只有老村长笑眯眯地蹲在屋檐下抽着水烟。
阿檀左右看看,轻轻地跺了跺脚,娇嗔道:“二爷太凶了,把人都吓跑了,怎么办,谁人替我摘花?”
他不是人吗?秦玄策怒视阿檀。
这个蠢笨婢子还在絮絮叨叨:“和李嫂子说好了,中午要包槐花圆子,麦粉和糖都备好了,这么点花可不够的。”
继续怒视她。
阿檀苦恼地皱起了小眉头,抬头看了看树:“若不然,我自己爬上去摘?”
岂有此理。
秦玄策大步过去,劈手夺下她的竹筐子,纵身一跃,三两下,利落地爬上了书,攀住树枝,大把大把地往筐子里撸。
阿檀怔了一下,用袖子捂住嘴,笑了起来:“二爷,您不成,不会干活,别折枝子……不对、不对,也别摘叶子,我只要花,您慢点,看仔细了。”
他屈尊纡贵替她做事,她还敢嫌弃?秦玄策“哼”了一声,顺手折了花,砸到她头上去。
“可以吃的,您别乱扔,可惜了。”阿檀抱住了头,吃吃地笑着躲闪,花瓣簌簌,落在她的鬓角、沾在她的眉梢,恍然间,似春色如许。
秦玄策倨傲地跨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还要盛气凌人地问她:“我摘的花不好吗?不如前头那个吗?”
阿檀仰着脸,看着秦玄策,却不说话,她的眼睛亮晶晶,含着笑,带着秋水潋滟的妩媚。
如此闹腾了许久,好歹摘了一筐槐花,还要依着阿檀说的,择那将开未开的花蕾,十分烦人。
院子的母鸡咕咕地叫着,踱来踱去。树上一窝麻雀被摘花的人吓跑了,这会儿逃到屋瓦上跳着脚,叽叽喳喳地吵着。连那匹战马嘲风都懒怠了起来,在院子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晒太阳。
微风拂过,乡间岁月静好,浮生偷得几日闲。
阿檀抱了那一筐子花,和李氏婆媳一起去了厨房。
过了半晌,她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头来,娇嫩嫩地唤道:“二爷,今天中午吃槐花圆子,您要几分甜?三分还是五分?”
些许小事,有什么值得好问道的?秦玄策走了过去,目光瞥了一下那农家厨房,挑剔地答了一句:“六分。”
“哎。”阿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厨房里打下手的李氏和她婆母笑道:“我们惯常吃的槐花麦饭和槐花卤子都是咸的,小娘子这个少见,要做甜口的。”
阿檀把洗净的槐花盛在陶甑里,倒入少许盐和大把白糖一起揉搓,一边忙乎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因为我们家二爷喜欢甜口的呀。”
秦玄策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倚在厨房门边,露出一幅不经意的神态,却一直看着阿檀。
他身形高硕,气势凌人,在门口那么一杵,连光线都被他遮住了,逼仄的小厨房里骤然觉得气氛都低沉了下来,阿檀早已经习惯了,一点都没觉得异常,李氏婆媳却齐刷刷地出了一头冷汗,不敢停留,寻了个借口,赶紧溜出去了。
阿檀揉好了槐花,放在陶甑腌着,这边把麦粉倒在案上,掺了水,又倒了一些油进去,开始揉面。
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莲藕一般粉嫩的手臂,开始先是稍微搅棒,待麦粉和水充分混合在一起后,就用上了力气,甚至把脚尖踮了起来,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努力搓着面团。
秦玄策看不过眼,走了进来,皱眉道:“病才刚好,大夫不是说了要多加休养,你这么使劲作甚,前几天养的都白养了。”
“不碍事。”阿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咬着嘴唇,“面团揉开了才好吃,我的手艺二爷放心,给您做的吃食绝对不含糊。”
秦玄策面露鄙夷之色,“嗤”了一声:“你,停住。”
阿檀依言停下了手:“怎么了?”
“走开。”
秦玄策不客气地把阿檀赶到边上去,自己站到案前,挽起了袖子,学着阿檀方才的模样开始揉面。
阿檀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伸出手去想阻止他:“二、二爷,这、这怎么成?怎么敢劳动您亲自动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秦玄策在阿檀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严肃地道:“走开,别吵。”
阿檀急忙缩回了手,讪讪地缩到一旁。
大将军力气特别大,那一大坨面团在他手里揉来搓去,一会儿揉成圆的、一会儿搓成扁的,轻松自如。
秦玄策下巴微抬,用眼角瞥了阿檀一眼。
阿檀怔了一下,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道:“呃……二爷好厉害,二爷真能干。”
秦玄策心满意足。
夏日的阳光温暖而耀眼,从外面照进来,这破旧窄小的厨房也变得明亮起来,方寸之间,弥漫着槐花的气息、谷物的味道、还有白糖溶化了,一点甜腻腻的香。
现在轮到阿檀倚在门边,歪着脑袋看着秦玄策,难得看见她这幅神态,快活得像一只小鸟,还十分放肆地使唤他干活:“加点粉,一小把,撒在四边上……再加点水,小半瓢,倒在中间……不对、不对,水太多了,不行,得再加一把粉,还有,粉团太黏了,再加一点油进去。”
秦玄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悦地道:“闭嘴,休得啰嗦。”
阿檀看着、看着,突然咬着嘴唇笑了起来,她扭扭捏捏地蹭到秦玄策身边,小小声地、害羞地道:“二爷,您把头低一点。”
秦玄策不明所以:“又怎么?”
他神色不耐,却如她所言,温顺地低下了头。
“麦粉沾到脸上了。”她的声音宛如江南烟雨中,燕子的呢喃,温存而柔软。
秦玄策还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她已经伸出手,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那是烟雨落下,婉转而缠绵,或者是窗外的阳光拂过,滚烫而热烈。
秦玄策呆滞住了,他望着阿檀,她的眼睛那么美,他似乎看见,她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
但只有惊鸿一瞥,阿檀飞快地缩回了手,捂着脸,“叭嗒叭嗒”地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从背后看过去,她的耳朵尖尖红红的,就像嫩嫩的花瓣。
秦玄策僵硬地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太用力了,疼得“嘶”了一声,他恨恨地斥了一句:“放肆。”
其实,他的嘴角是翘起来的。
……
那天中午吃了蒸粉圆子,中间裹着糖渍的槐花馅,外面还裹了一层槐花碎屑,清香、软糯、甜蜜,似乎把这五月的阳光和风一起咬在唇齿间。
阿檀端着碗,坐在秦玄策身边一起吃。
如果是往日,她就会唧唧咕咕,殷勤地问这问那:“好吃吗?可要多加糖?可要再添一些?”
但是今日,她全程低着头,一声不吭,耳朵尖尖还是红红的。
中间偶尔的时候,秦玄策看她一眼,还会抓到她的眼波偷偷地瞥过来,相互又匆匆把头扭开。
岂有此理,他为什么要心虚?
秦玄策气恼地这么想着,埋头苦吃,槐花圆子吃了一碗又一碗。
吃到后头,阿檀实在忍不住了,弱弱地劝说:“二爷,膳食八分饱为宜,您今儿吃太多了。”
岂有此理,他自己摘的花、自己揉的面,凭什么不能多吃些?
秦玄策板着脸,他……他放下了碗。
乡间悠闲,用过了午膳,阿檀搬了小凳子,在院子里的槐花树下纳凉。
秦玄策坐在檐下,拭擦着他的剑。
剑锋冰冷,泛着幽幽的寒光,许是淬了太多的鲜血,无需触摸,那煞气便已迫人眉睫。
但秦玄策的手沉稳而有力,他用柔软的鹿皮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剑刃,只有在此际,他的眉目温存,如同多情的郎君,凝视他的情人。
阿檀巴巴地张望了许久,他的目光也未曾落到她这边。
她有些失落,偷偷地把小凳子挪过去了一点点,像小鸟,把小脑袋探出窝,看了他一下。
他还是未曾注意到。
又挪过去了一点点。
他完全没看见。
阿檀有些自惭形秽,埋在心底的那点子小心思马上烟消云散去了,她嗫嚅着开口:“因为我的缘故,已经耽搁了二爷太多行程,眼下我已经大好了,或者收拾收拾,早则今日、迟则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出发了,二爷意下如何?”
秦玄策的脑子有些乱,借着擦剑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冷不防又听见阿檀在唧唧咕咕的,他的手顿了一下,勉强压抑着思绪,冷淡地道:“巡防军务乃是惯例,本非急事,我自有主张,这事情不需你过问。”
此间大好,多盘桓些时日亦无不可。
秦玄策心绪不宁,心里痒痒的,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低着头,用眼角瞥了阿檀一下,更痒了,从心口扩散到全身,上下都燥热起来。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二爷。”阿檀的脸上突然呈现出惊讶的神色,失声叫道,“您的脸,怎么了?”
怎么了?秦玄策下意识地挠了一下,一阵针刺般的感觉,他忍不住“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