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白

第13章 黑白

1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已经过完了十一。虽说名义上有七天的假期,可是……毕竟进了医院嘛。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

况且即便是地球爆炸了,我们也不会休息的。救死扶伤,医务人员本职所在。

我坐在门诊的小窗口前翻看着从吴老师那里借来的图谱,对着里面一个一个细胞回忆上课讲到的内容。说来惭愧,从前学过的知识,十分学到了六分,六分又忘了四分。上周董老师问了我三个镜下细胞,居然只答出来了一个。

董老师叫我有空多看一看图谱,不要只学会了操作而忘了最重要的解读。这件事被付源知道了,他很感慨地说了一句:

“医学界有咱们这些卧龙凤雏,真是未来可期。”

十一假期刚刚结束,所有人还沉浸在对于假期的依依不舍中。七天怎能表达我对祖国母亲的炽热的爱,一个月都不嫌多。此时已经是九点半,门诊已经过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间。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患者,待到十点多会再送来一大批体检中心的样本,那才是一项大工程。

我半倚在座位上,把窗口的麦克风声音调到最大,这样我能第一时间听到病患叫我。

“老师,给我个二十四小时尿蛋白的防腐剂。”

窗口传来了声音。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从旁边抽出一管二甲苯,麻利地放进塑料袋里准备交给窗口外的人。

“您看一下这里写的注意事……你回来上班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然戴着口罩,也挡不住田哥坏笑的眼神。

“来看看你呗,你这业务挺熟练啊。”

前些日子田哥请假回了家,我们没有仔细过问,不过大概是跟他发小有关。

“那是,好歹干了这么久。你有没有事,没事别在这挡着,让患者看到不好。”

田哥从特采室进了屋,回到休息室换好白大褂后走到我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去车站接你。”

我把图谱放在面前桌子的抽屉里,几日不见,田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眼袋乌黑,虽然被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但还是仔细可以见到下巴上的胡茬。

“嗨,不用接,车站到宿舍那么点距离,我打个车就回来了。”

田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这是熬了一宿?我记得你家离这里好像没有很远吧。”

“起得太早了,早上三点多的火车,刚下车就来了。”

田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包里有咖啡,等会你自己去拿吧,认识我的包吧。”

“认识,你的包我还能认不出来,上面挂着的牛头那么明显。”

我的背包上有一个红色的牛头挂饰,下面还吊着一枚小金币。这个挂饰是过年时候在家买的,底下的金币是纯金的——不过只有薄薄的一层。

“一直没问你,这次回去干吗去了?”

“参加我发小二胎的满月酒。”

“满月酒?二胎?”

我瞪大了眼睛。

“你发小贵庚啊?”

田哥想了想,回答:

“没比我小多少,00年三月的。”

“00年?大哥我也00年的,我一月的!”

田哥的话又一次震惊到我。

“我今年才21,我还没毕业呢,人家二胎都满月了?”

“啊,

对啊。”

田哥耸耸肩。

“我们这边,孩子不上学可不是就结婚了。”

我不再言语。之前听田哥说过,他是他们村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孩子,所以我一直打心眼里敬服他。同样的21岁,我还在为毕业苦恼,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不评价,也不该评价,祝福。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给我讲讲这些机器都是干吗的吧。”

田哥岔开了话题,眼神落在了我旁边的那台机器上。

“再有一个多星期咱们又换岗了,我来门诊,得先过来学一学。”

“这个是罗氏的尿液分析仪,两台机器组成一组,一台负责干化学,一台负责镜检。”

我站起来,为田哥介绍起来。

“一共四组,靠近窗口的这一组是负责做从窗口递进来的门诊样本,那边三组是负责住院和体检中心送来的。”

田哥点点头,我继续讲下去。

“这三台是大便分析仪,可以做隐血试验,也可以做镜检。”

“镜检……是自动报结果吗?”

田哥打断我。

“对,咱们也可以在这里看镜检的图像。”

我走到电脑前,点击打开了实验室管理系统中的样本图像。

“你看,这里是咱们编辑好的样本编号,从这里就能看到图像。那边大便的也可以,不过要在他的系统上才能看到。”

“这些都是什么?”

田哥指着图像里的几个点问我。

“这个是红细胞,你看他的折光率很低,是双凹圆盘形的。”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如果是折光率很强的那种,跟大概率就是草酸钙结晶了。你来看这个。”

我拉着田哥走到机器的显示屏前,打开了系统的标识功能。图像里,每一个图像都被标记上了名字。

“这边就可以看到系统自动识别的情况了。咱们手机有自动识别系统,这种自动识别系统也可以用在这里。”

“那……咱们怎么知道他识别得准不准确呢?”

田哥问我。

“这个就需要咱们自己去判断了。”

我指了指在一边镜检的吴老师,说:

“吴老师现在就是在镜检,机器对于很相似的东西,比如刚才说的红细胞和草酸钙结晶就容易搞混,这时候就需要咱们人工镜检来校准了。”

田哥点点头,吴老师此时做完了一份镜检,擦玻璃片从显微镜的载物台上取下,扔进了利器盒里。

“讲课呢?小敬老师?”

吴老师抬起头,大概是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打趣道。

“哎呀老师,您笑话我了。我室友马上换组来这里了,我先带他来看看,熟悉一下。”

我笑着回答。吴老师点点头:

“挺好的,正好也能检验一下你在临检学得怎么样。你先带他看,有哪里不会就来问我,我先做镜检。”

“没问题,谢谢您了。”

2

“门诊这里,会不会跟病人接触很多啊。”

休息室里,田哥问我。

“怎么说呢,倒也没有。”

我喝了口水,想了想回答。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在的那个岗是唯一一个要跟病患接触的岗。”

“那……会不会很难?”

看着田哥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想问会不会碰到不讲理的人吧。”

田哥点了点头。

“其实不会,我在那里干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碰见过。”

这句话是实话。

其实很多时候,冲突和矛盾无非是出于关心则乱。在医院里,人的心情难免急躁。所以作为医务人员,我们更要冷静下来,尽量地跟病人解释清楚。我始终相信将心比心和坦诚相待会换来别人的善意,而且我也希望当我的家人朋友们如果有一天碰到这样的情况,也会有人愿意用善心和耐心对待他们。

“其实大多数病患是很有礼貌的,咱们检验科碰到的问题无非就是在哪里取结果,多久能出,给人家解释清楚就好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出来有一会了,水也喝了,休息也休息够了。我整理了一下口罩,走出休息室,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下白大褂。

“你今天不用去免疫室吗?”

看到田哥准备跟我一起回门诊,我问。

“假期到明天,按理说我现在还在休假。”

田哥顿了顿,又说:

“今天是申老师带我,我也跟她说想来门诊提前熟悉一下环境,她挺支持的。”

我点点头,跟田哥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门诊实验室。一进屋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莫名的压抑。

“看什么呢,样本做完了?”

我走到付源的身后,发现他正直勾勾地望向特采室的门。

“你看什么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口居然站着一位民警。

“我去?什么情况?”

田哥小声问。

“里面刚才进去了一个戴着脚镣的,看着好像是从监狱出来的。”

付源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刚才偷偷拍了一张,你看。”

我们蹲下来,避免被患者或者警察看到。我从付源手里接过手机,田哥也凑过来。照片里,两位民警一左一右地站在一个人身侧,那人身穿防护服,脸埋在帽子和口罩里看不见五官。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脚上的那一枚电子脚镣。

“监狱……没有医疗系统吗?我记得之前监狱事业编还招咱们检验技师来着。”

“有……肯定是有,但是医疗水平肯定有限的,肯定是比不上咱们了。”

付源收回手机。

“估计是什么大病,不然不太可能出来就医。”

“你们俩……就不好奇里面是什么样的?”

我突然发问。他们两人先是怔了怔,然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好奇啊,但是有啥用,好奇也不能进去看。”

付源说。

我蹲得腿麻,站起来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除非……咱们有什么正当理由?”

“你们要干嘛?”

我带着他们走到特采室门口,门外的警察拦住我们。

“老师,我们想进去取些东西。”

我开口,付源和田哥点点头。

“取什么?”

“取清洗液,那边用光了,是放在里面柜子里的。”

我双手合十,十分诚恳地说。

“您放心,我们取完就出来,不给您添麻烦。”

远处,大便分析仪十分配合地响起了报警声。警察看了我们片刻,终于点点头。

“拿完记得快点出来。”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

我跟田哥和付源对视一眼,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眼中的敬服和兴奋。

大概是没想到我在警察叔叔面前睁眼说瞎话还能如此淡定吧。

我们推开房间门,狭小的房间里站着一名民警,还有石老师——临检组为数不多的男老师之一,此刻他正半蹲在床前,给床上的人采血。本来房间就很狭小,我们三个进去之后显得更加拥挤。

不知怎的,一进房间我就打了个冷战。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那人身上居然渗出了丝丝的杀气。

石老师采好了血,站起来整理好物品,也看到了我们。

“你们怎么进来了?”

石老师微微皱眉,随后又和女警解释:

“这是我们的实习生,是我们科室的人。”

“老师我们是来拿清洗液的,大便那台机器刚刚报警了。”

“在那个柜子里,你们拿好了就赶紧出去吧。”

石老师不方便解释太多,我们也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不能给他们添麻烦。我走到柜子前蹲下,用钥匙打开了锁。我提出三箱清洗液递给付源和田哥,跟石老师打过招呼后离开了房间。

“过瘾了?看到了?”

出了房间,跟门口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后,我们赶紧回到刚才的位置。我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卫生纸一边擦汗一边问。

“看到了……不得不说你这个心理素质真的可以,警察面前都面不改色。”

付源冲我伸了个大拇指。

“怎的,机器报警了还不行我去取点试剂?”

“没,非常合理。”

“刚才一进去感觉气压都低了。”

田哥望向特采室,发现刚刚门口的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透过采血窗口的玻璃,我看到他们带着那人离开特采室,像付源拍到的那样,一左一右压着那人离开了采血大厅。

“我也觉得。”

我把擦了汗的纸扔进垃圾桶里。

“你们刚才干吗去了?”

吴老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了我们一跳。

“嗯?这里怎么这么多清洗液?你们有空把多的送到特采室里吧,外头不用放这么多。”

3

中午在食堂,我和付源添油加醋地把上午在临检组的见闻讲给能能和苏挽听。待到我和付源讲完,能能给我们鼓起掌:

“果真,我还是理解不了你们男生的脑回路。”

说完,转头看向苏挽:

“你理解么?”

“emmmmm,不是很理解。这么无聊的事你们都做得出?”

我双手摊开:

“什么叫无聊,这是男人的浪漫,你们不懂。”

说完,我和付源击了个掌。

“所以你们男人的浪漫,就是去特采室偷看石老师给犯人抽血?”

能能翻了个白眼。

“这叫探险,人类因为好奇所以才能有探索的动力。”

我问付源:

“我问你,哥伦布为什么能发现新大陆?”

“因为好奇。”

我又问:

“牛顿为什么能发现三大定律?”

“因为好奇。”

“那咱们为什么要学医?”

“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所以想找点罪受。”

我一拍手:

“懂我,兄弟。”

再回过头看能能和苏挽,她们两个正扶着额不想看我们。

“你俩要是真觉得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大可以把空调关了。”

“讲道理,咱们都来学医了,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自残的行为么?咱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付源从我的面前拿走了我的可乐,气得我给了他一拳。

“不过我还是想问个问题,就是你们在看到这个犯人的时候,是什么心态?除了好奇?”

苏挽支着下巴问。

“就是……你们是怎么看待给犯人看病这件事的?”

“犯人也是人,咱们是医,治病救人天经地义。”

我脱口而出,付源却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

“从我个人感觉来讲,不舒服,不过不得不去。”

“犯人也不一定是罪大恶极吧,不过敬威说的没错,只要是生命都是咱们要救治的。”

能能冲我微微点头,对我刚刚说的话表示赞同。

“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有一门课叫医学伦理学,里面讲到了一个案例。”

苏挽清清嗓,讲道:

“有一个男的在医院里砍伤了自己的主治大夫,之后又在医院里自刎。两间手术室,一间抢救大夫,另一间抢救凶手。”

“我记得,当时教授给咱们留的思考题,从自己的角度想一想,该不该抢救这名凶手,是这个吧。”

这个案例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清晰地记得我的答案:

“如果可以,我不会愿意去救一名伤害我同伴的凶手。”

“对,就是那个。”

苏挽点点头。

“付源比我还狠,你自己说你怎么写的。”

我看向付源,这货撇了撇嘴:

“我写的是,不救,不仅不救,而且还想给他补几刀。”

说完,付源辩解道:

“教授说的,要写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付源咬咬牙,说:

“而且那时候才大二,哪里懂什么医学伦理。”

“你怎么写的?”

我们看向能能,突如其来的关注让能能看上去有些慌张。

“我?我当时想写身为医者,在生命面前不应该被其他事左右。不过觉得有些太圣母了,所以没敢提交。”

“你们还记得教授是怎么说这个问题的吗?”

苏挽问。

我摇了摇头,时间太久远,早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有权利去恨,也有权利去见死不救。但是作为一个医者,你不仅仅是在救一个人,更是在维护医学的尊严,和伦理的底线。”

餐桌上陷入了沉默。半晌,付源悠悠开口:

“咱们……现在探讨的问题都已经这么有深度了吗?”

“刚才讲到那个犯人,就突然想起来了。”

被付源一提,苏挽显得有些尴尬。

“其实求的就是一个问心无愧嘛。”

能能替苏挽解了围。

“他做了什么,咱们不用去探究,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情。但是咱们怎么做,这可是咱们可以决定的。”

“有道理,起码咱们对得起这身白大褂。”

我打趣道。

“赶紧吃吧,饭都凉了,早点吃完还能早点回去休息了。”

“我平板落在科室了,要不你陪我回去取一下?”

告别了苏挽和能能,我猛然想起早上把平板放在休息室里充电,中午下班时候忘记了装回包里。

“你怎么不把自己落在科室。”

付源吐槽,然后挨了我重重的一拳。

“你说如果教授讲到的那个案例里被砍的人是我,你是去抢救我还是凶手?”

付源侧目瞥了我一眼,说:

“我会去救凶手。”

“为啥?”

“我会拼尽全力把他救回来,这样就可以把他送去该去的地方,让他付出代价。”

付源空咽一下,继续说:

“因为我是个医生,而且是你的朋友。”

良久,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咱们是检验师,抢救也轮不到咱们。

不过,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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