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翻江倒海
1
星期一的早上,我坐在休息室后排啃着从付源那顺来的面包。今天是转岗的第一天,这次轮转的科室是细菌室。而我手里的面包袋子上写着“乳酸菌制品”,倒也是应了景。
从前在学校上《临床微生物学检验技术》这门课的实验,高压蒸汽锅的气味真是令我记忆犹新。毫不夸张地说,盖子打开的那一刹那,一股热浪夹杂着鱼食的腥味和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高温下这股气味愈发浓烈,戴着口罩都不顶用。
下一秒,我和田哥,日成,付源四个人立马奔向离我们最近的窗口,把头探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求今天不要叫我去开高压灭菌锅。
“早啊老师。”
“早,你们这周是不是轮转了?”
菲菲老师俯下身子,在签到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又翻看我们实习生的签到本。
“可以啊,天天都是最早到的。你什么时候轮转到我们生化,到时候早上来跟我一起做质控。”
“甭急,下一组就到了,今天我们轮到细菌室了。”
菲菲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细菌?那你可来得有点早了,这才七点,他们七点半第一批才来。”
我吃下最后一口面包,走到垃圾桶前把包装袋扔进去。实验室是分为洁净区,污染区和半污染区三个区域的,休息室是严格的污染区。在实验室里,每个垃圾桶也有不同的含义,比如黄色垃圾桶里只能丢弃医疗废物,最后送去无公害处理,而食品包装袋这种东西必须要扔到生活区垃圾桶里。
不是小题大做,也不是危言耸听,每一个看似不合理的要求背后都有必要的原因。不仅仅是对于检验实验人员们生命安全的保证,也是对科研必要的尊重。
“时间还早,要不要来看看我做质控?七点半之前肯定放你回细菌室。”
菲菲老师出门前问。
“好啊,来了。”
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只干净的口罩戴好,又从门外的架子上找到自己的白大褂套在身上,跟着菲菲老师一起走进了科室。
科室里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老师,或是在准备试剂,或是在整理病房送来的样本。我跟着菲菲老师走过门口的免疫机器,还和正在离心样本的申老师打了个招呼。
“这个就是咱们生化要用的质控品,平时是放在这个冰箱里冷藏保存。”
菲菲老师带我走到冰箱前,刷胸牌打开了冰箱。老师们的胸牌有磁卡钥匙的功能,而我们的……只是一张纯粹的塑料卡片。
“我们每天都要对机器进行质控,简单讲就是用机器先做一遍质控物,然后看看做出来的数值有多大的偏移。”
说完,菲菲老师突然看向我:
“我怎么记得质控这部分是我给你们讲的,你不会忘了吧。”
“没……那哪能忘啊。”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真的?那你说质控规则里,X±2S是什么意思?”
“警告!±2S是警告,±3S是失控。”
“还行,没全还给我。”
菲菲老师收回了目光,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质控是检验工作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要格外认真,这会影响到后续样本的检验。”
菲菲老师坐在工作台前,虽然要分神跟我讲解,但是手里的活计却没有丝毫被影响的迹象。
我突然想起了《卖油翁》里的一句话:
“无他,唯手熟耳”。
“质控品准备好之后就可以上机去做了,咱们这条生化流水线是很智能的,用特定的质控架,放进去机器会自动识别,然后把做出来的结果上传到咱们的lis系统里。”
菲菲老师从旁边抽出一个绿色的架子,把装着质控品的试管放好,然后把架子送进机器里。
“每天早上都要做质控,做完了之后去看一下质控图有没有偏移。偶尔会遇到失控的情况,具体的就等你到了这个岗位我再给你讲。”
我站在菲菲老师的身后,一边听一边用手机记着笔记。说来惭愧,虽然因为不怎么用笔而导致经常提笔忘字,但是用手机打字的速度却格外的快。
不知这是种进步还是种退步。
“对了,跟你打听个事。”
菲菲老师做完了质控,换了台电脑点开系统,一边看质控图一边问。
“嗯?啥事?”
“你们班有个男生叫沈辞,你跟他熟么?”
我想了想,回答:
“不是很熟,只是认识。怎么了?”
“没啥,就是觉得他好像不太合群。”
菲菲老师耸了耸肩。
“他之前在生化组来着,但是我看着你们同学好像从来不跟他聊天,他总是一个人学习。”
“这个……我只能跟你说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大家比较介意吧。”
我没有说得很清楚,因为我不是很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尤其是讲不好的话。
菲菲老师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迷惑。
“你们这个年龄能有多大事,同学之间有矛盾吃顿饭喝顿酒不就过去了。”
我回想起上次跟付源沈辞一起吃饭发生的事,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如果我说,是当事人不愿意呢?”
菲菲老师跟我对视了几秒,摇摇头:
“不是很懂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不过付源应该和他关系不错吧?”
“嗯?何以见得?”
“因为每一次他俩的实验报告都一模一样。”
我站在菲菲老师的侧面,清晰地看到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每次批实验报告的时候我都特别想知道,他们俩一个学号十几,一个学号四十几,都不是一组的实验数据为什么一模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不要笑出声。
“他俩……怎么说呢,这个故事很长,也很狗血,有机会还是您自己问付源吧。”
2
“怎么从生化那屋出来,咱们今天不是在细菌么。”
我从生化免疫室出来,在细菌室门口碰到了付源。我摁了一些墙上的免洗洗手液,一边搓手一边跟他一起向细菌室走去。
“来得早,就去跟菲菲老师学了下质控,之后又聊了一会。”
我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跟付源讲刚刚聊到了沈辞的事,几经斟酌,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了。
“细菌室肯定消过毒了,好大的一股消毒水味。”
付源推开房间门,狠狠地吸了两下鼻子。
“消毒水的味道还好了,你忘了当初咱们在学校细菌实验室,一股化粪池炸了的味。”
我小声地吐槽。
“你们是新轮转来的?”
当我和付源站在一台看上去很像柜子的机器面前研究这是干什么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啊,对,老师我们是下一组轮转来的。”
“行,谁在细种岗?跟我走。”
是位很年轻的女老师,走到一个抽屉前从里面拿出手套和帽子戴好,又取出两套递给我和付源。
“我们俩都是细种。”
我回答道。
我和付源跟在她身后,走向房间另一端的细菌接种操作台。
“不用叫老师,都给我叫老了。我没比你们大多少,叫我侯姐就行。”
“好的,侯……额……侯姐。”
我和付源对视一眼,付源挑了挑眉,我猜他是在告诉我适应就好。
“别光站着,坐吧。细种岗的主要工作就是签收样本和排序,之后把样本接种到培养基上。”
侯姐指着电脑前一袋塑料小盒,说:
“你们两个一个接种,一个在电脑上签收,怎么分工你们定。”
“那我肯定是电脑。”
付源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在了电脑前。
“我没意见,那我接种吧。”
我在脑海里快速地回想了一遍从前在学校的时候细菌接种操作,无非就是三区划线和密集划线两种方法最常用。
其实对于我这个从小就开始学画画的人来讲,这不算是什么难事。毕竟画素描的时候排线是基本功,和接种的手法大差不差。
“行,我先教你怎么录入。”
侯姐挪到电脑前,付源很自然地起身给她让开位置。
“咱们所有的样本里最多的就是痰液样本,除此之外还有尿液,粪便,脑脊液,肺泡灌洗液,分泌物之类的样本,都可以进行细菌培养。”
说着,侯姐把袋子里的小盒子倒在桌上的铁盘里。仔细一看才发现……还是不要多加描述了,怪恶心的。
“痰液的话大多数都是要做培养加药敏试验,涂片检菌和涂片检真菌,偶尔会多加一项真菌培养,这个就要具体要求具体分析了。”
侯姐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个小盒子,用扫码枪扫描了上面的条码。
“每一项都要录入,之后把申请单子打出来,千万不要漏了项目。”
侯姐示范了几个,把位置让给付源,然后站在后面观察付源的操作。付源还是对电脑敏感的,前两个虽然比较生疏,不过后面慢慢就十分熟练了。
“这是录入阶段,之后咱们拿到了申请单和样本,就要开始接种了。”
侯姐坐回接种台前,从旁边拿过录入好的样本和申请单。
“从前在学校里学过三区划线吧?”
“学过。”
侯姐从旁边拿过三个培养基,用棉签从小盒子里蘸了一些痰液样本后打开了一个培养基的盖子涂了上去。
“涂好的这部分就是第一区,之后你用接种针在二三区划线。”
我从旁边找到打火机和酒精灯,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根接种针。
“一般一个痰液样本要涂三个板子,包括血平板,中国兰平板和巧克力平板,如果有真菌培养的要求的话就要再涂一个沙保罗培养基。”
我看着旁边堆着的几摞培养基陷入了沉思。
“所以……桌子上这么多够用几天?”
“几天?”
侯姐看了一眼,然后笑道:
“一上午够用都不错了,每天下午都要拆一批第二天用的。”
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冷藏柜:
“培养基平时放在这个冷藏柜里,每周二去里面那个大冷库里取一批,放进咱们的这个柜子里。”
“侯姐,这是个啥东西?”
付源拿着一根注射器递过来。
“这里头为啥是绿色的?”
“哦,这个是脓液,这个放在最后录入。录取的顺序是痰液,肺泡灌洗液,尿液,粪便,之后是分泌物脑脊液之类的。”
侯姐轻描淡写地把注射器放在付源旁边的桌子上,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付源的嫌弃。
“脓液?这么多?”
“啊,对啊。”
侯姐见我有些不相信,索性仔细地讲解了一番。
“当初我实习的时候跟着老师一起下病房采集样本,有一个人腿上的脓液直接喷到我老师身上了呢……你这什么眼神。”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恶心。之前在临检组的时候好不容易接受了粪便……只能说山外有山。
“别说了姐,我中午还想吃饭呢。”
“唉,习惯就好,谁让咱干这行呢。”
侯姐倒是看得开。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里头是不是有一块韭菜?”
付源拿起一盒痰液端详起来。
“那就是采样的时候没有按着流程来。”
侯姐接过痰液。
“正常在留取痰液之前要用温水漱口,把口腔里的杂质清理干净了再取。”
侯姐打开了盖子,一边说一边用棉签把里面那颗绿油油的碎屑挑扔出去。
“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饭了,付源你自己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表面波澜不惊,胃里已经翻江倒海。
3
“中午没吃饭,这会饿不饿?”
下午四点多,付源回到了家。细种岗要求下午去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商量着来。今天下午付源留在那里,明天换我。
“唔……其实也吃了点。”
我不敢看付源的眼睛。
“下午的时候有些饿了,冰箱里的那半个蛋糕我替你解决掉了。”
说完,我不知从哪来的底气,理直气壮地抬起头:
“你不是要健身嘛,这么高热量又罪恶的东西我替你消灭了,不客气。”
“……那我还得谢谢你呗?”
“不客气不客气,嘿嘿。”
付源被我气笑了。
“行吧,解决了也好,冰箱里腾出地方可以放西瓜了。”
这时我才看到付源拎着半个西瓜回来。
我大概是瞎了。
“西瓜放冰箱里,明天吃正好。敬大厨,咱们晚上吃点啥?”
付源把西瓜递给我,然后像一个大爷一样躺在沙发上,顺便脱下了上衣散热。
“敬大厨表示懒得做饭了,点个外卖咱们回来半加工吧。”
我拎着西瓜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塞进去,又从里面拿出两罐可乐,扔给付源一罐。
“嗷!”
付源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把冰可乐直直地扔在他的身上,一罐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可乐就这样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敬威我要告你谋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你去吧,我等你。”
我笑得躺倒在沙发上,付源抓起上衣扔到我的身上。
“我下次应该瞄得再准一点,直接砸你胸上。”
“那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付源打开可乐喝了一口,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嗝。
“你刚才说半加工,啥意思。”
“意思就是。”
我坐直身子,把手机放在他面前。
“外卖来了,我负责打开,半加工没毛病。”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我要健身?”
我拎着外卖在茶几上打开,实现了我的“半加工。”
“啊,对啊,咋了?”
我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回答。
“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你点这个是几个意思?”
付源指着我打开盖子,里面露出了满满当当黄灿灿的炸鸡。
“炸鸡送来都凉了,凉了就是没有热量了,没事。”
我戴好手套,抓起一块鸡肉送进嘴里。
“蜂蜜芥末,你喜欢的,快尝尝。”
“好棒的理论,诺贝尔听了都想给你鼓鼓掌。”
付源戴好手套,从里面抓出一块鸡翅。
“大哥,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我看着付源的胳膊,心里一阵鄙夷。
“再说了,你身高178体重110斤,你健身健哪里?健骨头?”
“我干吃不长肉,我也很苦恼好吧。”
我瞥了一眼付源的肚子,嗯,六块。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嗯,一块。
“所以说这东西给你吃真是浪费了,鸡都为你死了,你吃了人家还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双手搂住盒子:
“气死我了,你丫别吃了。”
“那哪行,买都买了,不吃浪费了。”
付源把盒子拽回面前。
“对了,今天早上我跟菲菲老师聊了会天,就……聊起沈辞了。”
我试探性地开口,觉得还是和付源说一下比较好。
毕竟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越装作不在意,反而是越在意的表现。
果然,付源咀嚼的动作僵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
“哦,挺好的,聊什么了?”
“菲菲老师问我,沈辞是不是不合群。”
“显而易见。”
付源平淡地说出这四个字,然后不再说话,安静地吃自己的炸鸡。
“所以,你还是很介意这件事的,对吧。”
我看向付源,付源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承认,是。”
付源低下头,躲开了我的注视。
“之前我还在担心,如果在休息室里碰到他会不会很尴尬。现在没事了,咱们在细菌室,他去妇儿楼了。”
付源抓起可乐一饮而尽,把可乐罐子拍在了桌子上,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抬起头:
“冰箱里有啤酒,给我拿一罐。”
我笑了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中午放进去的西瓜已经凉了,透过红色的塑料袋都能感觉到阵阵的凉气。
不过我们并不打算吃它。
“接着。”
我像中午一样把啤酒扔给付源,不过不同的是,这次他稳稳的接在了手里。
“我还以为你又要叫出声了呢。”
我调侃道。
“怎么可能。”
付源自嘲似的笑了笑。
“人哪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我打开了啤酒,和付源碰了个杯,仰头饮下。其实我并不喜欢喝酒,不喜欢里面的微苦,和麦芽的酸味。
“你说如果能回到大一的时候,多好啊。”
付源突然很感慨地说。
“那时候咱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会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那你还想认识我么?”
我半开玩笑地问。
付源看了我一眼,笑骂道:
“我就算不去认识你,你也得主动来我面前犯贱。”
说完,付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我把一团卫生纸扔在他身上。
“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我想认识你,还想认识田哥,日成,能能,苏挽……”
付源闭上眼仰着头,嘴里喃喃自语。
“沈辞……我要不要认识他呢?不要吧,他不是他,他……已经去了。”
我看到有一滴泪,顺着付源的眼角滑落。
“他不是他。”
“呕……”
夜里,我趴在马桶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付源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说你这个肠胃是纸糊的,真是一点不冤了你。”
我刚想反驳,奈何一阵酒味直冲上喉咙,一张嘴又吐了出来。
“你说你不能喝酒还逞什么强?”
“那还不是……为了陪你……呕……”
我感觉像是要把胃吐出来了一样,不多时,马桶里盛满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炸鸡碎块。
“你行不行啊,用不用给你叫个120?”
“就这么点距离,你背我去能死?”
吐得差不多了,卫生间里弥漫着酒混合着炸鸡和胃液的味道。
“大哥,讲讲良心,你210斤,我110斤,我背你?”
说完,付源从茶几上拿起一瓶水递给我,示意我漱漱口。
“你行不行啊,用不用给你请个假?”
“不用。”
我把一口水吐进了马桶里。
“轻伤不下火线,我还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