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医者不自医
1
“敬威,起床啦,你还活着么?”
早上付源敲着我的房门,叫我没反应,推开门走了进来。
“嚯,你这是让人把魂抽了?眼袋都快掉膝盖上了。”
“别提了。”
我强撑着睁开眼皮,想坐起身,却又是一阵眩晕。
“昨天半夜我又吐又泄,折腾到今天凌晨四点。”
我打了个嗝,昨天晚上把东西已经吐出去了,所以这会味道倒是没有很坏。
“我听到了。”
付源坐在我的床边。
“那你咋没反应?”
“我有啊,我醒了看了一眼表,觉得吃坏肚子了应该死不了人,所以……”
“所以你就又睡着了是吧。”
我瞪了一眼付源。
“是的呢。”
这厮坐在我的床边,露出了格外欠揍的表情。
“同样吃的炸鸡,为啥你就没事?”
付源想了想说:
“可能……因为你吃了那半个蛋糕?”
我无话可说,裹紧被子翻了个身。不知怎的,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而且好像非常冷。
“我怎么觉得你脸红了?怎么,看着我害羞了?”
我闭着眼,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他的手很冰,我猜……他可能肾虚。
“这么烫?你发烧了?”
付源收回了手。
“你是不是胃肠感冒啊,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我听到付源去了客厅,当初付源在美团一分钱抢了个黄色的药箱,出来合租后也没有扔掉。里面被他塞上了满满当当的各种药,不得不说在这点上他比我更像个医学生。
“给你,体温计,等会你自己测一下。还有布洛芬,如果真是发烧了的话记得自己冲着喝了。”
我睁开眼,看到付源把药和体温计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都这样了,我给你请个假吧。”
我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原本应该我自己去和秦老师请假的,但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精神。头晕得厉害,只想赶紧再睡一会。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我没有测温,也没有喝药。头昏胀胀得疼,身上出了一层虚汗。我抓起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听电话,是付源打来的,只是刚刚睡着,没有听到。还有两条条微信,一条是秦老师:
“敬威,听付源说你生病了,怎么样?好些了么?”
另一条是付源:
“茶几上有面包,醒了饿了就吃点,别吃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笑了笑,拔下手机充电器一一回复:
“好多了,谢谢您挂念。本来应该提前跟您请假的,但是早上实在是太难受撑不住了,给您添麻烦了。”——秦老师
“ok,我刚醒,好多了。”——付源
我走出房间,桌子上放着几个面包,是付源刚刚提到的。我没有马上去吃,而是走进厕所,打开淋浴器冲了个澡,把身上的虚汗洗下去。
洗澡的时候是我最放空的时间,水从头顶淋下,划过肩膀,最后从脚面流走。我在脑海中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出来实习一直到现在,也过了四个月的时间了。很多时候在科室里看着同学们一张张熟悉的脸,恍惚间会很陌生。
初次见面的时候,大家带着各自的行李和一腔期待,从自己的家乡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们在一起经历了解剖大体,
经历了白鼠兔子实验,从最初的不适到最后的坦然。
我们参加了多少活动,聚光灯下尽情地演唱,又在操场上呐喊。然而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年了,一年后我们将各奔东西,是回到自己的家乡,还是奔赴更远的远方,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关上水擦干头发,打了个寒战。放在洗衣机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接起,是付源。
“醒了?好点了么?”
“嗯,好多了。你那边怎么样?东西多么?”
“不多,但是你今天没来太可惜了,昨天放进去培养的痰液里长出了变形杆菌,爬过的痕迹比书上更清楚,你没看到太可惜了。”
付源的声音有些兴奋,我笑了笑,坐在沙发上撕开了一袋面包。
“等会我给你拍下来,不过不知道拍不拍得清楚。侯姐刚刚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喉咙里长了颗痔疮。”
“滚蛋吧你。今天下午你也帮我上了吧。”
我小口地咬着面包,一边时刻关注着肚子里的动静。
“可以,但是我想吃可乐鸡翅,晚上你给我做。”
我翻了个白眼,说:
“大哥,我刚好点,你确定要吃这么油的东西?”
“我吃,又没说你也吃。你就喝点粥得了,晚上下班我从外头买给你。”
我笑了笑,不想跟他计较。挂了电话我走进厨房,从冰箱下层翻出一袋冷冻鸡翅。之前因为害怕疫情封控,付源拉着我去买了好多冷冻食品,结果到现在都没吃完。
“可乐鸡翅,没有可乐了啊。”
我打开冰箱上层,发现最后两听可乐昨天已经全喝掉了。
“中午你下班买点可乐回来,家里没有可乐了。”
我打开微信,给付源发去一条语音。
“没问题,但是能不能多做一些?”
付源回复了一条文字。
“干嘛?”
“刚才侯姐也听到了,她也想尝尝你的手艺。鸡翅还够吧,用不用我再去买点?”
“大哥,之前你差点把超市搬空你心里没点数么?够吃,别忘了买可乐就行。”
2
“我回来了。敬威,你要的可乐。”
付源回来的时候,我刚从厕所出来。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取一些样本给付源,让他帮我带回科室检验一下。
“还没好啊?”
“别提了,我都快虚脱了。”
我捂着肚子,瘫倒在沙发上。
“我现在严重怀疑是你给我下毒了,不然为啥到现在都不好。”
“亏你还是个医学生,家里这么多药你就不能自己找来吃?”
付源抱来药箱,放在茶几上。
“就是因为我是个医学生,所以才不敢乱吃药好吧。”
我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热水。
“我什么水平我知道,我宁可病死都不敢吃我自己开的药。医者不自医懂不懂。”
“没毛病,那你病死得了。”
付源坐在我旁边,还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你不怕我喷你一脸?”
我抬起头看着付源,然后亲眼看着他一脸嫌弃地挪到旁边的小沙发上。
“您老人家能不这么恶心么?”
“你管我。”
“赶紧做饭吧,我都快饿死了。下午还得去替你上班,真是我该你的。”
付源把可乐送进厨房,我不情愿地起身。
“今年感动中国十大混蛋肯定有你。”
付源回来之前我已经焖好了米饭,也把鸡翅处理好了,只等可乐回来就可以炖煮了。
“你不觉得有些残忍么,我现在这个肠胃状态啥都吃不了,你还让我给你做饭?”
我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鸡翅,嘴里嘟嘟囔囔……或者说骂骂咧咧。
“讲道理,是我让你偷吃那半个蛋糕么?今天这顿鸡翅权当是你的报应。”
付源倚在厨房门口,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行了,炖着吧,出去坐会,这屋太热了。”
把可乐倒进锅里,我从旁边抽出一张抽纸,把额头上的汗擦干。
“这就完了?”
付源瞪着眼睛看我结束战斗。
“啊,不然呢。剩下就是煮一会,等水收一收然后就可以出锅了。”
我回到客厅,把药放进嘴里。付源开的药我还是有胆量吃的,毕竟他的成绩比我好。
其实说实话,在学医之前我觉得医学生都是大神一般的存在,学成出来之后白衣执甲,救死扶伤。可是当我真的进入医学院,跟这帮狗男人同居之后才发现……
就这么说吧,一想到未来是这帮人给我看病,我真的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医学界有你们这帮卧龙凤雏,真是未来可期。”
某次实验课后,我对着失败的实验发出一声感慨。
“煮多久?你不用看着点?”
付源还站在门口,眼睛不离开锅里的鸡翅。
“不用很久,想吃汤泡饭就多留一些汤,不想吃的话就收得稍微干一点。”
我躺回沙发上,趁着炖煮的事件看一看微信群里又有什么通知。
“嗯?今天秦老师查岗了啊。”
微信群里,秦老师发了一大段话,还有一串名单。实习的要求是迟到一次扣四学时,旷工一天扣八学时,请假一次可以用休班补。累计扣满二十学时要去科教科签保证书领取实习警告,四十学时终止实习退回学校。
其实说实话,医院已经很照顾我们了,知道大家要准备考公考编考研,所以安排的工作没有很繁重,而且也从来没听说过谁真的被扣满了四十学时退回学校——毕竟关系到能不能正常毕业,老师们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一个学生的前途。
“是啊,今天查岗,查了不少人。”
付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不知道他去干嘛了。
“我早上一去就帮你请假了,秦老师没说什么,只是叫我转告你好好休息。你这个汤是不是淡了点?但是味道真不错。”
“水没收干,可不是淡,现在如果味道正好的话等一下就该咸了。那被查到的这些人怎么处理的?这么多人,得给秦老师气够呛吧。”
“是啊,今天八点了都没什么人,早该查人了,这帮人越来越放肆了。”
我没有接话,我不像付源可以很理性地看待人际关系——或者说除了沈辞其他的人际关系。他越理性,我越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沈辞这件事情上他会这么固执。
大概因为我不是他吧。
“你别在厨房待着了,多热啊。”
玩了一会手机,发现付源还待在厨房里。我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厨房。
“你干嘛呢这么久不进去……这怎么回事?”
“你来了嘿嘿……surprise?”
我看着消失了的半锅汤水和付源手里的勺子,一瞬间有些头晕。
“我刚才就是想尝尝味道,结果尝着尝着,觉得咸味的可乐还挺特别的……都怪你做得太好吃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这货就算是再二逼也不能拿刀砍了他。
“一锅汤你给我喝了半锅!怎么不齁死你!”
忍无可忍。
无需再忍。
我抄起锅铲,在抽向付源的前一秒收住了力。
“不行,别把我锅铲弄脏了。可乐给我拿来,就这么点水怎么炖得熟。”
“炖熟?鸡翅不是熟的下锅么?”
我看向他:
“谁告诉你鸡翅是熟的?”
“刚才我看你煮了才放锅里的啊。”
我看了他两秒,终于理解了他在说什么。
“大哥,我那只是用水焯了一下,把血沫煮出去,谁告诉你这就熟了?”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付源的脸色骤变,旋即冲进厕所。
昨天晚上是我趴在马桶边,现在……换成了付源。
“大哥你一点常识都没有么?”
我摇摇头,把剩下的可乐倒进锅里,又重新洒了盐和酱油。还好付源买的是大瓶可乐,不然就只能用水来补了。
“我哪里知道,我还以为是熟的呢。”
“在你的概念里是不是只有生肉和熟肉两个概念?”
付源吐完,脸色还是铁青的。看着他的样子,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付源应该比我更难受。
因为他也没忍住,被自己的行为气笑了。
“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
3
“行了,出锅了。”
因为付源的傻缺行为,这顿饭晚了二十分钟。我把鸡翅盛进盘子里,又取出一个打包盒,给侯姐打包好一份。
“你去盛饭吧,米饭在电饭煲里。”
我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一脸生无可恋的付源,叹了口气。
“你说山东这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一个地方,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奇葩。”
我端着盘子放到付源面前,轻轻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赶紧吃了,下午还上班呢。”
“知道了,我在怀疑人生哎,别打扰我。”
我坐在付源对面的沙发上。
“我觉得侯姐一个女生不会喜欢太油腻的,所以煎鸡翅我没放油。”
“没放油?干煎啊?”
付源从茶几下面抽出一根一次性筷子,用牙咬住塑料皮撕开。
“鸡皮里的脂肪含量很高的,先煎鸡皮那一面,把油煎出来之后正好够。”
我耸耸肩,继续看手机。
“敬威手艺可以啊,我要是个女的我肯定嫁给你。”
我抬眼看了一眼正在啃鸡翅的付源,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别,我对你不感兴趣。”
这间房间待不得,对我这个不能吃东西的人格外的不友好。
而且更残忍的是,我烧成的菜居然自己不能吃。
“我回房间睡会了,你吃完记得把桌子收拾了。”
我起身,走进房间前,不忘提醒他:
“上班之前记得把侯姐那份带着,而且不要叫醒我,我有起床气,而且很严重的那种。”
“知道啦,好歹同居三年多了,你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
付源嘴里塞满了鸡翅,含糊不清的回应。
我躺在床上,大概是早上睡多了,这会一点睡意都没有。索性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有光从窗子透进来,即使闭上眼睛,虚无的黑暗也是红色的。我枕着手臂,手机里播放着音乐,是云之泣的《故人故事》。
“故事已讲到七八
无端又哽在旧话
说过永好的人们
到白头了吗
往后的故事么
晚来寻过酒家
那个少年逞着醉意不肯老啊
他是故里最长情
最难得忘却的
你有没有曾经遇见过他
你有没有认出是我呢”
其实仔细想想,我好像一直在和人告别。小学毕业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别离,同学们抱在一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在新的环境中渐行渐远。初中毕业学着写同学录,纸短,情却未长。高中我们奔赴不同的城市,我只身一人跨越了山海离家千里,所有人都变成了手机里一个个跳动的符号,最后归于沉寂。
在沈辞这件事情上,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是清,所以才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大道理,劝付源放下。可刀子没有扎在我身上,痛也没有进入我的骨髓,所以我才可以大言不惭地嘲笑付源的痛苦。
医者不自医,只因旁观者之清,和旁观者之谜。
客厅传来了窸窸索索的声音,然后响起了开门关门声——大概是付源去上班了。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睡着了,分不清是想象还是梦。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实习搬出来的前两天,我和田哥日成,还有盛明明一起出去吃饭。盛明明去了章丘,提前一天离开,我们去给他送行。
酒足饭饱后,我们站在运河城楼顶,迎着晚风凭栏而立,看着月亮又是一轮圆满。
“你们说毕业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见面么?”
盛明明问。
“肯定会啊,我还要来吃你的席呢。”
日成笑嘻嘻地说。
“就是,不给我们伺候好了你别想去洞房。”
田哥搂着盛明明的脖子说。
“到时候你生娃了记得叫我,作为你孩子的干爹,我帮你带。”
“你帮我带?你不是对小孩过敏么?”
盛明明狐疑地看着我。
“对啊,我帮你带,玩哭了还你。”
“滚!”
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脚下是车水马龙,远处有霓虹闪烁,头顶是月明星稀。
身边,是故人相伴。
多好啊。
坦白讲,我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我怀念一段时光,只是因为在那个时间里有对的人。而离开了那段时光,对的人便不再正确。与其把他们强行留在身边,不如把他们留在回忆里最正确的位置。-
我是过去的一把尘埃,他们是回忆里的一捧浮沫。
我感谢相遇,我也感谢再见。
“我回来了,你好点了么?”
下午付源下班回家,在门口就开始喊。我走出房间,揉了揉肚子,除了饿已经没有大碍了。
“好了,鸡翅给侯姐了么?她怎么说?”
“她说回去尝,不过很符合我的口味,敬大厨有两把刷子啊。”
付源换上拖鞋,把一大包东西放在我面前。
“给你的,看看吧。”
“什么东西啊?”
我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问他。
“嚯,这么大包零食?你打劫便利店去了?”
“这不是想着你一天没吃饭,给你补补嘛。而且……也算是补偿你。”
“补偿我?补偿什么?”
我拆开一包曲奇饼干,一边吃一边问。
“补偿你……那半个蛋糕其实是在我房间里放了好久了,我本来想扔了的。”
我眨了眨眼睛,问:
“然后呢,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冰箱里?”
“其实……我当时拿着两盒东西,另一个是一盒新鲜的手撕鸡,然后……我扔错了。”
付源坐在我旁边讪讪地笑着。
沉默。
沉默依旧是今晚的康桥。
“所以……我吃了个培养基?”
付源点点头。
沉默。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我选择了后者。
“混账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