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 152 章
邹阳的话很直白,很难听。
难听到你逐字逐句的斟酌也找不到可以称之为“情商”的东西,但是考虑到邹阳的劝诫文风是以委婉曲折见长,而且他的祖先里还有讽齐王纳谏的邹忌,由此可见,能把一个擅长劝诫的人逼到不知情商为何物的事情有多严重。
是以梁国的名将张羽并未计较邹阳的用词不当,反而还拱手请道:“邹公既为纵横家出身,想必习得鬼谷子之一,张子之二,还望邹公不啬赐教,以解吾等的燃眉之急。”
虽说梁王爱才,造梁园以安天下大士,可但是他找贤才的水平不说是和政治水平一样烂,但也算是水平波动很大,让人怀疑他是靠脑子挑选人才,还是靠运气撞上人才。
不幸的是,梁王宠幸的羊胜和公孙诡都在无德无才,谄媚梁王的小人名单里。唯独这个以辞赋的邹忌不仅有着纵横家的善辩优势,更是继承了先祖的善劝之名,所以在梁王的大臣里口碑甚好,被已经升为梁王之相的韩安国请来共谋。
张羽开口后,韩安国也立刻开口道:“还请邹公明示。”
“不敢不敢,鄙才疏学浅之人,安得韩相如此大礼。”邹阳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随即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今日之难,想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得看大王与尔等想要什么因果。”
“因一是保梁王与吾等的清明,咬死了日食是先帝的警告,同时还托梦与大王,示意祸国之乱在江淮,希望大王能协助天子铲除奸孽,维护国本。”
“因二是什么让梁王扛笑不忠不孝的天象之说,咱们也跟着一起倒霉,准备好麻衣荆条……跟着大王……进宫请罪吧!”邹阳的声音不可避免地低了下去,唇边的苦笑越来越浓:“因一的结果是大王与藩王闹翻,咱们梁国要在接下来的战乱里出大力。”
“因二的结果是大王彻底背上个不孝之名,以后也别再想着皇太弟之事。”
“不,应该说是大王以后都别想着皇太弟之事。”邹阳想到刘彭离干的好事,继续说道:“三公子的性命虽能保住,但也彻底坏了大王的名声。”
“不过是一没有继承权的公子,何需放出如此严重的话。”张羽一副“你太多虑”的模样,结果遭到韩安国的反驳:“别忘了先帝是因何上位的。”
“有子如此,自当是父兄的失职。”邹阳看起来分外疲惫,心里暗叹上天不公,居然让他接连碰上两任庸主,但是为了梁王优待的恩情,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谋划道:“光是咱们想救大王还不够,太后,馆陶长公主,章武侯,以及担任宗正的红侯等人也是咱们必须争取的对象。“
“梁王想要将天象之说往利于自己的方向扯,就得有人在朝中和民间为其造势。”韩安国突然庆幸梁国富裕,所以能拿千金以贿朝臣。
“太子那边,也要送去百金吧!”能在关中混的没有傻子,即便大家全都明白此事能获利最大,但都必须了然于心地不提那个可怕的名字,然后想着如何才能体面地认怂。
张羽闻言,忍不住紧张道:“太子与梁王可是有储位之争啊!而且一藩王与太子有利益牵扯,那也……”
“偷偷去送那叫利益牵扯,正大光明地去送叫叔叔给侄儿的一点小心意。”邹阳看了眼张羽,解释道:“礼不礼的不重要,咱们主要做给陛下看。”
甭管梁王对他大兄挂了多少层滤镜,反正梁王进京遇上的糟心事都是皇帝为了斩断他的继位可能而下的手。
还有那个十六七岁的太子……
韩安国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搞不清太子在这里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如果他没陷害梁王,那么为了让仁弱的太子安稳继位,皇帝多半是会在死前带着梁王一起毁灭,而且还是物理意义上的肉
销。否则让受窦太后宠爱的梁王看着太子继位……你信想当皇太弟的前者有周公旦之心吗?
而要是太子操纵了一切……
那梁王……
韩安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突然庆幸自己虽有报国之心,但却未曾踏进关中政场的龙潭虎穴。
“韩相,韩相你怎么了?”张羽见韩安国半天都不说话,还以为是有大事发生,于是有些焦急地问道:“可是吾等都思虑不妥之处?”
“无事。老夫只是在想诏狱里三公子。”回过神的韩安国告了罪,同时也让表情轻松的几人又都恢复了愁眉苦脸的样子。
张羽更是毫不避讳道:“三公子啊!那可真是死了比活着更好。”
这话说的非常刻薄,同时以梁王之臣的身份来说非常不妥,但是因为十分信任与之商议的两人,所以张羽很不客气道:“有子如此,是梁王之过,有孙如此,是先帝之耻。”
梁王夫妇虽有一系列的小缺点,但也不算是大奸大恶之人,甚至在燕太子刘定国与楚王刘戊拉低宗室的道德水平线后,这两人居然还算相当靠谱的存在。而且往上数,梁王后的兄长父母,梁王的兄长父母也都算是不错的人。怎么祖先几代的优良基因到了刘彭离这儿,竟是成了人形牲口。
梁王知道三儿子以桀骜不驯著称,但也只把刘彭离的病态程度往叛逆上靠,并未料到此子居然丧心病狂地假扮强盗,以夜间袭人为趣。
以往在梁国时,有梁王后和舅舅替他善后,加上张羽几乎每晚都要派人盯着刘彭离,所以他还“手下留情”地没有搞出灭门惨案,廷尉那儿也拿个游侠或是地痞无赖蒙混过关。
可是到了关中,没有给刘彭离善后的人,加上他也急需发泄长途跋涉的怨气,所以挑了远离关中,人口较少的富裕县杀人取乐。
幸运的是,那里的官兵出乎意料的多,所以刘彭离还没来得及过瘾便策马扬鞭的跑了。
不幸的是,那个县叫阳陵县,而阳陵正是正在修建的今上陵寝,所以能在那里定居的要么是民夫的家人,要么是官兵的家人,还有就是来探点的富商家仆。
刘彭离在阳陵县那么一闹,自然是被吓傻了的阳陵县县令抓了典型,然后遭遇张欧的上门送温暖。
因为是梁王之子,皇帝的侄儿,所以张欧还算优待地清了间干净的牢房给刘彭离暂住。但是后者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直接在那儿甩脸子给廷尉看道:“这破地方是想杀了我吗?你们看不惯我梁王之子的身份就直说,用不着耍阴招地给我脸子看。”
面对犯人的大吼大叫,张欧等他发泄完后冷静回道:“上一个在这里住过的是废楚王刘戊,上上一个在这里住过的是废燕太子刘定国。”
“他们一个是陛下的堂侄儿,一个是陛下的堂弟。”
刘彭离的嚣张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用颤抖的语气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对,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我不一样。”
“我是陛下的亲侄儿。”
“我还有太后大母和父王做主。“
“陛下他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杀了我。“
“或许吧!但是在陛下决定处置您前,还请您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张欧也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让人将刘彭离“请入”牢房,然后在对方的叫喊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尔竖子!”
“老匹夫竟敢无视我。”
“你等着,等我出去就把你抽筋扒皮,碎尸万断。”
刘彭离的尖叫声吼动了诏狱里的犯人。
一听是有廷尉的乐子看,那些没了求生的指望,或是早就出不去的犯人全都癫狂地笑着,发疯地拍打着牢门,将脑袋挤成尖头葫芦的模
样,冲着门口大声喊道:“听到没,张欧老儿,母婢养的郅都,滚进来让我们碎尸万断。”
“滚进来让我们碎尸万断。”
“哈哈!皇帝的侄儿也进来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是啊!有好戏看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与在过道上不断舞动的手让刘彭离感到惊恐,感到后悔,于是以惊人的速度躲到比较安全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祈祷他阿父阿母赶紧救他。
呜呜呜……
关中实在是太可怕了。
等这要人命的糟心事结束后,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呆到回国,不在关中可了劲儿地闹腾。
这么想着的刘彭离并不知道他这狗命已经等不到回去的那日。
蓝田县里,女儿进宫的卫康一跃成了当地大户。
原本敢在卫康前去询问有没有好田时狂摆架子的少府属官得知自己得罪了卫良娣的阿父吼吓得一连几天都没睡好。醒过来有又是买酒,又是兑金地去了蓝田县,见面就是好兄长,好嫂子地叫着,直说自己是眼睛瞎了了才敢在卫康面前摆谱要钱,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卫家的老哥哥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一二。
卫康也是军中混过的老油条了,三言两语地打发走少府的属官顺带哄走前来攀交的官吏富商。
不过相较于后来找上的人物,这些只求相安无事豪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因为在卫穆儿入宫后没多久,平阳侯府那边就派人送来了贺礼,言语间尽是咱们是一家人,日后要互相扶持的意思。
卫康的妻子曹细君到底是平阳侯府的亲戚,而且平阳侯府的现任侯爷又尚了阳信公主,所以既是卫穆儿的大姑子,又是卫穆儿的远房表嫂,搞得卫康也不好拒了平阳侯府的礼。
好在因为北宫的太子在诸皇子乃至公主里威望甚高,加上阳信公主也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所以只是亲戚间送了份贺礼,并未惹出埋下祸根的黑色交易。
而在卫家顺利搞走平阳侯府的人后,梁国的人又带着重金找上门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梁王的身份摆在那儿,卫康都要挑梁子不干地喊一句“还有完没完呐!”
前来说情的是没有官职的邹阳。
虽然卫家已是外戚,但是太子毕竟只是北宫之君,卫穆儿也没有得到太子妃的名分,所以卫家连戚里都挤不进,如何能让韩安国或是张羽上门说情?
不过让邹阳来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此人很会说话,也很会下套。
若不是警惕心点满的卫康如锯嘴葫芦般啊来嗯去地愣是不给一句承诺,邹阳估计早就诓地卫家收下梁王的厚礼,然后以此为借口让卫良娣在太子那儿吹吹枕边风。
卫康: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意见,而是你看太子像是会被妇人影响的样子吗?与其在这儿收买一个进宫还没一年的妃子,你还不如收买太子的阿母来的更有效果。
当然,吐槽归吐槽,当着十里八乡的面,他也不敢对梁王的人甩脸子。
不过在邹阳走后,他就敲锣打鼓地把梁王的贿赂送去北宫,美其名曰是梁王送给侄儿的新婚贺礼,弄得已经“康复”的刘瑞大笑不止,连连叹道:“妙人,真是个妙人。”
难怪能当自拟剧情妃的阿父。
如果没有这点见识,这点魄力,那也不配当北宫的外戚。
刘瑞笑完润了润嗓子,饶有兴致道:“梁王那儿给了卫良娣多少?”
“八百金并十绢缎,一匹好马。”李三才帮太子收下梁王的贿赂,此刻不免咂舌道:“这梁国真是富庶,前脚刚给北宫送了两千金,后脚又给卫良娣送了这么多钱。”
“多吗?你也不看看梁国在哪儿。”刘瑞冷笑道:“南北东西的货物都要经梁国运往各地…
…这梁王叔光是过路费就收麻了。别说是五千金,就是再翻上十倍也不过是撒撒水的功夫。”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夸张的说法。
毕竟在这一两金就能买个仆人的时代里,皇帝娶亲也不过是两万金的开销。
不过就梁王这个火烧眉毛的程度来看,能用两万金消灾绝对血赚。
“行了,把东西给卫良娣抬去吧!”看够笑话的刘瑞随口道。
一旁的李三微微一愣,但还是让小黄门将东西提去蟾宫的卫穆儿那儿。
且不谈卫穆儿是如何震惊,就说前脚收到贿赂的刘瑞剔了下指甲盖,脸上滑过嘲弄的神情后懒洋洋道:“让太子家令等人去丙殿等孤。”
既是梁王叔送的礼,那他这做侄儿的定要好好利用,才不枉这送上门的厚重。
打完算盘的刘瑞伸了个懒腰,随即换上正经态度前去安排继续挖坑的事……
啊不!
是给梁王叔“收拾烂摊子”。
“李三。”
“奴婢在。”
“孤真是体贴温柔的人啊!”
“是啊!”李三想想北宫的奴婢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再想想长乐宫与未央宫的鸡飞狗跳,也是顺着刘瑞的感叹附和道:“有您这样的侄儿,真是梁王殿下的福气。”
“有太子这样的侄儿,真是梁王的福气。”因为日食一事主动辞去宗正之职的红侯在返回封地前与同样辞官的棘乐侯进宫拜见焦头烂额的窦太后。
面对窦太后的诸多暗示,老成精的红侯愣是两碗茶后也没接话,反而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有孙如此,正是兄友弟恭,家族兴盛的征兆,您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是别人在这儿踩着梁王去夸太子,窦太后肯定是要拍桌狂骂。
可是坐在长寿殿里的是跟窦太后同辈的红侯和棘乐侯,并且二人都因日食被迫辞官,前者还被梁王的太子气得差点入土,所以窦太后也不好说些比较重的话,省的让身子骨不好的红侯在此归西:“你这话也未免有些偏颇太子。”
“实话实说的事儿又怎么扯上偏颇一词?”棘乐侯是赶鸭子上场的过渡奉常,所以跟兄长相比没什么心眼,于是接过红侯的话辩驳道:“若非太子,阳陵县的苦主们只怕是还有的闹呢!”
窦太后闻言微微一愣道:“阳陵县的苦主?”
“就是那个……梁王的第三子所惹出的事。”红侯本想说“就是那个牲口不如的东西所惹出的事”,但是想到刘彭离毕竟是太后的孙子。要是刘彭离是牲口,那太后和陛下又算什么,于是生生咽下了滚到口边的话,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太后难道不知道吗?”
“咳!孤也是有所耳闻,但也没有了解地那么清楚。”只顾着梁王而把孙子忘的一干二净的窦太后也不好提刘彭离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于是用咳嗽声掩饰尴尬道:“太子……找过阳陵县的苦主?”
“何止是找过。如果不是太子,梁王夫妇哪里记得被刘彭离残害的可怜黔首。”红侯虽是有意让窦太后难看,提醒她别过度偏爱自小不见的梁王,最后弄得天家失和,再现郑庄公与叔段间的兵戈相向。
可是作为楚元王的诸子里最像其父的儿子,习得儒家经典的红侯也在官场的污染下依旧保持着对无害之人的良善之心,所以提到遭殃的黔首时也是深情并茂道:“可怜那父兄惨死,阿母断气的向家小女。若无太子提了句,让向家的一位无子的老姑婆收养向女,又将其安置到上林苑里。只怕等人想起向女时,这可怜的人儿都已经不在了。”
“还有那魏老媪。”提到同龄人的遭遇,红侯更是唏嘘道:“六七十的人了,前段时间刚得重孙,正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结果却被梁王之子……哎!”
窦太后越听越心虚道:“那魏老媪一六七十的人了,怎么还要大晚上地跑出去。”
“据说是跟同村的聊久了才这么晚回家。”红侯知道窦太后要问什么,继续说道:“那魏大郎也是个孝顺的孙儿,本想去亲戚家里接大母回来,只可惜……哎!”
“别说了。”窦太后痛苦地以手掩面道:“都别说了。”
红侯这才停下他那扎心的嘴,但是等窦太后情绪稍缓后又继续暴击道:“我本宗室一无才无德之人,今日仗着陛下的厚恩便多嘴一句。”
“太后,惯子如杀子。虽说梁王之子的恶行有他父母的溺爱所在,可是我等不要命地想问太后一句……“
“这岂不是太后纵容梁王夺嫡,致以藩王之子肆意张狂更甚皇帝之子的结果?”红侯的声音突然拔高,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看的太后发虚。
一旁的棘乐侯也适时拜道:“太后……吾等知道太后所想,可也要为太子说句公道话。”
“天象并非太子所愿。”
“刘彭离也非太子所逼。”
“太子作为储君对上恭顺有礼,对下仁慈宽宥,实在是大汉之福,万民之福。”
“既是这样,您又为何要动摇国本,以满您的爱子之情呢!”
上一秒还满脸痛苦的窦太后此刻又表情扭曲道:“好啊!原来你们是给太子当说客了。”
“非也,吾等只是以宗室长辈,大汉忠臣的身份来为太子道句不公。”红侯见状,既然对窦太后恨铁不成钢道:“昔日祭拜先帝时,梁王太子为吓群臣而让太子颜面无光,甚至逼太子诛杀在场的大小官吏来保其父名誉。”
“可太子呢?”
“太子为保叔父的名誉而将梁王丞相贿赂他的钱都以梁王的名义赏给那些对大汉忠心耿耿的官吏士卒,以表他们维护梁王声誉的君子之行。”红侯反问道:“试问太子一不常见梁王,没有受过梁王之恩,还得太后如此亏待的侄儿都能主动维护叔父的体面,维护这宗室摇摇欲坠的体面。”
“为何梁王太子身为人子却在气度胸襟上不如堂弟,甚至需要无辜被骂的堂弟来为他的阿父维护名誉?”
“这难道是好人应得的待遇吗?”
“……”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的窦太后没法回答红侯的话。
她只觉得内心被巨大的羞耻感与愧疚感所淹没。
然而在这汹涌澎拜的情绪里,她还是靠宫斗多年的直觉查出一丝古怪的气息。
只是面对红侯的报复不平,棘乐侯的欲言又止,她也知道自己没法,亦是不能说出那些没有头绪的话,最后只好五味杂陈都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