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八六年的元宵节,高明起得很早。
准确来说,他一整晚都没睡好,索性去敲隔壁房间,另一位估计也没睡好的人的门。
大米拉开门,看是他叹口气说:“你今天穿什么?”
穿什么,两个人昨天本来都已经互相参谋好,事到临头又觉得哪哪都不合适,两个男孩子窸窸窣窣的动静,把住在剩下那间房的小麦吵醒,她很是无奈道:“大男人,到底要折腾多久,要不要再给你们化个妆?”
她在从小长大的几个人里居长,对包括亲弟弟在内的四个人都有一种大姐的包容和关怀。
大米对着亲姐姐向来不顶嘴,只说:“姐,你看这样行吗?”
高明也跟着露出询问的眼神,觉得小麦也是女孩子,眼光应该有一些共通之处。
两个年轻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牛仔裤、高领毛衣和皮夹克,长得高大,理了个寸头,眉目分明,相貌堂堂。
小麦也很少在乎弟弟的长相,毕竟男孩子嘛,好不好看的又有什么要紧,这会看了一愣说:“你们俩怎么长得越来越像。”
当然,是感觉上的,仔细看是不一样。
高明和大米向来自诩没有血缘关系,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互相搭着肩说的:“关系好呗。”
可不是好,连约心上人出门是在同一天。
小麦撇撇嘴说:“差不多就行了啊。”
又说:“你们俩也不怕冷。”
穿得倒是英俊,可一点也不暖和,这还没出正月,早晚的风一吹,可有人受的,她是看了都忍不住抖一下。
高明是一点不怕,连皮夹克都敞开穿,说:“禾儿说拉拉链不好看。”
心上人讲究穿,他不免就更在意这些。
小麦一言难尽摇摇头说:“她待会看到你,一准骂人。”
高明想想也有这个可能,加一条围巾说:“那这样吧,我先出门了。”
小麦看一眼窗外,又看一眼手表说:“现在才六点!”
谁出门玩这么早的,莫不是她的手表坏掉了。
高明挠挠头说:“禾儿说六点半她家门口见的。”
他当时是忙不迭地应下来,哪有空想这么多。
而另一边,该六点半要出门的禾儿,起得也很早。
她没有好哥们,但是有亲妹妹苗苗,不顾她向来稳定的作息,把人拽起来。
苗苗打着哈欠,抱着枕头坐在姐姐的床上,时不时给出意见,有些奇怪道:“你们今天不是看灯会吗?为什么要穿得这么好看?”
她也要看灯会,怕冷,打算穿上那件最厚的羽绒服,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不冷就行,和姐姐的性子有些南辕北辙。
禾儿跟妹妹向来无话不谈,但这回却没告诉她,这个“们”里只有一个高明,而不是从小长大的五人小团一起。
十九岁的大姑娘,有了自己的心事,连出门都很怕撞见父母,时间定得特别早,全然忘记高明来家里接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么做反而更显得心虚,生怕人家看不出来她有小九九。
她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妹妹描述,又觉得不是件需要刻意解释的事情,总之心里也有些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只能有些不讲理地说:“想穿得好看。”
姐姐本来就是爱打扮的人,苗苗也没细想,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偶尔点头或摇头。
好不容易把衣服定下来,禾儿稍微画点眉毛,涂上口红,觉得好像太郑重,又想擦掉。
苗苗有些不解道:“画得挺好的啊。”
姐妹俩长得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只是风格不一样,禾儿像香江女明星,五官明艳,苗苗像仕女图中的美人,一颦一笑都是韵味。
都说老方家的两个姑娘走出门,就是道靓丽的风景线。
禾儿听她这话,要卸妆的手顿住,说:“真的吗?”
她觉得自己好像打扮得太仔细,有点奇怪的意味在里头。
苗苗真觉得姐姐今天有哪里不对劲,打听道:“今天是要做什么吗?”
这一大早摆开架势,可不像要去看灯会的样子,小姑娘也有自己的机灵劲,好奇得很。
禾儿随便敷衍过去,一看时间差不多,把头发绑好,说:“我走了。”
又说:“你今天小心点啊,抽屉里有钱自己拿。”
苗苗都没反应过来,一看时间,眨巴眼,想想还是回自己房间,再睡个回笼觉。
禾儿下楼的时候轻手轻脚,把皮鞋拎在手上,觉得父母这个时间很该醒了,生怕他们开房门,问自己一大早的要去哪,安全到楼下才松口气,穿上鞋,小心翼翼开院门。
要不是熟悉的人,家里的狗都快觉得她是贼,但就这一番动作,也值得它“汪汪”叫两声。
禾儿赶忙说:“小黄,不许叫。”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把院门带上。‘
高明本来准备一肚子开场白要说,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她拽着跑到巷子口,停下来后什么都忘记,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吃饭了没?”
禾儿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人里,他俩单独出门的次数也很多,但大概这是唯一一次,高明说“我就想咱俩去”,搞得她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她素来是爽利的人,接话道:“还没,我想吃蟹黄汤包。”
高明最知道她的口味,说:“去福州路还是黄河路?”
两边都有一家他们常去的店。
禾儿想也不想就说:“福州路吧。”
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思研究吃什么,只盯着地走路,好像能在上头看出花来。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的话多,高明是打小沉默,这会是绞尽脑汁想打破,一连起好几个话题,收效甚微。
禾儿心不在焉,很配合地答,但走着走着停下脚步说:“你没发现我今天穿得特别好看吗?”
真是穿给瞎子看了。
高明并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一本正经道:“每天都很好看啊。”
他着实没看出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这种态度取悦了禾儿,头发一甩说:“那当然。”
骄傲得不行,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叽叽喳喳起来。
高明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满足,到地方点菜、买单,坐下来后说:“灯会要到晚上,早上去看电影,下午逛集会,可以吗?”
禾儿其实都没琢磨过今天要干嘛,点点头答应。
两个人吃着早饭,心很快定下来,觉得这跟以前好像也没什么两样,除开是以“约好单独出门”为开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忘记这件事,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转着转着到小麦身上。
高明小时候在沪市长大,后来跟着家人搬到青岛,但他和亲爹后妈生分,几乎是不来往的,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都回沪市,和从小认识的几个人一起度过,原来都住招待所,自从小麦姐弟俩买房子,三间房睡三个人正正好,他在沪市的固定住处就挪到那。
因此,他对小麦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这会提起,说:“她今天还要开店。”
小麦大学毕业后没有分配工作,而是凭借在广州上学时的门路,在沪市开了一家卖化妆品、护肤品的店,都是进口货,市场大、竞争小,挣得不错,又添上化妆业务,尤其是逢年过节的,不少人都愿意打扮一下。
今天是挣钱的日子,当然要开店。
禾儿放假以来是常去帮忙的,颇有些不安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忙。”
干脆晚上再去看灯会,白天上小麦店里好了。
高明难得扑哧笑出声,说:“小麦昨天就在说,让你好好玩,别惦记着她的店。”
还真是叫说中,向来是爱替好朋友们操心的人。
禾儿眨巴眼,也乐起来,说:“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相互牵挂怎么行,小麦现在招不到什么好员工,毕竟会化妆的还是少数,好不容易生意做起来,当然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耽搁。
高明也是话赶话,说:“那你跟王月婷最好,猜猜她现在在想什么?”
几个人虽然是一起长大,就像他跟唯一的男孩子大米最好一样,禾儿跟王月婷也是最好,谁叫她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校、同年级,又是小时候家属院认识的,情分当然不一样。
禾儿眼睛一转,有些不服输地说:“你跟大米还是好兄弟,怎么不猜猜他?”
高明心想,他还真猜得到,估计跟自己差不多,毕竟处于相同境地,但只说:“他今天跟王月婷出门,应该是在高兴吧。”
这话,就差把好兄弟那点心思挑明了。
禾儿未必心里没数,她还跟王月婷嘀咕过这件事,毕竟大姑娘又不是傻子,哪能连情意都看不出来,哪怕是她对高明的心思也有些察觉,只是还没想好拿出什么态度来,不过对上他的眼,脸腾地烧起来,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高明眼神定定,好像只看得到一个人,说:“因为我也在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