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十 守护天使
尼克放下咖啡杯，从胸前口袋里抽出烟盒，正打算抽出一支烟时突然看到墙壁上张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于是又悻悻重新把烟盒放回口袋。这已经是第二杯咖啡下肚了，别府迟到的也太久了吧。
正当尼克犹豫着要不要再点一杯卡布奇诺的时候，窗外一辆警车缓缓下落，停泊到了对面的街道旁，车窗里闪过一抹熟悉的金色。车门打开，别府的那只机械义腿首先接触了地面，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后方腰带上别着警用手枪，轻巧地关上车门之后，她也注意到了橱窗里的尼克，尼克随即朝她挥了挥手。
别府大步流星地跨过街道，开门时门上的风铃摇曳出轻快的响声。别府来到尼克所在的卡座，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收了收衣角坐在了尼克的对面。
“要喝点什么？老样子吗？”
“时间会很长吗？”
“只是担心你口渴罢了。”
“那我要一杯摩卡，谢谢。”别府向柜台的服务员做了示意。
“所以呢？你把我叫出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咖啡吧。”
“不行吗？”
“我们俩太熟了，说吧，你想问什么？”
尼克笑了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维特鲁威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为什么要问？那个博士让你问的？还是说你的那个记者朋友托你打听？”
“我只是关心罢了。”
“要我提醒你吗？你已经不在执法系统里了，尼克。”
“所以我才来找你嘛，那几个袭击者的身份，识别出来了吗？”
“啊。”别府用手指按住文件袋的一角，推了过去。“自己看吧，都是些臭名昭著的黑色佣兵，只要给钱就能干任何事。他们体内的纳米芯片都被私自移除，难以追查之前的身份、所属城市和流动路径，但通过犯罪数据库还是找到了一些人的案底和潜在黑名单，但这些都还不足以引导我们找出聚集起他们的策划者。”
“这些人里面，有反抗组织背景的人吗？”
别府耸耸肩，“他们是佣兵，只要价格谈好，他们可以和任何人合作。其中一些雇佣兵以前的确有和叛党接触的案底，但无法肯定地说这次事件也是反抗组织在背后策划。”
“这几个人应该和那群佣兵有所不同吧。”尼克翻查着那些档案，最后把那几个在停机坪上的杀手照片递给别府。
“嗯，看他们的装备和服饰像是一个小队的，和那群活跃在自由地的佣兵不同，这几个人，虽然移除了纳米芯片，但都是明日城的本地人，以往的犯罪活动也大多是在明日城附近……”
“我猜他们是伊万诺夫帮派的人。”
别府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我自己也进行了一番调查，线人有发现那些召集起来的佣兵最后去了卢克索酒店那里……”
“嚯？”别府眯着眼打量着尼克，“你要是有什么线索的话，应该及时告诉我们警方才是。”
“那是自然。”尼克摊开了手，“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交换情报吗？”
“你的情报呢？”
尼克也从座位上拿起一个小袋子，递了过去。
“能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份吗？”尼克把那个背叛队友、有着先进义体、最后乘坐运输机离开的男子的照片放在了最上面，其他的照片是当时袭击的现场情况。
“这些照片，你怎么获得的？”别府皱着眉看着这些照片。
“我花了钱从一个黑客组织那里得到的，来源他们也不愿意透露，但照片上的图像没有作假。”
“这些图像有在公开网络上流出吗？”
“谁知道呢？如果那帮匿名黑客想的话……”
“啧……”别府撇了撇嘴，随后注视着照片上那名义体男子的面孔，“为什么这个人如此重要？”
尼克拿出上一张照片给她看，“看到这个义体护甲装置了吗？我做了一点调查，这是最新的泰坦磁流变液护甲，并且这是我们这边政府军方的保密研究项目，并没有在市场上出售。据我所知，地下黑市上也没有这个义体设备的消息，这意味着他的身份很可能非同寻常，而且是他最后亲手解决了在场的队友，独自一人带着舱体离开了。他是整场行动的核心角色以及我们的在逃线索。”别府接过了那张照片，将照片上男子的轮廓记下，随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搜查的。”
至少，她没有继续追问这些照片的来源。尼克比对着别府找到的那些黑色佣兵的档案，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将照片抽了出来，递给别府，“顺便一提，照片里这个倒在停机坪上的人的身份，你们有查出他的身份吗？”
那张照片上正是维姬发现的装有黑火药公司‘松果体’义体装置的那名男子。
“我记得是……”别府从文件袋里翻找着，“诺，这是他的资料。”
“米尔顿先生……啊，难怪，脑部受过损伤，记忆出现障碍……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啊，没什么。那么，伊万诺夫那边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已经派了不少干员去那边搜集情报了，武器和义体的追踪也是……”服务员把别府要的摩卡递了过来，别府道了谢，待服务员走远之后继续说：
“我们发现里面不少武器和义体的源头都是我们这边军方流出的，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军方有人给你们施加阻力了吗？也难怪，他们不想公开自己底下士兵向黑市走私武器的丑闻吧。”
“是啊。”别府点点头，“上面的领导层还在交涉，政府也在向我们施加压力，那边的调查不好展开呀。”
“说起来，那么大的一架VTOL运输机找到了吗？”
别府叹了口气，“找是找到了，它一路往北飞，被拦截后坠落到了废土上，但上面空无一人，货物也不在上面。”
“怎么一回事？”尼克往前倾了一些。
“运输机中途设定了自动驾驶，应该是在某个交通监视网络的死角之下就已经把货物掉换了。”
“聪明的做法！”尼克啧啧叹道。
“是啊，所以如果你还有其他线索，赶紧告诉我们。”
尼克耸了耸肩，“这也是我知道的全部了，那几辆运送赛博格的车辆呢？能追踪它们的来源吗？”
“那架VTOL运输机最后登记在海关的码头仓库里面，那群傻瓜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其他的那些厢型车也都在黑市上不知道转手过几次了，追查结果也只是某个倒霉蛋的电控车钥匙被黑客识别出了射频信号，直接解锁开走了。”
“所以我才不购买‘无钥匙’系统的汽车……总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伊万诺夫帮派那边能找出什么线索。祝你好运喽，有希子。”
“别那样叫我。”
“啊，抱歉，忘了你不喜欢被叫名字。”尼克打着哈哈站了起来。
“要走了吗？”
“啊，我之后还有事情，你呢？”
“我还没喝完我的摩卡呢。”
“那你慢用，有新的线索之后我会再联系你的。”尼克披上自己的外套，朝外面走去。
“尼克。”临出门时，别府回过头叫住了他。
“怎么？”
“可别惹上更多麻烦。”
尼克笑了笑，“我会注意的。”
……
等维姬回过神来时，尼克发来的消息提示正在自己手机的显示屏上闪烁着。出租车也已经停泊在了若木大厦的桥基楼层，驾驶舱前方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正有来有回地努力拭去上面的雨点，面前的靠椅后背显示屏上闪动的字样则不断催促着维姬下车。
结算了车费之后，维姬打开车门，夹杂着雨水的冷风从大楼外袭来意外吹散了维姬的头发。车顶的广告牌滚动出一行“谢谢惠顾”的电子字样后，闪烁着警示灯，重新飞向信息调度中心给出的下一个地址。
维姬在站台内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下，使劲用手指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理清这段空白时间内发生的事情。
莉莉——抑或是那个按照外祖母年轻时的模样打造出来的lilim，在外祖父介绍下主动上前伸出了手，尽管她似乎并没有关于自己是她外孙女的这个记忆，维姬还是在一种半推半就的状态下和她友好地握了握手。
如果这真的就是外祖母年轻时的样子，维姬自己都不由得感叹她年轻时的美丽。与自己印象里穿着毛呢外套，戴着老花眼镜，记忆里看上去十分慈祥的外祖母不同。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正如她的名字——一朵亭亭玉立的百合花一样优雅美丽。她穿着刚刚打理过花园的米色碎花长袖围裙，那头和自己一样的红发编成发辫垂到腰际，浇水时遗留在她手臂上的水珠如同滚落到睡莲上的露珠一般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微笑时的模样也能看出几分母亲的样子，但在同她握手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内部的记忆体看上去有些模糊的缘故，她双眼中似是有层云雾缭绕，让她显得有些若即若离，仿佛是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
但那时最让维姬感到震惊的还是，外祖父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私自制造出了这样的一个存在。尤其是在《仿生人人权法案》已经获得通过，维特鲁威已经不再运营的情况下。维姬不解地转头看向外祖父，而他似乎也一直在观察着维姬对这一切的反应。
注意到维姬投过来的疑惑视线之后，亚当松开了莉莉的手，让她继续打理着花朵丛，示意维姬走到一旁。
“你认出她来了，是的，这就是……我想展示给你看的东西。”
“那是——为什么你要……为什么！？”维姬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声喧哗的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你要制造出一个外祖母的复制品？”
“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吗？仅仅是一个复制品？在我们谈了那么多之后？”亚当似乎有些失望，“你知道的，薇薇安，我视你、你母亲以及莉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我……我永远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我知道这可能难以理解，但让我解释……”
“外祖母已经去世了。”维姬直视着外祖父的双眼，“而且你和母亲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起这件事，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会把外祖母的死怪罪到你身上……”
外祖父似乎又被这个话题刺痛到，他后退了一小步，用手揉了揉鼻子，但没有回应维姬的话语。
维姬无奈地摆了摆手，嘲弄似的说道：“你在做什么？制造了这么一个有着外祖母相貌的lilim只是为了好让你摆脱对外祖母的思念吗？如果让人发现你在……你意识到你强行设定一个lilim的人格身份认同现在已经触犯了《仿生人人权法案》里的自由意志条文了吗？”
“我希望事情能回到过去的样子。我以为你和我想的一样……”
“当然，我也很想这样。但……这不是靠沉浸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而是试着……向前进。我知道失去外祖母对你来说极为痛苦，我和母亲都是一样。但你要认识到外祖母已经安息，不再受到任何打扰，我敢说如果她能看到你现在做的事，她也会阻止你的。至少，我和母亲都还是你的家人，不管母亲她怎么想。而莉莉……那个lilim，她不值得这样的对待，被当成另外一个人。你应该给她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囚禁着她，并欺骗她。”维姬握住他的手，这的确是她真实的想法。
但亚当松开了她的手，“但我能做的更好。”
维姬直视着他的双眼，“她甚至没有关于我的印象，当你叫她‘莉莉’时，她知道你呼唤的是另一个人吗？”
亚当注视着花丛旁的莉莉，许久没有说话，“这是因为关于她人生经历的数据库还远远不够完善，仅仅依靠她遗留下来的在实验室的大量的人格影像资料和自我行为记录还远远不足以补全她的整个人格和记忆。给我足够的时间，通过我为她编写的精神心理分析和生活经历，继续让她认知学习，借助于……我们可以让她再度‘活下去’！”
维姬把双手举到太阳穴两边，她不敢相信外祖父会有着如此疯狂的想法，“你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吗？这太疯狂了！你无法让她起死回生，不要让这成为你的执念！”
亚当扶住她的双手，“我知道，薇薇安，在你看来我可能就像那位制造了弗兰肯斯坦的怪人。是的，我承认我很自私。是的，这可能是一个错误！正如我之前犯下的那些错误一样……但是……我需要犯下这个错误，薇薇安，我需要犯下这个错误！否则的话，我将永远无法得知这是否真的是一个错误……我不寻求你能够理解，我只希望……你能有一些宽容，帮助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然后呢？我们所有人就能迎来幸福团圆的大结局吗！？”维姬终于忍耐不住，对着外祖父大吼起来。
“…………”
那之后维姬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只依稀记得之后外祖父依然在诉说着外祖母对他多么重要，以及希望自己和母亲，通过多个他人对外祖母记忆场景的侧写来帮他丰富lilim的人格记忆数据。当维姬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他放弃这一幻想之后，维姬觉得自己无法再待在这里。
她找了个借口表示要提前离开，“莉莉”知道她要离开时，还过来向她道别。
望着和那位年轻的莉莉站在一起的外祖父，“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执念，”维姬心想，这个执念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但也会成为他的梦靥。
走远了之后再回望时，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当她离开家时，外祖母也是这样挥舞着手跟她道别。
……
尼克又发来了信息，维姬起身，用手拍了拍脸，暂时不去想外祖父的事情。来到约定好的楼层时，尼克正对着墙壁玩抛接球的游戏，弹力球被扔出，碰到墙壁之后又弹回到尼克手中。但实际上没有球也没有墙壁，这只是一个AR小游戏，被尼克用来消磨等待的时间。
一只手闯过那面虚拟墙壁，朝着他挥了挥手，尼克朝着眼前纤细手臂的斜上方看去，挎着包包的维姬站在他面前，那极具辨识度的红发在她微微歪头时垂下了发梢。
“抱歉，等了很久了？”
尼克将AR眼镜摘下，折好放进胸前口袋里，“也没多久，和博士的见面还顺利吗？”
“呃，嗯……还好。”维姬两只眼睛打了个转，不自觉地轻轻撇了撇嘴。尼克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往座椅边上挪了个位置，维姬收了收大衣的衣摆，挨着尼克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吗？”尼克试探着问。
“抱歉，但我不太想谈。这是……家庭方面的事……”
尼克点了点头，的确，这方面他插不上手。
“那么……”维姬把挎包拉到一侧，努力打起精神，注视着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的行人，问：“关于那个我们要找的人，之后你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确认了他的身份，叫做米尔顿丹顿，他为伊万诺夫帮派组织活动。噢，对了，他脑部有过损伤，记忆好像经常有缺失，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需要‘松果体’的原因。方便随时调用。”
维姬点了点头，偏过身看着尼克，“所以，你确定我们要闯进去吗？”
“不然你永远不知道那道门背后有什么，啊，姑且我也带了一些‘安全措施’。”尼克拉开夹克的衣襟，让她看到里面腋下佩戴着的枪套。
“希望不会用到。”维姬喃喃地说。
……
第二中心楼层，这个楼层可以说是最为便宜的住房区了，尼克和维姬乘着特别电梯通道一直往下，楼层的清洁程度也随之一路下滑。当电梯门打开时，一个醉汉刚好跌了进来，随后索性靠在电梯内的红色地毯上睡着了。维姬原本想提醒他一下，但看到他已经睡熟，嗯，说不定电梯的下一个乘客可以代劳。两人踏出了电梯外，穿过阴暗、潮湿、电线裸露在外的狭长走道，冒着电流泄露的风险，他们好歹是找到了一块该楼层示意的全息板，在强忍着耐性看完了一个电子宠物的推销广告后，他们终于可以查询到达5f-304房间的路线图，下载到手机上后，一条细长的路线指示被投影出来。
这个楼层的区域划分显然十分随意，楼道走廊绕绕弯弯像迷宫一样，过道上各种涂鸦和随处堆放的垃圾让人不禁怀疑这里根本没有物业管理，走到过道上到处都能闻见一股发臭垃圾混杂着啤酒瓶的味道，维姬很难想象自己就居住在这样的楼层上方。绕了好大一圈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304的门牌号，就在一间看上去是澡堂和卫生间合并成的房间拐角处。
“我真怀疑这个路线图对送货员的指示作用。”当他们终于看到房间铭牌时，尼克忍不住吐槽。维姬则有些不安的向四周张望，担心有人以为他们要做什么坏事，尽管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的确称不上是有理有据。
维姬压低了声音，“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撬锁进去吗？”
尼克一脸不解地看向维姬，“撬锁？这都是生物信息控制的电子锁啊，怎么撬？你也是住在这栋大厦里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维姬有些尴尬地表示了同意，毕竟这种偷偷摸摸进别人家门的事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尼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型的电子装置，把它吸附到门锁显示屏上，原本处于沉寂的显示屏突然亮起，显示着一串乱码信息。随后尼克又掏出了一把小折刀把生物扫描板沿着边缘撬开并抬起一定高度，想办法从里面拉出了两根引线，再把它们剪断接到那个电子装置上。要启动设备时，尼克想起一件事，他用蓝牙耳机拨通了克拉拉的电话。
“克拉拉，你在线吗？我们现在要进入那间你定位出来的房间了。”
“嘁——”电话那边传来克拉拉小声的悉语，“我现在走不开，你只要照我们上次说的那样，收集数据之后传给我，之后我会来帮你们的。”
“怎么了？”维姬问。
尼克叹了口气，“她多半又被审查了。”
“审查？”
“那些经由安全局的网络数据，免不了会被怀疑内部出现了安全漏洞。”
“事态严重吗？”
“从过往的经验看，应该不会有事，我们还是先忙我们的吧。”说完尼克开始转动那个电子器件上的旋钮，几秒钟过后，门锁指示由红转绿。维姬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个大楼会突然警铃大作，然后安保楼层的保安无人机会蜂涌而至把他俩团团包围。
尼克轻轻转动把手，无声地推开了门，那把响尾蛇左轮也从枪套上取下，尼克保持着护枪姿势，像个熟练的窃贼一般缓缓踱步到房间内。维姬一直在门后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的动静，同时担心着走道上可能会突然出现的其他人。
过了一万年之久后，至少在维姬看来如此。尼克又重新溜回门前，示意维姬屋内安全，维姬这才跟着溜进了屋内。
……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几台电子设备散发着幽怨的蓝色辉光。尼克把窗帘拉开试图透进一丝光线，但此时窗外的天色也已经转暗，玻璃窗上还时不时有雨丝在上面划过。维姬试着按下一旁的灯光开关，但没有反应，可能是开关坏了。维姬试了几次之后索性也放弃了，两人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但除了几台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替换用的义肢零件、抗排异反应药物外，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东西。
冰箱里倒是放满了够吃两个月的速冻食品和一箱箱啤酒，房间里物品的摆设杂乱无章，衣服和各类电子产品凌乱的随意摆放着，放在洗碗槽里的盘子攒了厚厚一叠，房间里的空调冷气不知开了多久，依旧在吞吐着冷气。
“这就是个宅男的房间嘛。”在拾起一只搭在笔记本上的臭袜子之后，维姬终于忍不住吐槽起来。
“克拉拉一般不会出错，可能他有个隐藏起来的房间，干雇佣兵这行的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得悄悄隐藏起来，不知道他藏在哪了。”尼克倒是没有被一屋子的垃圾给困住，像只灵敏的缉毒犬一样在瓦砾间嗅着赃物的气味。
维姬自顾自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腾出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拉开拉环，深深饮了一口。至少啤酒味道还是不错的，“对了。”维姬想到一个主意，“住户中心不是可以查询每间住宅的户型吗，也许我可以在数据库里找到这间屋子的结构图，看看有没有隐藏起来的房间。”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维姬在自己的终端上输入若木大厦住户中心的网址，跳转到熟悉的界面之后，输入了房间的序列号，果然找到了一个户型的介绍网页。维姬将其投影到房间内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两人对比着建筑蓝图后发现，现在的这个厨房空间似乎只有蓝图上面积的一半。尼克试着对内壁敲敲打打，声音好像的确是清脆了一些。在查找了一番隐藏触发机关无果后，尼克开始交叉着双臂，倚着橱柜思索起来，当注视到维姬手里的啤酒罐后，尼克似乎想到了什么。打开冰箱门，把里面储藏的食物都扒拉出来之后，终于，在冰箱的内壁深处，尼克找到了触发按钮。
一阵咔哒声过后，冰箱背后的滑门打开了。
“见鬼！”维姬赶紧放下没喝几口的啤酒，朝着尼克走去。这时尼克已经探进去半个身子，维姬刚要吐槽一下这老套的剧本时，里面传来一个闷哼声，下一秒尼克面门似乎就中了一拳，整个人被拖了进去。
……
尼克倒地之后，立刻朝着对方的大概方向开枪，但似乎子弹打在了墙壁上。还没等尼克再次扣下扳机，下一拳就已经带着拳风打了过来。尼克翻滚躲过了这下攻击，赶紧站了起来，但随即从黑暗中出现一记右勾拳狠狠的砸在了尼克的脸上。尼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另一阵拳风从脸颊的另一侧传过来，尼克赶紧用自己的肘部去挡住攻击。
连连挡下几次拳打脚踢之后，尼克终于看清了这个模糊的影子，对方的身体就像是高温时透过热浪看到的景象一样，对方使用了光学迷彩！尼克意识到，在这一片漆黑的场景里对方将更加不容易被发现。
尼克没有犹豫，趁着防御的间隙之间朝着对方的腿部方向连开了两枪，但子弹似乎打在了机械义体上。对方似乎被这个开枪的举动所激怒，攻击越发暴躁起来，原本披着的光学迷彩也失去了作用。对方的手臂像是铅锤一般，尼克每挡一下，手臂上都像是遭到钢管打击一般，尼克在局促的空间中不断后退，突然脚下不知踩到何物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手里的响尾蛇左轮也被对方瞅准时机打飞。
听到里面打斗的声音和开火声，维姬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返回到客厅，从挎包中掏出那把防身用的电击枪，并将电击功率调到了最大。维姬颤颤巍巍地双手举着电击枪朝着密室方向前行时，里面的打斗声似乎也已经停止。但维姬不确定里面是谁最终倒下了，她试着呼唤了一声尼克的名字，让她舒了一口气的是，夹杂着喘息的男声回应了她。
维姬低下头探进密室内，在摸索中打开了电力控制总阀，密室里的灯光亮起。维姬举枪瞄准，面前的两个男人交缠在地上，尼克正以十字绞压在对方身上。
“如果你不那么忙的话，赶紧电他！”眼看着维姬在自己面前愣住，尼克开口提醒她现在的情况。
维姬收回意识，扣动了扳机，被尼克压在身下的男人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尼克也叫了一声，但看上去没有对方那么痛苦。
趁着对方失去行动能力的一瞬间，尼克掏出藏在小腿处的那把折刀，精准地向着对方的腿部义体线路控制中心扎去，紧接着一阵鼓捣把对方双腿的义体神经控制电路瘫痪掉。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义体装置短路导致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直接让男人昏迷了过去。这之后尼克挣扎着站了起来，接着用折刀切断了男子双腿的供电系统电路，这样即使他待会解除了电路短路的状态也暂时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尼克爬起来，先把地上的两把枪收了起来，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没有向自己开枪。随后尼克撤掉了披在对手身上、已经失效了的光学迷彩，在灯光下露出了他的面目——一个赛博格，两条腿和一只手臂都已经义体化了，现在随着电流的刺激，机械义体也不断以形状怪异的姿势抽搐着。
维姬环视着周遭的环境，这里看起来才像个雇佣兵的居所，一张行军床摆在几个服务器的一旁，对面的柜子里摆满了各类手枪、冲锋枪和突击步枪的弹药，电脑桌上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和一支电子雪茄，三个投影屏幕上正显示着待机状态。
尼克有些狼狈，他的颧骨周围青一块紫一块的，衬衫上还沾有着血迹，下巴也破了。维姬有些关切地询问了一下他的伤势，但他似乎不是很在意。
“至少你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尖叫着弃门而出，所以，谢啦。”
“我可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维姬鼓起脸，随即看到尼克脸上那戏谑的表情，“很高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维姬转向躺在地上的赛博格，“那他怎么办？”
……
尼克和维姬两人废了老大力气合力把这个赛博格大汉架到一把椅子上，在周围找了一沓扎带后，把他的两只手反捆了起来。随后尼克扶着他光洁的头部，狠狠抽打了他几个耳光之后，袭击者也清醒了过来，首先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义体的控制，之后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抬头看向尼克和维姬，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你不是他？”
“谁？”尼克也有些懵，但很快意识回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你原本在等谁？”
“你想要什么？”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尼克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与这间房屋的主人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就看你想要在几根肋骨被打断之后才肯说了。”
男人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间内只余下外面雨点打在玻璃上和有些锐利的风声。最后，当尼克把枪对准他的第一根肋骨时，男人做出了让步。
“我只是被告知守在这里，有人来的话活捉他们。”
“但不是像我们一样的人。”
男人仰起头，脸上却是不屈的神情。
“砰！”尼克直接扣动了扳机，点357的子弹头钻入了男人胸前的防弹插板中，不至于穿透他的胸膛但也足够击断他的肋骨了，为了控制威力，尼克特意关闭了枪管外壁的磁场线圈。
男人发出痛苦的一声闷哼，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喊出声来。维姬没有想到尼克下手这么果断，她大喊了一句想要阻止尼克，但尼克向后举起一只手让她不要插手。此时的尼克让维姬有些惧怕，和平时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被告知目标应该是一个和我类似的赛博格。”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看过他的照片，不知道他的名字。”
尼克意识到了什么，他保持着右手持枪，左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找到了那张骇入“松果体”得到的那名义体男子的照片。
“是这个人吗？”
男人看到照片，表现出一瞬间的惊讶，他打量着尼克，似乎在思衬着尼克了解多少。
“谁给你的命令？”
男人再度沉默。
“谁给你的命令！？”
“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崛川涉，他是分配给我这个任务的人。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放屁！你不说今天可能就走不出这里了。”
“我说了之后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
尼克抓着他的手松动了一下，到底是谁让他这么忌惮。
“让我猜猜，是伊万诺夫集团？”
男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如果你了解的这么多，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尼克决定从妥协点入手。
“你说的这个崛川涉，告诉我他的信息。”
“他是‘收尾人’的中间承包商，他负责协调那些发出悬赏任务的幕后主使和执行人员之间的任务细节要求。你瞧，我只是一个执行人员，如果你这么想追本溯源的话，你应该去找他，你从我这里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尼克蹲下了身子，像盯着一个死人一样注视着他的双眼，想从中读出说谎的意味。“你最好不要是在跟我胡扯！”
“你可以继续再想办法拷问我，但我也只能给你同样的答案。给我的任务就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监视服务器上的信号，好像是之前这里被谁动过手脚。后来就派我待在这里，监视着来访者。”
尼克从怀中拿出一张软盘，递给维姬，“把服务器上的数据全部拷贝下来。”
赛博格突然慌了神，他的眼神直直地盯住维姬，尼克注意到他的眼神，重新把枪口抵到他的下颚，“你在看什么？你知道这个服务器里的信息，对吧？”
男人没有露出和刚才一样恐惧的神色，反而变得暴躁起来。突然，他像一头受困于囚笼的猛兽一样突然发怒，朝着尼克大吼：“你还在等什么！?快动手啊！”
尼克也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困惑，他调转枪柄，对着他的头部狠狠一击，发问道：“你就这么急着送命吗？”
但还未等尼克把话说完，一阵细长的长啸声穿过雨幕，那声音很快由远及近，将窗户的玻璃击穿成碎片，再直直地穿透了椅子上男人的颅骨。
……
“狙击手！”尼克大吼，立即抱住尖叫的维姬，两人一同卧倒在地，躲藏到电脑桌的下方。维姬被吓得哭泣起来，她刚刚目睹了一个男人的脑袋被子弹击穿，一瞬间颅骨内因为压力整个脑袋都鼓胀起来，像是快要被吹爆的气球，子弹留下的孔洞中夹杂着血液、肉块以及另外一些维姬不想知道的液体飘散在空中，最后流落一地。
玻璃窗的碎片洒落一地，尼克的手掌里也插了一片碎玻璃，雨水被风带着一起泼洒进房间内，两边的窗帘被卷到大楼外面，随风飘扬着。尼克弓着身，贴着墙壁移动到窗户边缘下方，等待了一会儿，他试着探了探头，对面大楼的每个房间星星灯火，根本无从得知狙击手的位置。原本在椅子上的赛博格也因为惯性带动倒在了地上，尼克把他的头偏了偏，果然，右耳里移植了内耳耳蜗，尼克把自己的耳朵贴了上去，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面的传来的无线电对话。
“BOSS给了指令了，连同服务器销毁那里的一切，目标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可怜那个傻大个了……”声音是个女声。
销毁那里的一切？怎么销毁，他们在对面的大楼那边。
“等等！”尼克终于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危险处境，他赶紧抓住趴在地上维姬的手，拽着她拼命奔向房间的出口，在他们距离门口一步之遥时，不知埋藏在哪里的遥控炸药已经接收到了信号，一声巨响之后，爆炸的冲击波直接将二人推到了走道上。爆炸产生的木屑和灰尘覆盖了二人一身，尼克很快清醒过来，回过身，原本的屋子现在只剩下了一半，依托在大厦的外壁上，外面的狂风卷着雨水打在二人的脸上，其中房间内唯一剩下的一个消防喷头在烟雾和报警声中喷淋着地面。尼克询问了身旁维姬的状况，维姬从残垣断壁的遗骸中抬起头，她的一只小腿上被嵌入了一片木屑，脸上也受了一些伤，但好在都不是大碍。
尼克支撑着把维姬扶了起来，发现她行走不便时，又把她背到了身上。
刚才的动静肯定惊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整座大楼都触发了警报，警笛声也在远处徘徊，尼克用力托了托维姬在后背的位置，趁纷纷打开房门出来打探的人群还未聚集时，离开了现场。
……
等到脑海里混乱的一切图像逐渐消失后，回过头来，维姬发现尼克已经帮她关上了她白天出门时忘关了的窗户，雨水正不断的从外面偷溜进来。
“你还好吗？”尼克关好了窗户之后，走到维姬面前，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关切地询问道。
“我很好……我只是……我先需要一杯咖啡。”沉默一会儿之后，维姬起身去给自己弄点能暖身的咖啡，尼克则借用了一下她的洗手间，去清理身上的伤口和血迹。
外面的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似乎这个夜晚还不够猛烈一样。维姬向落地窗外看去，雨幕中的高速公路上红色的车尾灯闪烁不息。抬起头，对面大楼上一排排如烛火般明亮不一的各个居室，维姬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重演着方才的情形。在那些明亮不一的小格子里，某个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狙击手，正透过放大了的透镜观察着正凝望着雨幕的自己，而他的手指扣在扳机附近一动不动。一瞬间，维姬甚至觉得自己此刻要是移开视线，对面就会有另一颗子弹穿过雨幕呼啸而来。努力甩掉这如同ptsd一样的念头，维姬让约书亚把落地窗调成了不透明模式，多少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等到尼克从洗手间出来，维姬也差不多泡好了咖啡，她递给了尼克一杯。两人面对着坐下，在一股暖流流通喉咙之后，之前一直如鲠在喉的喉咙终于松动开来，慢慢在全身泛起的暖意也让维姬冷静下来。
两人先是注意到对方身上的伤势，开始轮流为对方护理起来，尼克用钳子将维姬小腿上的木屑拔了出来，并用酒精给她消了毒，酒精的痛感让维姬不禁发出一声冷哼。维姬则用热水泡过的湿毛巾为尼克拭去脸上的血污，尼克的胸口和手臂附近受的伤势比维姬想的还要严重，两只手臂卷起袖子后已经可以看见皮肤下面一大片发青的淤血，在用碘酒简单处理过后，维姬又为他盖上热毛巾热敷，但其实他需要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护理。
“今天晚上我们可是捅了一个大篓子。”冷静下来的维姬开始思考起了这个夜晚的后果。
“对方下手可真不拖泥带水的，他们根本不害怕场面闹的太大。”尼克放下杯子，从怀里拿出了一盒香烟，从烟盒后面用手指敲击着滑出一支香烟，正当他掏出打火机时，维姬先一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支香烟。尼克愣了一下，随后为她点燃了香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
“那张软盘……服务器……”维姬懊悔地意识到此次行动的目的完全没有实现，“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还没有进去那个房间就……”
“无论那些服务器里有什么都不重要了……”尼克安慰她道，“他们能派人在那里蹲守并安放炸药，我敢说他们早已经将里面的信息清空或者转移了……”
警车的喧嚣声已经靠近到维姬的公寓下方，两人凑到落地窗那里向下望去，至少有七八盏警灯在交替闪烁着，消防无人机正在进行灭火作业，“你觉得警察会找到我们吗？”维姬转过头来问。
“迟早的事吧，楼道里的监控以及我们出来时有不少人都看见了。等他们找上来的时候再说吧。”
维姬重新坐回沙发上，“之后怎么办？”
“我会和别府说的，你的话，如果他们找上来就实话实说。”
“我是说，”维姬试探着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尼克抬头看向维姬，一时没有说话。
“我想我们就到这里了吧，”尼克朝维姬耸了耸肩，“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能控制的范围，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也许你说的对，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归我们管……抱歉把你卷了进来。”
“不，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加入的。”
尼克伸过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明天再考虑这些事吧，今晚已经很漫长了，睡一觉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你今晚就待在这儿吧，警察一时半会儿不会解除大厦的封锁的。”见尼克打算起身离去，维姬做出了挽留。
尼克看了看外面赶来的警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雨水一遍又一遍不断洗刷着外面的这座城市，似乎是要冲走一切的痕迹。警笛声也无休止，卧室里的维姬以及客厅沙发上的尼克，两人都被静谧的黑夜包裹着，但两人都没能合上眼帘，而是直直注视着眼前黑夜里的虚空，那里有着众人无言的诉说。伴着雨声细数着那些回忆，在那茫然摇曳的梦中，叹息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