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二)

初识(二)

三人来到隔壁曹寅的屋子,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首先,这大约是北六所里最大的院子了,比刚才雅布的临时住所大了一倍不止,正面有三间小屋,两侧还有耳房厢房和倒座。其次,院子里花木繁盛,廊下挂着一排花梨鸟笼,还搭着一个小小的葡萄架子,显然是经常有人居住打理。

一只毛色金黄的猎犬兴奋地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曹寅的裤脚,蹲在他脚下求抚摸。可惜曹寅弯不下腰去,只得艰难地说:“大黄,回去。”

大黄偏了偏头,发出嗷呜一声哀怨的叫声,摇摇尾巴趴回墙角的窝里。

“还是你会训狗,大黄越来越聪明了。”雅布称赞道。

酒菜就放在葡萄架子底下的石桌上,不是糕点、果脯一类的只能用来垫垫肚子的简单食物,而是酒酿鸭子、油焖大虾、丹参炖白凤、砂锅煨鹿筋这样的大菜,中间还放着一只烤得香酥薄脆的片皮乳猪,又备了一坛上好的花雕酒。旁边葡萄架子的四角放了四个青花大瓷缸,缸里盛着满满的冰块,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凉意。

纳兰兄弟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享受在家里也不是没有过,然而能在皇宫大内里叫这么一桌子菜,有酒有冰块地伺候着,却是想也不敢想。连雅布也不无嫉妒地说:“皇上真偏心,单给你送这些好吃的过来。”

“那你跟我换换?”曹寅指着自己被裹得像个木乃伊的脖子怒道。

雅布立刻不说话了,转而招呼纳兰兄弟:“坐啊,别客气。”

四人落座,不免要互相称呼见礼。曹寅没法开口说太多话,雅布便指着他介绍道:“这是内务府正白旗下的曹寅,他额娘奉圣夫人李嬷嬷是皇上的乳母。”

“原来如此。”书致恍然大悟。

所谓的内务府正白旗下,就是俗称的“正白旗包衣”。

“包衣”就是汉语中奴仆的意思,通常来说,包衣出身的人身份比普通旗人要低一点。因为普通旗人男子一成年就能分配工作,身份高的成为御前侍卫,身份低的当兵领响,总归都有个出路。

而包衣出身的男子成年后却只能自谋生路。要是家里没有门路,就只能投入权贵门下,充当随从仆役,像书致身边的尚十六、董鄂七十,这两兄弟就是依附明珠的正黄旗包衣。

但要是家里有门路,包衣出身的男子一样可以出仕做官,前程甚至比一般旗人还强。比如雍正朝的年羹尧、乾隆朝的高贵妃一族,都是包衣出身,因为跟对了主子,最后飞黄腾达。

比起年羹尧等人,曹寅的运气显然更好一点。他生对了时候,恰好遇上少年登基的小皇帝。康熙幼年丧母,全靠乳母抚养长大,爱屋及乌,自然也比较照顾奶兄弟。

曹寅执壶,倒了满满一杯酒,亲手递给书致,慢吞吞地说:“大恩不言谢,二爷如果肯认我这个奴才当朋友,日后必有厚报。”

“别报不报的了,你伤成这样,还是因为跟我交换差事的缘故呢。”书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我略懂医术,介意我看看你的伤吗?”

“好。”曹寅一愣,下意识答道。

书致便拆了他脖子上的纱布,手指顺着人体颈部的经络游走,不断地问他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一连问了四五回。雅布不禁有些疑惑:“你到底会不会啊,要不还是请太医来......”话音未落,书致忽然端着曹寅的下巴咔嚓一扭。

三人都吃了一惊,曹寅下意识转转脖子,惊奇地发现虽然喉咙里的酸痛肿胀还在,但那股让自己行动不便的僵硬感却消失了,喜得他连忙向书致道谢。

“没看出来啊,你还会这个?”雅布惊奇地说。

书致向哥哥的方向努努嘴:“拜他所赐。”

纳兰成德唇色苍白、身材纤细,两人早就看出来他有某种弱症,只是不好出言过问。此时书致主动提起,曹寅这才关切地问:“太医怎么说,是什么病?”

成德摇头:“秋冬时气引起的寒症,等成年加冠之后也许会好。”

“那倒还好。”二人松了口气,否则以他这样的品貌,却有终身难治的弱症,岂不是很可惜?

“你们双亲在堂,兄弟感情又好,真是难得,”雅布不无羡慕地说,“我阿玛去得早,三个哥哥大了许多,都比不爱理我,就一个姐姐还亲近些。”又向曹寅的方向努努嘴儿:“他是家里的独子,阿玛也已经过世了,家中只有老娘和一个年幼的妹妹。”

曹寅点点头,又举起杯子敬成德:“大爷,请。”

纳兰成德却好像走神了一般,自顾自地捏着筷子,半天才没有回应,直到被弟弟扯了扯袖子才恍然应道:“啊,抱歉,曹公子请。”

雅布和曹寅不禁投来奇怪的目光,书致笑着解释:“他不习惯别人管他叫‘爷’,总是反应不过来。”

雅布奇道:“不叫爷,那下人怎么称呼你们俩?”

“我没这毛病,一直叫的二爷。他么,”书致翻了个白眼,“非要按古人的习俗,让别人管他叫‘大公子’、‘成公子’,说是‘有先秦魏晋遗风’。”

一语未完,纳兰成德已经红了脸,连忙喝止弟弟:“你们别听他胡说,都是小时候不懂事闹出来的故事,家里人都忘了,偏他一直记着,时不时就拿出来笑话人。二位不用理会,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好。”

“好一个先秦魏晋遗风,”曹寅摸摸下巴,“‘曹公子’好像是比‘曹大爷’好听,赶明儿回去,我也让他们把称呼改了。”

雅布无语,夹了块酒酿鸭子嚼着:“我还是继续当‘爷’吧。”

曹寅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兄弟俩:“说来,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那拉容若的人,听这姓氏像是你们一族的。”

“咳咳咳。”成德顿时咳嗽起来,拿起手巾掩住半张脸。

书致饶有兴致地瞥他一眼,万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开始用这个马甲了,还傻乎乎地用自己的本姓做笔名,只是把“纳兰”这个只有明珠一家在用的稀有音译改成了更通用一点的“那拉”而已。

然而现在满洲八旗上下所有“那拉氏”里,也没几个精通汉文的,他这马甲披了跟不披又有什么分别?

书致在心底思考了一秒是掀了小孩儿的马甲呢,还是掀了小孩儿的马甲呢,最后看在对面坐的是两个新朋友的面子上,还是大发慈悲地说:“姓那拉的人多了,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来?”

曹寅道:“我在一场顾梁汾同好会上听过这个名字,有人拿了他写的一首《金缕曲·为梁汾赋》出来请众人品评,满堂喝彩。‘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何等心肠!听这姓氏,此人多半是旗人,可是竟然没有参与过京城任何一场唱词会,真是奇怪。”

书致笑道:“他都说自己‘多病’了,不出来走动有什么好奇怪?”

“也是。反正我也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了。”

“这是为什么?”书致不禁觉得奇怪,他明明没有揭小孩的马甲啊。

“因为顾梁汾先生要回京了啊!”曹寅说,“容若既然是他的崇拜者,肯定会到顾先生的寓所拜会,我只需要在那里守株待兔就可以见到他啦。”

“顾先生要回京了?!”成德亦是眼前一亮,兴奋地追问,“当真?”

“当然是真的了,京津两地的唱词会、吟诗社、还有各种文人圈子里都传疯了,说他的船已经在直隶靠岸,不日便将下榻徐乾学大人府上。”曹寅笑问,“成兄也喜欢词?我还当八旗上下都是一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来来来,酒逢知己,当浮一大白。”

“唉?你们尝过这道虾了吗,怎么有点酸啊?”不等成德说话,雅布忽然问道。

“不会吧,这可是山东知府进贡的御菜啊。”曹寅夹了一个,细细尝了,“没有啊。”

“哦,原来不是虾酸,是有人说话酸啊。”雅布说道,话音未落,已经被曹寅蹦起来掐住脖子左右摇晃。

雅布顿时露出奸计得逞的阴损表情,拍着桌子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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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相之子(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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