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
书致安顿好哥哥,准备出门上学。出了兄弟俩居住的院子,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山势和缓的小山丘,山下有院落、莲池、假山、花圃、靶场,山上有两层青檐小楼,名曰“望海楼”,是明珠父子的书房。
一道游廊环山而建,大约有十几米长,青瓦红柱,雕栏画栋,曲折萦回,一直从兄弟俩居住的院子通到山顶上去。此时正值盛夏,廊边鲜花掩映、碧萝成荫,左侧正对什刹海的碧波,右侧是浅草茵茵的山坡。湖光山色相映,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即便已经在这个宅子里住了小半年,每每看到这种景象,书致还是忍不住驻足惊叹。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当真比古代和现代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他前世在大医院工作多年,也曾出入本市的一些高档小区,见识过富商权贵几百平带花园的大别墅。但这种在北京二环住湖景豪宅的阔气,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知道那些穿越成王子皇妃的主角是怎么适应这巨大的身份落差的,反正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很是心虚了一段时间,仿佛自己是一个不劳而获、凭空窃取了别人优越生活的小贼一般。
只是园子虽然大,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依附纳兰明珠居住的,有一百多户仆从,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明珠的幕僚、师爷、打理田地商铺的管事和这些人的家属。
真正伺候他们一家起居的仆人,只有一名管家、两个门房、两个跟明珠出门的长随、四个陪双胞胎读书的书童,两个马夫、一个花匠,六个灶上的人,四个来往传话、洒扫浆补的女人。
纳兰家一家四口全是自己动手穿衣吃饭,喝茶倒水,并没有古言小说里常见的那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年轻丫鬟。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纳兰明珠艰苦朴素、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人口和经济因素。
首先,纳兰家支庶不盛、人丁稀少。主人少了,需要用的仆人自然就少。
其次,入关以后,在其他满族亲贵重臣大肆跑马圈地、掠夺田产财富的时候,书致的祖父叶赫那拉·尼雅哈偏偏因病早逝了,只留下一个年仅12岁的独子纳兰明珠,这使得纳兰家错过了一次宝贵的财富原始积累的机会。如今在众多的皇亲国戚当中,他们家只能算家境平平。
明珠虽然当了刑部尚书,但是现在清朝还没有实行高薪养廉的制度,一个一品尚书一年的俸禄才180两银子,约等于后世人民币六万多元的年薪。一个月5000块的月薪让书致惊叹甚至不如他们医院的护工——人家正经护工还有节假日双倍工资呢。
再加上成德的病又一直让觉罗氏有种非常强烈的危机感,她总觉得一定要多攒些银子产业,将来才会有好女孩愿意嫁过来——对此书致真的想说,额娘你多虑了,我哥可能缺福、缺寿,唯独不可能缺的就是女粉。
总而言之,觉罗氏持家十分勤俭,即便纳兰家的经济状况正在迅速改善,但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
当然,“一家四口住在北京二环以内、占地九亩、三进带花园的湖景豪宅里,用着二十二个全职佣人,算勤俭节约吗”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书致安顿好哥哥,骑马出门,到正黄旗的官学里上学。结果到了学里,却发现教室全空了,大家都聚在校场上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书致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康熙皇帝又发了秋狩的旨意,邀请上三旗亲贵之家出身的子弟随行,一同前往西山狩猎。
满人的祖先是靠渔猎为生的游牧民族,为了储备过冬的粮食,每年秋天往往由族长亲自带队,全族男丁倾巢出动,像打仗一般布成严密的阵型,将猎物圈起来,围而猎之。
入关之后,虽然衣食无缺,但满洲贵族们仍旧保留了秋天围猎的传统。如今在位的康熙皇帝年仅十四岁,尚未亲政,却已经连续三年亲自出席秋狩大典了。
每年的秋狩持续三到五天,除了围猎之外,还有赛马摔跤、射箭投壶、斗狗斗鹰、划拳猜枚乃至跳舞唱歌等节目,热闹非常。上三旗里叫得上名字的亲贵大臣家的子弟都会参加,少则一二百,多则二三百人,相当于清朝的“社交季”,连学堂也因此放了半个月的假。
作为内大臣的儿子,纳兰兄弟都在皇帝的“打猎玩伴”邀请名单上。只是随驾出行不能带伺候的人,吃饭穿衣都要自己动手,成德有病在身十分不便,一向只有书致独去。
晚上回到家中,明珠也说起此事:“皇上只比你们大了几个月,马上就要成年亲政。听内务府的人说,他早在太皇太后面前立过誓,今年要打一个‘大猎物’,在宗亲百官面前显示天子的威严。所以你此行不过虚应故事,随便猎两只兔子黄羊交差便是,千万不要卖弄射术,盖过了皇上的风头。”
书致会意:“阿玛放心。”
觉罗氏也叮嘱小儿子道:“除了马鞍马具、长弓箭矢这些必须的东西,我还给你备了便服四套、戎服两套,雨衣也带了一套,记得勤着更换。缂丝蚊帐一副,湘妃竹席一床,茶具一套,雨具一套,餐具一套,都装在那个竹编的大箱子里;另有独活止痛散四剂,香麝活血丸八枚,三七化瘀膏一盒,用法待会我给你写成条子,贴在盒子上。”
书致不禁觉得心口热热的:“额娘,犯不上准备这么多伤药,往年都没用上。”
“用不上就带回来,能费得了多大的事?行猎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觉罗氏皱眉道,“你外叔祖父(多尔衮)那么一个能征善战的人,明朝的江山都被他打得改了姓,最后却在行猎的时候堕马而死!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在猎场上用的那都是真刀真剑!可千万要当心呐!”
作为“骑马不规范、亲人两行泪”的典型反面教材,多尔衮在古北口狩猎时堕马受伤,伤口红肿溃烂,不治而死的故事,双生子从五岁学骑马开始,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书致哭笑不得,面上还是恭敬应道:“儿子知道了,不会逞强的。”
觉罗氏这才欣慰地笑了。
纳兰成德也已经下了床,正披着衣裳跟父母弟弟一同吃饭,此时不由插话道:“伤药倒还尚可,我看那单子上有‘银护臂一对、银肩甲一副’,这是做什么用的,防止野兽袭人吗?”
书致抬起左手,比出一个架鹰的姿势:“将护臂绑在胳膊上,这样猎鹰便可以用爪子扣住银甲,落在人的身上,稍作休息。肩甲也是一样的作用。”
成德恍然大悟,笑道:“北宋苏学士有‘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名句,我一直在想这个‘右臂擎着苍鹰’,究竟是怎样一个‘擎’法,原来竟是这样!”
他难得对弓马之事感兴趣,书致也不禁来了兴致:“苏东坡这句词的精髓,还不在于‘擎’,而在一个‘卷’字上。”
“这话怎讲?”
书致解释道:“皇上年幼,尚且不能独自行猎,每每出动必有数百精兵随行。我见他们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骑着马,在草地上乍然而来、乍然而去,所到之处马蹄卷起漫天的尘土,飘在空中久久不散,可不正是‘卷平冈’么?”
成德听得心驰神往,放下手中的碗筷,却怎么也想象不来那种“千骑万乘,袭卷而来”的画面。他不禁动了念头,出言问弟弟:“书书,你随驾狩猎,皇上会单独教考你们的武艺吗?”
“只要你不主动往他面前凑就不会,我去了三次了,就只远远见过皇上一面而已。”
“原来是这样。”成德暗自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