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栖息

乌云蔽月，倦鸟归林。

溪边篝火烧得正旺，龙笙用灵力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震出水面，串在树枝上架火上翻烤。

凤箫坐在一棵桃树下，双手托腮，眼巴巴等开饭。

虽然这条蛇今天把他当食物险些烤了吃了，说话还很不中听，但毕竟此时此刻在给他烤鱼吃，他就大凤不记小蛇过，勉为其难原谅他好了。

还别说，这蛇妖化形后真有几分好看。

天上乌云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圆月。清辉月色与明艳火光映衬下的脸庞轮廓硬朗，剑眉薄唇，金眸熠熠，是个十足英俊的少年郎。

风水养人，也养妖，大多贫瘠之地的精怪修成人形都是歪瓜裂枣。这凡间山中灵气如此稀薄，竟能养出这样好容色的妖，也是稀奇。凤箫歪头打量专心烤鱼的龙笙，暗自腹诽。

“喏，烤好了，给。”龙笙将烤好的鱼递过来，拉回凤箫的思绪。

龙笙没做过饭，掌握不了火候，盯着手里的鱼看了半天也不知能否入口，又狠不下心以身犯险，就先递给凤箫，看他作何反应。

凤箫有点感动，烤好的第一条先给他，这蛇妖不错，能处。

不对，他感动什么，这本就是蛇妖的赔礼道歉，先给他也是应该的。

凤箫傲娇地接过烤鱼，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

“……呸！”转头就吐了出去。

这什么呀，半生不熟还有腥味，凤箫从未吃过如此难吃的东西！他怀疑是这蛇妖想毒杀他！

罪魁祸首还关切地问：“熟没熟？”

“你自己尝尝看！”受害者还在干呕。

龙笙很有自知之明，并没有尝试的打算，镇定如常：“看来是还没熟，我再烤烤。”

凤箫猛地抬头，咬牙切齿：“你故意拿我试毒？”

方才那一点感动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妖。

“这怎么能说故意呢。”龙笙眼皮一掀，很是无辜，“你知道我刚化形不久，定然是不会烹饪的，将就着吃吧。”

凤箫还对方才那口鱼肉心有余悸，恶狠狠道：“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吃你一口东西！”

龙笙迫不及待：“那就饿死，死了我还能吃了你，必不使你曝尸荒野。”

山鸡的肉质，怎么也得比这些鱼类鲜美。活着不能下口，死了总可以吃了吧。

凤箫：“……”

他宣布他跟这蛇妖，梁子结、大、了。

_

龙笙果然诚实。

凤箫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鱼肉，味如嚼蜡。

他从不觉得自己平日里吃惯的东西有多美味，今日尝得此鱼，方觉往日身在福中不知福。

龙笙吃着，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

确实……好难吃。

不能吐，饿肚子的滋味也不好受。

两人沉默地、努力地、狼狈地咽下难以下咽的食物。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两位太子殿下，第一次在外吃到苦头。

今时不同往日，不是挑剔的时候。日子过得再苦，也比回去成亲强。

看着同样艰难进食的对方，二人突然心生同病相怜之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晚饭敷衍对付完，他们又面临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

今晚住哪儿？

龙笙在归墟龙宫有一张白玉珍珠珊瑚床，随便抠颗珠子都够凡人一辈子吃穿不愁。凤箫的丹穴寝殿也有一张名贵大床，由万年梧桐神木所制，是山海境中最名贵的木料。

然而当下，他们一无所有，荒山野岭，风餐露宿。

凤箫四下张望，找不到一个能休憩的地方。他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委屈，仰天长叹：“我睡哪儿啊！”

“以天为被地为庐，哪儿不能睡？”龙笙抱臂环胸，“怎么，还得给你搭个鸡窝？”

凤箫拳头攥紧：“……”你才住鸡窝。

我忍。

“这地上脏兮兮的，全是泥，我才不会躺上去。”凤箫万分嫌弃。

龙笙懒洋洋道：“那你就随便找棵树，去树上睡。”

凤箫别无他法，只得在山林里转悠，一会儿看看这棵树，一会儿摸摸那棵树，南边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来。

龙笙忍不住出声：“你在找什么呢？”

“找梧桐树。”凤箫抱怨，“这山里都是桃树，一棵梧桐都没有。”

“我倒是听过凤凰非梧桐不栖。”龙笙扬眉，“山鸡也这么讲究？”

这么挑剔，之前那五百年是怎么过的？

“山鸡就不能栖梧吗？”凤箫不信邪地又要往北面走，“我就不信这么大一座山，找不出一棵梧桐，没有梧桐，我就不睡了！”

“别白费功夫了，这是片桃林，怎会有梧桐。”龙笙懒懒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不陪你了。”

小山鸡的心思，他倒也能理解。哪只山鸡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就像没有一条鲤鱼不想跃过龙门。

但山鸡就是山鸡，无论如何也变不成凤凰，就算日日栖息在梧桐上，也不可能成为凤凰。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山鸡能跨物种变成凤凰的修炼途径。这是客观事实。

龙笙言尽于此，变回小黑蛇，钻到溪里去了。

龙五行属水，自是要在水里栖息。

凤箫见龙笙变回原形，扎入水中消失不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喂！你就这么睡啦！也不帮我找找！”

他在丹穴山上，就没有感受过被忽视的滋味！

水面一片平静，蛇妖并不搭理他。

“算了，我自己找。”凤箫撇嘴，愤愤地继续去北山搜寻栖身之所。

–

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凤箫累得坐在一座土堆上，衣衫褴褛，独自在空旷山野里吹着冷风。这山中白日似桃源仙境，夜晚却阴森如鬼域，凉风卷起落叶，更显此情此景寂寞萧瑟。

他望着凄凉夜色，与天上那轮象征团圆的月亮，万般酸楚涌上心头。

要不是离家出走，他往常这个时候，早就在家中的梧桐大床上酣然入梦了。他活了五百岁，从未离开过家。

都怪那个龙太子，害他有家不能回。

他现在又累又饿，可既没地方安睡，又没佳肴饱腹，再也没有对他言听计从的仆从，只有一个做饭很难吃、说话也很欠揍的蛇妖。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

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

龙笙这一觉，睡得也并不安稳。

他乃归墟龙族，遨游四海，自由自在，所过之处，水族皆臣服避让。

如今却要化身为一条小小的水蛇，蛰伏在浅溪里，只觉得浑身难受，手脚都施展不开。

水中的鱼虾蟹未开灵智，他为防止被族亲找到也不敢泄露一丝龙息威压，以至这些水族全然不怕他。龙笙将身子盘成一团，趴在水草上，还得提防不长眼的虾蟹用钳子揪他尾巴。

唯一开了灵智的，还是只脾气不好的山鸡精。龙笙受尊敬惯了，何曾遇过这种对他大呼小叫的妖精。

这一切，都拜那个凤太子所赐。

他在这儿吃苦受罪，那纨绔此刻怕是在山海境中睡得正香。

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憋屈。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

–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龙笙正一边愤懑一边努力入睡，就听岸上传来一阵尖叫，由远及近，嘹亮高昂，登时瞌睡都飞走了。

龙笙探了探蛇头，如果是人形，他此刻一定是个皱眉捂耳的姿势。

好像是那只山鸡精的叫声？这山里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才说他大呼小叫，这就嚷上了，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龙笙兴致缺缺地又趴了回去。山鸡精总一惊一乍的，他才不关心。

岸上却又平静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仿佛之前的惊叫只是幻听。

龙笙吐了吐信子，再次抬起脑袋，有些担忧。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半夜三更，有道士这会儿来上山收妖？

虽说他与那山鸡精也不过刚认识，且初遇的过程并不怎么美好，也不想看到一个生灵因他的置之不理而白白丧命。

……

皎白月光下，一条墨色水蛇从小溪里破水而出，化为一名俊朗矜贵的黑衣少年。

五爪金龙的贵气与生俱来，经龙笙刻意收敛，才将那份不俗气质隐藏，转变为初入江湖的少年侠气。

龙笙看到凤箫抱膝坐在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前发呆，衣不蔽体，一身灰扑扑，还是白日里的狼狈样子。

但身上并没有多余的伤痕，四下也并无旁人。

龙笙放下心来，走近想问问情况。

凤箫惊魂未定，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龙笙，才舒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你大半夜不睡觉，上来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龙笙气笑，“你大半夜不睡觉，鬼叫什么，都被你吵醒了。”

凤箫急道：“你别乱说话！这山上真的有鬼！”

龙笙作洗耳恭听状。

凤箫心有余悸地将刚才遇到的事说了。

……

凤箫先前找梧桐树找累了，坐在一座土堆上休息，脑海里想着逃婚的事，越想越生气，就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泥土。

这一踢，就踢出一具白骨。

凤箫只觉得踢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一只骷髅头就在他脚下，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他。

他坐的土堆，是人家的坟头。

凤箫毛骨悚然。这埋人也不立个碑，埋得还这样浅，一点儿都不像要人入土为安的样子，他哪儿想到这是个坟头啊！

凤箫赶紧起立，说着无意冒犯，把人头骨给埋回去了。

龙笙听到这里：“就这？把你吓成这样？”

一具死人骨头而已，又不是同类的骨头。人会怕看见鸡骨头么？同理，鸡也不该怕人骨。

要说是怕鬼，就更不该了。

万物生灵，死后化鬼，入九幽冥界，阎罗殿前审判生平，判决投胎转世，或入地狱受苦刑。生前无论贫与富，死后众生皆平等。

神在众生之上。

神长生不老，却并非永恒不死。神的死亡叫陨落，不入轮回，没有来世，是真真正正的形神俱灭，化为天地灵气，阳光雨露，回馈世间。

昔年盘古开天辟地，化为日月星辰，普照众生。夸父逐日而陨，变做山川桃林，惠泽万物。无数生灵在神陨之地生生不息。一鲸落，万物生，一神祭，众生利。

龙乃神兽一族，龙笙自然不会怕鬼。鬼在他认知中并没什么可怕，山鸡精不应当怕这个。

凤箫对他不以为意的态度很是不满：“何止！我那会儿环顾四周，才发现周遭大大小小的土堆都是坟墓，那北山分明就是埋骨之地！”

龙笙颔首，仍不觉得这有何惧：“凡人不如咱们神……仙妖精长寿，短短百年便油尽灯枯，

死后都葬在山上，人多了拥挤些……不是很正常么？”

龙笙甚至有闲心同他开玩笑：“你怕什么？凡人死后自有黑白无常勾魂，你看见的不过一具躯壳，并无鬼魂。你不是非梧桐不栖？梧桐树没有，找副梧桐木打造的棺材，借宿一夜未无不可。”

凤箫气急：“你讲话别太过分！再说，谁怕这个了！”

若只是如此，当然不值得凤箫大惊小怪。

问题是，他把头骨埋回去，转身打算离开这个埋骨之地时，一只白森森的骷髅手从土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