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山顶

第59章 山顶

方清芷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梁其颂。

大约是时间的确过去了太久,也或许人本身就是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后丢东西的性格,如今的方清芷已经渐渐习惯了如今同陈修泽的生活,此刻看到这样一个纸条,她愣了许久,将它丢到马桶中,冲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已经想不到之前在阁楼上生活时的情形,潮湿的木头,四四方方只能落下一些光的玻璃窗,台风来临时就要准备脸盆接水,回南天时手指和大腿上要长红红的、痒痒的湿疹……

刚读大学时,梁其颂也常送她回家,不过很少送到门口,免得被三姑六婆乱讲话。有时打工到极晚,太阳早早落下,周围一团黑,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石板上有着湿漉漉的积水,一片又一片的小水洼,夜晚的水反光,映照着两边旧房子的灯,走起路,好似踩着天上的星星。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梁其颂下意识拉一把方清芷,克制地缠着手将她扯到里面,他独自走在外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一下。

明明不过是去年发生的事情,如今想来,好似已经成了上世纪的月亮。

人要往前看。

方清芷看了看镜子里的人,她并不觉自己和去年有什么变化,人还是那个人,脸没有变,身体没有变,变的只有脑子的思想。

倘若现在令如今的她再面对当时的情况,必定不会再伤春悲秋地拒绝读书拒绝上学,今天的她会一五一十地同陈修泽坦白、谈条件——

但也无假设的必要,谁能预知到未来,方清芷回头看,也不懊恼那时的做法。

她洗干净手出去,陈永诚已经拿了酒,要和新来的“本贤哥”多喝些,陈启光和温慧宁都在电话旁,给远在英国的陈至珍打电话,笑着聊天。温慧宁同陈至珍的关系最好,现如今,同陈至珍打电话的也是她,正柔柔地同妹妹聊着,身侧站着陈启光,耳朵在听陈至珍的话,眼睛却粘着温慧宁。温慧宁头发又长又多,原本用了一个玉色的抓夹夹着,有一缕松散了,垮垮地落在耳侧,陈启光原要伸手去触,冷不丁瞧见方清芷,立刻缩了手,不自在地叫“大嫂”。

方清芷比他们最小的弟弟陈永诚还要小,但上至陈启光下至陈永诚,每个人叫的这一声“大嫂”,都是真心实意,绝无半点掺假。

这个家里知道他们秘密的除陈修泽外就只剩方清芷了,方清芷从未觉得他们相爱是违背伦理,也只自然笑笑,转身去找陈修泽。

陈修泽没有同陈永诚饮酒,只陈永诚和阿贤在你一杯我一杯地拼。今天是方清芷生日,若是她也喝酒,他倒可以同清芷喝些;但她碰不得酒精,陈修泽也不喝了。

他坐在书房里,没有练字,只是静静地站着。听到动静,才抬头瞧她:“清芷。”

方清芷说:“现在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陈修泽笑了:“想去哪儿?”

方清芷摇头。

她不知道,但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干净的空气能让她保持理智,思考该怎么对他讲。

方清芷没打算瞒陈修泽,经过这些事,她已经感觉到,陈修泽不会再杀掉梁其颂。

他们都知道梁其颂已经是一段不会再重返的过去了。

此刻已经晚上八点钟,陈修泽没有叫司机,一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手拉着方清芷,带她一路去车旁,示意她上副驾驶的位置。

方清芷愣住,颇为讶异:“你能开车?”

陈修泽已经替她拉开副驾驶的位置,一脸伤脑筋:“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能令我的女友明白话,她的男友只是腿稍微有些残疾,而不是一个连车都开不了的伤者呢?”

方清芷说:“我不知道呀。”

陈修泽说:“上来,大约要身体力行地证实了。”

方清芷上了车,犹不放心,坐在上面,仍问:“你的驾驶证明是合法取得的吗?”

“不是,”陈修泽说,“我同运输署的首长喝了一次酒,他送给我的。”

方清芷拍车门:“快让我下车!”

陈修泽忍俊不禁:“骗你的,是合法手续,正规签发。”

方清芷问他:“怎么平时不见你开车?”

陈修泽一本正经:“既然雇用了司机,便不好抢他们的工作。”

方清芷叫:“陈修泽——”

“好吧,不同你开玩笑。每次开车,都要同人解释一下,原来跛子也能开车,”陈修泽说,“时间一久,解释也累,不如就不开了。”

方清芷说:“对不起。”

“讲这些做什么?”陈修泽笑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和你解释一万遍,我也不累。”

车内暗,陈修泽打开了灯:“既然知道现在开车的人已经很少碰方向盘,方小姐是否该乖乖系好安全带,以免陈生大意、导致你受伤呢?”

方清芷摸到安全带,她很少做副驾驶,也很少用,第一次扯时力道也不对,太用力,卡住,越是用力拖拽,越是卡得痛苦。

陈修泽原本已经扣好安全带,又解开,探身,替她拽好,教:“这东西主要作用就是防止意外,越是用力拽,越是容易适得其反。来,慢慢地抽拉……”

离得这样近,方清芷看到陈修泽的脸,看他浓浓睫毛和漂亮的鼻梁。他不碰烟酒,只淡淡的墨水气味,像微苦的青草。

方清芷说:“陈修泽,我有没有讲过,你长得很好看。”

陈修泽说:“夸奖无用,你自己拽一拽,能不能拉出安全带?”

他松开手,方清芷自己又拽出,结结实实扣好。半晌,又讲:“你长得很好看。”

陈修泽笑:“我希望你如今夸的是我的人。”

方清芷说:“人也不错。”

陈修泽追问:“仅仅是不错?”

方清芷移开视线,她讲:“比我所认识的大部分男性要好些。”

陈修泽没有再继续逼问她,只看她腮上一抹胭脂色,笑:“真好,你这句话,要比挖掘到第一桶金时还令我开心。”

方清芷说:“财大气粗的陈生怎么开心如此廉价?”陈修泽叹:“聪慧动人的方小姐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方清芷说:“什么妄自菲薄?”

“你不知自己的赞扬有多珍贵,也不知自己眼光有多好。能得到眼高于顶的方小姐一句夸奖,”陈修泽微笑,“此刻让我死了也甘心。”

“不许说丧气话,”方清芷说,“陈生真的好怪,平时不许我讲死啊病啊的,你自己倒常常念在口上。”

“好,”陈修泽含笑,“我不死,就算要死,也要先立平安纸,再请律师和见证人,立下条约,将来割让一半财产予方小姐,为她傍身——”

方清芷打断他:“不许再提。”

奇怪。

她先前明明对那些风水呀不吉利的嗤之以鼻,今时今日却听不得陈修泽讲这些话。

陈修泽也怪,他不许她讲,自己也讲这样多。

陈修泽开车载方清芷兜风,不去铜锣湾,不去商场血拼,也不去街街巷巷里兜兜转转,只载她绕着香港岛转啊转,圈圈绕绕。方清芷将车窗降下一些,微风徐徐渡入,柔软舒适到令她微微眯起眼睛,头发也要飘飘荡荡地飞起。陈修泽不许她将手伸出去,担心被什么东西刮坏,方清芷便只将手放在车窗的那一丝空隙上,凉爽的风从她手掌心柔软地过。方清芷忽然想起在黑医旁做助理时,有几个打架输了后去缝针的古惑仔聊天,讲啊,说骑着摩托车开高速度,将手伸出去,感受到的风,就是摸女人月匈的感觉。

黑医听得兴致勃勃:“后来呢?”

“后来?”古惑仔示意他看自己胳膊上一道长疤,“天杀的货车,划了我这么长一道。”

……

方清芷忍俊不禁,又关上车窗,头抵着玻璃,半眯着眼睛看陈修泽,叫他:“陈修泽。”

陈修泽开车要上山,要载她从山顶看维港夜景:“怎么?”

方清芷说:“我有个朋友,遇到些难事。”

陈修泽问:“什么?”

“她之前养了盆花,”方清芷说,“某一天,忽然被人偷走了。”

陈修泽沉吟片刻:“需要我帮你的朋友找到那盆花吗?”

“不是,”方清芷摇头,“那盆花是被风吹走的——掉了那盆花后,花店老板又送给她新的一盆。”

陈修泽静静听。

“她本来不太喜欢新来的花,照顾上也不用心。但那盆花却越开越旺,越来越好,”方清芷说,“渐渐地,她忘掉了之前的那盆花,一心一意地照顾现在的这盆。”

陈修泽说:“后来呢?”

“后来,有人捡到之前被风吹跑的花,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方清芷转脸,看陈修泽,“你认为她应该去看吗?”

陈修泽说:“是最后一眼么?”

方清芷摇头:“不知道。”

“若是白天,去看倒也无妨,”陈修泽说,“但若是黑夜,还是多多斟酌。”

方清芷问:“为什么?”

“青天白日,有着太阳,不会动手动脚,”陈修泽答,“若是晚上,夜黑风高,不小心被花上的刺扎破手——回家后,原来的花也要心疼。”

方清芷怔怔,她说:“我明白了。”

车子已经到了山顶。

陈修泽将车停下,这里能上来的人不多,中间还经过了港督府的盘查,陈修泽的车牌就是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上来,两侧海风微吹,枝叶疏朗。

陈修泽打开后备箱,里面铺好的软垫毛毯,也有外套,将方清芷牢牢裹住。

万千灯光,流金溢彩,皆在脚下。

方清芷坐在后备箱上,看了一阵,又觉冷,关上后,又去车子后排,陈修泽已经坐下,只等着方清芷自己乖乖坐上。她晚餐吃多了蛋糕,糖分给了她体力补充,也令她此刻吞下不那么吃力。虽然还是两条细伶伶的胳膊撑着,不能放松,放松强伐更加糟糕,前期总要缓缓图之,一如之前的陈修泽如何待她,也如陈修泽如何温柔地将她一点点喂熟。方清芷已经学会了他的这些招数,也学会了怎么取悦自己。手掌承托着重量,方清芷叫着他名字,陈修泽,让他不许动,也不要忽然间欺负人。陈修泽前面尚且听她的话,渐渐地开始不准了。方清芷怕伤到自己,远远要比陈修泽的动作还要轻,几分钟倒还好,十几分钟都这么磨磨蹭蹭地磨着,磨到陈修泽连连叹气。

“这样如何好,”陈修泽叹气,按住方清芷的头,让她不要仰脖颈,要她低头看自己,唇贴她睫毛,温柔,“bb,是还在害怕吗?”

方清芷摇头。

“告诉你朋友,”陈修泽说,“就算她晚上去偷偷看那盆花,家里的花也会用叶子蒙住眼睛。只要别太出格,家里的花讲他不介意。”

方清芷吞得严丝合缝,问:“什么样算出格,什么样算不出格?”

风太冷了,车里又太闷热,又太满太饱,她感觉胃里面的小蛋糕都被顶得上涌,声音有点抖:“有没有标准呀。”

“方小姐如此聪慧,”陈修泽松开手,替吃力的她撩开头发,双手温柔向下,稳稳地握住月要,“方小姐做事前想一想,她认为这样做了、陈生会不开心的,那就是出格;如果她认为陈生会不在意,那就是不出格。”

他讲话不疾不徐,隐隐克制着。方清芷撞到眼睛发昏,也能听到他的含义,只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怎样,家里的那盆花还是会有些私心,”陈修泽叹气,“不想让你朋友去,但又怕你朋友为此遗憾伤心。”

他如此淡淡地说着,却一点儿也不淡,狠到方清芷踉跄伸手,稳稳压在他肩膀上,才不至于跌下去。

掐了一圈红,道道指痕。

“那怎么办?”方清芷声音也有了点不自觉的泣音,“那,我——她是要去,还是不去呀?”

她要被陈修泽的回答给弄糊涂了。现在的她本身就是糊涂的,脑子也好似同下般稀巴烂。若是放在平时,还能认真努力去想一想,现在的方清芷满脑子都是请他停下莫这样凶,哪里还能冷静分析人的情绪呢?

“去,”陈修泽说,“现在不过是家里的花有些小情绪罢了,泄泄就不气了。”

方清芷不回答了,她没办法再开口,颠倒又混乱,但也不再揪心。陈修泽一言九鼎,讲出的话轻易不会反悔,就像如今,他既然应允了,就绝不会再在之后重翻旧账。倒不是说他能忍,只是好多事情,说开后,都不会再发展到令双方决裂的地步。只是如陈修泽所言,情绪还是有的,倒不会在其他事情上折磨她,也只有在这些事上。再怎么推或者受,用不住地拒都无用,还不是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严丝合缝,陈修泽还故意激她,问芷宝想不想早早结束呀?想的话就用心些讲些好听的话,好将陈生,木窄出呀不然越是推岂不是形势越糟糕?该吃的苦不仅少不了,还要再搭上些芷宝的手呀什么的,多可惜呢?方清芷被他一通讲得晕头转向,噙着泪顺了讲了好多他爱听的恼人的话,傻乎乎地上当受骗,结果还是好长一阵,陈生的东西没能吃到,她自己倒是丢了好些东西给他,乖乖地全给了陈修泽。骗子。真是大骗子。方清芷恼到不肯让他碰,只讲陈生是骗子。

陈修泽笑:“是,我是骗子,你是能骗骗子的高级骗子。”

方清芷说:“我哪有能耐去骗陈生。”

陈修泽顺着她的话,他专心收拾,含笑:“嗯,方清芷永远都不会骗陈修泽。”

他忽然讲了这样一句话,方清芷沉默了。

半晌,她说:“陈修泽。”

陈修泽:“嗯?”

“我想同你讲一讲,”方清芷看着他,说,“讲一讲梁其颂的事。”

她讲梁其颂今日的事。

而一日后的梁其颂,静静地坐着。

梁其颂在曾经的饼店。

他如今已经常驻澳门,经过上次一事后,宋世南果真颇为感激他,也终于重用他。如此短暂时间内,梁其颂人生中所接受的三观教育得到了一场彻底的颠覆。也不能说这是一件坏事,至少梁其颂回头再看曾经做的事情,满是热烈又稚气的少年心性。

宋世南寻欢作乐间,曾笑着告诉梁其颂,说找女人呐,喜欢疼人的,就找同龄或者年纪大些的;若是喜欢能聊天的,就得找小那么几岁的;纯粹想享受青春,再去找年龄小十几二十几的……女人的心理成熟速度比男性多很多。

梁其颂之前不信,如今渐渐开悟了。转头回顾这一年做的事情,猛然意识到,原来他同方清芷的差距,早在一年前就拉开了。

只不过那时两人都还年轻,都在校园中,都不知未来尚有这样的风暴。

他们已经错过了。

方清芷比他看清的更早。

饼店还是原本的饼店,梁其颂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曾在馥郁香气中斟酌着情窦初开的第一封情书。父母在香港做饼做到衣食无忧,赚出供他留学的钱。而如今,梁其颂一周经手的钱,要比父母辛苦一年做饼的钱还要多。

他环顾四周,抚摸着周围的木质桌椅,陈旧的桌布,蒙了灰尘的窗帘,灯早就坏了,梁其颂只拿了一盏台灯过来,点燃一片光。

他不知方清芷回不回来,今天是梁其颂在香港的最后一日,明日开始,他就要去澳门,今后再去英国帮助宋世南完成资产转移,避一避风头,也要在那里想办法将钱洗干净,清白些上岸。下次再来,大约是五年后吧。

那时说不定她已经结婚,生子。

梁其颂只想同她做个告别。

夜里缓缓起了风,窗子没有关好,木头也坏了,一阵冷风重重灌入,吹得窗帘轻飘飘地飘起,摇曳似一把大旗。

房屋都是要沾人气才能好,没有人住的房子不用多久便一天天地衰落、破败下去。

梁其颂起身,过去关窗,风吹得窗帘四摆,凉风透衣衫,他刚刚拢好,听得身后陈修泽开口:“折一张纸,包着窗棱合在一起,就不怕风吹了。”

梁其颂一愣,转身看,门不知何时开了,月光散落,陈修泽站在那一片皎白的月光下,手中握着一根手杖,心平气和地望着他。

“清芷让我来同你说一声,她不会过来了,”陈修泽说,“有什么话,你同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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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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