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脱离群众是快活
那癞头和尚对着坑里的通灵宝玉又踩了几脚,这才捡起,高举过头又要再摔。
贾如大喜,一把夺过通灵宝玉,从腰间取出金子,笑着劝道:“莫要再摔了。这世道连瞎子都是颜控了,你把这地摔得满脸麻子,让那些和尚如何看得下去?即便是和尚们能强忍着自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只怕那些爱美的尼姑也不答应呀!”
说着夺过通灵宝玉,又扔了五两银子,把那“传国玉玺”顺带着转身便走。
这五两黄金五两白银,便说是把整个玉器摊子买下,那贾老板也会说是绰绰有余的了。但若说能买下这皮实耐操堪比“五菱宏光”的“通灵宝玉”,那也未免太低估通灵宝玉的价值。
都说“玉在匣中求善价”,通灵宝玉本不当卖五两黄金这么便宜的价格,但这个价格已经差不多是贾如身上所能给的极限了,“货卖与识家”,倒也不算亏。
更何况那癞头和尚有言在先,说是随便给个几文钱便成。这若是遇上在21世纪资本家,那不得先预期最多就给个五文钱;钱出手时再数两遍,觉得给多了,收起一文;临了付账时,大拇指一扣,又得藏一文在掌心?
但贾如终究不具备成为资本家的大才,明明几文钱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抛出几两黄金才罢休。
但他钱花得喜乐,自新寻了块通灵宝玉,到处瞎逛的兴致便很高,瞧古人的东西都处处透着新奇,几乎忘了晚间还要与林黛玉相见。
时近黄昏,经过茗烟提醒,贾如这才想起今天是林黛玉来荣国府的大日子,即刻便打道回府。
到得荣国府门前,早听得下人们说:“今日来了个神仙似妹妹,老太君正在里边与会众家人认识呢。”
贾如满心期待:“这个林妹妹,不知是怎生个模样?《红楼梦》中说她‘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必定是个‘我见犹怜’的一个可爱人儿,定然不像今日白天见到的那个貌似柔弱,实则能倒拔垂杨柳的丫头一般。”心中想着,便往贾母房堂赶去。
林黛玉自收拾了一众盗贼,算来当是拿了不少功德,心下颇自喜滋滋的。又想起贾如,初见面便愿意为一个陌生人向强盗求情,算得上是个好人,且那说话耿直的模样倒又有几分像自己的父亲林如海,不知道的事便直言不知道,还真是有点意思呢。一路上又想着既然拿了他的佩玉,过几日该怎样还他?也不知道他还有些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没有?
正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渡口岸边。
但见渡口人员往来络绎不绝,各色船只川流不息。黛玉引颈眺望,自己乘坐的舟船在江面上还不见有影,回目向岸边瞧去,却已有荣国府打发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岸边久候了。
她不便上前照面,以免日后在贾府中被认出来。正想转身寻个僻静的所在,忽听得那为首轿子的一个轿夫说道:“这林家小姐的船怎么这老半天还不来?”
另一个轿夫笑道:“怎么?等烦了?”
又一个轿夫叹气道:“谁不烦呢!咱们平时都只是给政老爷抬抬轿,这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在哪里快活,但今天却还要在这西北风中瞎等,让谁来谁不烦?”
岸边数顶轿子的十余名轿夫尽皆附和着说不自在。
那马车上坐着的马夫笑道:“谁让这是老太君的意思呢?咱们不想等也得等,
忍忍吧!”
众轿夫随口揶揄道:“你倒坐着逍遥,我们却都是站着。”
第一个轿夫又叹道:“我们几个平时都是只给政老爷抬轿,即便是宝二爷也不敢让我们来抬轿,这林家的小姐好大牌面。”语气之中,大有不耻之意。
第三个轿夫笑道:“一个巡盐御史的女儿,说到底不过是个乡下村姑罢了。你说咱们等下要不整她一整,免得她日后在荣国府中摆起主子的谱来?”
先前不曾说话的第四个轿夫道:“那她若是告到老太君那里,只怕咱们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余轿夫见可以“吃瓜”,皆拱火道:“宰相府里的丫头,那是四品的官呀。大哥们虽然也是个轿夫,但那是荣国府里给政老爷抬轿的轿夫,身份自也不能比那七品的巡盐御史低了去。现在却要来给那巡盐御史的女儿当轿夫,岂不大失身份?我等皆是赞成大哥们小小地整顿整顿那乡野村姑。”
第四个轿夫见大家都无异议,便也只得笑着说:“我也赞成。韦兄弟,你最是脑筋活络,想个什么办法,最好让她不敢在老太君面前说我们的不是才是。”
第二个轿夫一脸坏笑地说:“你们每次要干什么坏事,总让我来出这种坏主意。”
其他三个轿夫异口同声道:“谁让你在这方面比我们都有天分得多呢?”
那姓韦的轿夫看了看那马夫。
马夫别过脸去,笑着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姓韦的轿夫见没人反对,便笑道:“其实倒是我们多虑了,我们随便整她,她一个乡下姑娘而已,又岂敢随便说我们的不是?若说我们的不是,那不就是说老太君的安排有欠妥当,间接的不就是打老太君的脸吗?”
那马夫笑道:“你别以为人人都像你那般奸诈狡猾,满脑子能想到的都是为人处世之道。你能想到的事,旁人往往不怎么想得到。更何况人家还是个乡下人,不只是个乡下人,还年纪轻轻。若是她不晓得有碍老太君的颜面这一层,却又如何?”
那姓韦的轿夫笑道:“等会儿请她上轿时,我稍稍点拨于她也就是了。只是得让张大哥、赵二哥、王三个出一把子力气。”
那同抬一顶轿子的张、赵、王三人无不点头微笑。
马夫又问:“那其他荣府的几个老妇人怎么说?”
那姓韦的轿夫道:“能在荣国府中混到老的,哪个不是成了精的存在?若是愚蠢无用,自也不会在荣国府中待这许多年了。混迹大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大的事情,只消不与自己相干,那便能瞧过去便算过去了,有时最好还得相互遮掩,不然谁也不晓得到时候黑锅下来,到底拉到谁的头上来。羊大哥,便是你,若我们几个没与你通气,你会将我们几个整林家小姐的事告到老太君那里吗?”
那姓羊的马夫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回事,自己与那林家小姐非亲非故,又何必为了她与一众整日见面的同事伤了和气?便说:“就你韦兄弟会做人,难怪政老爷最是喜欢你,只怕不日高升,以后我们几个还有望你提携。”
那姓韦的轿夫笑道:“岂敢,岂敢,若说要高升那也是羊大哥您先高升,论资排辈谁能比得过羊大哥你?”
众人闻言,尽皆大笑。
其实那轿夫们的所在,离林黛玉的位置还有数十丈距离,更加渡口人声嘈杂,常人实难听清半点言语内容。但林黛玉功力既深,耳聪目明自是远胜常人,轿夫们所言句句钻入耳来,当真令她惊心,只在心中叹道:“城里人套路真深!”
正出神间,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抓贼呀,抓贼呀!”
黛玉一听脚步声响,本能地摆开脚步。忽又想起不远处便有贾府的下人在此,实是不便出手。
正寻思间,那贼已窜到了她边上,伸手一推,喝道:“滚开!”
黛玉借着他一推之力,闪在一旁,转身蹲在地上摸了两粒小石子。正欲将指间的石子往那贼子身上弹去,忽闻得一阵强烈的鱼腥之气,一个卖鱼的大汉已从身侧冲过,挡在了那贼人和自己之间。
林黛玉怕伤了那卖鱼大汉,绕在边上正准备出手,忽从一个菜摊上飞起一根白萝卜,正中那贼人小腹,那贼人应声扑倒。
卖鱼的大汉耸立在哪贼人跟前,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怎敢偷人家荷包?更何况还是佛门的女尼的荷包?”
周围一帮群众围将上来,个个指指点点,尽皆说那贼人的不是。
那贼人爬将起来,见无处可逃,便即从身侧拔出一柄匕首,冷笑道:“我看谁敢上来送死。”
众人见了明晃晃的匕首,吓得都退开几步。
那卖鱼的大汉却反倒迈步上前,浩然正气道:“你还敢动粗?我就不信你敢当街杀人!”冲上前去,便要夺他匕首。
那贼人一个划拉,在卖鱼的大汉手臂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紧接着毫不犹豫,青光闪动,匕首已刺到那卖鱼的小腹。
眼见那大汉便要死于非命,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在匕首上一撞。呼的一声响,匕首飞了出去,直飞出十余丈外落入河中。
虽在青天白日,但谁也没看清楚那贼人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匕首以如此劲道飞出,只怕要那贼人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
那卖鱼的大汉浑然没将方才生死只系于一线放在心上,只道是那贼人不敢行凶,自行扔了兵器。旁人则当是卖鱼的大有本事,还道是他出手迅捷,夺了那贼人的兵刃抛入河中只是一瞬,却谁也不知是林黛玉暗中出手相助。
那卖鱼的上前一记老拳将贼人放倒,边上围观的众人配合着将那贼人拿住。那卖鱼的自贼人身上搜出了一个荷包,往回便走。
来到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跟前,将荷包递了过去。
那带发修行的女尼本名妙玉,乃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的仕宦学阀之家。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拜了极精演先天神数的智果师太为师,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
眼见一个臭烘烘的鱼汉递过自己的荷包,那妙玉却不接过,反从怀中掏出一吊钱递给那卖鱼的。
那卖鱼的原本是不接受任何谢礼的,但见那女尼神仙也似的,浑然忘了推辞。若早知是这么个美貌的尼姑,他是怎么样也不敢上前来送还荷包的,实在是太也唐突佳人。
妙玉见那卖鱼的已捧过谢礼,便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拈起那荷包,往前一丢,“噗通”一声,落入河中,随即沉入江底。
妙玉边上的师父智果师太,问道:“人家辛辛苦苦地将你这荷包追回还你,你怎的就丢入江中了?”
妙玉道:“这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
智果师太道:“你既然不要,那把荷包舍与眼前的这位施主,或散给周遭百姓,做件善事,又有何不好?”
妙玉道:“我便是不愿荷包落入了臭男人的手中哪怕多一刻,这才大呼捉贼,若再舍与了臭男人,那又与落入贼人手中何异?”
那卖鱼的见眼前这带发修行的女尼将自己等同于那白日偷盗的,顿觉眼前这年轻女尼实在丑不可恶,随即将手中的一吊钱一抛,也投入河底,跟着朝妙玉竖了个大拇指,仰天长笑道:“你清高,步步生香,你了不起,不用劳作!”随即扭过头去,再也没瞧妙玉一眼。
智果师太长叹道:“徒儿如此脱离群众,只怕大祸之期不远矣!”
林黛玉听了智果师太这话,不由得若有所思:“脱离群众,便离大祸之期不远?”又想起方才那帮轿夫的言语,不禁又想,“我那外祖母高高在上,可算是脱离群众?她识人不善,用人不明,大祸自然便落到我这个外孙女身上了!”
智果师太又让妙玉给那卖鱼的赔不是。
妙玉心想:“我与那臭鱼汉都不是一个阶级,瞧不起他却又怎的了?人分三六九等,我虽不算上上上等,但却也不愿多与下等人相见,不然还得多闻他那身上的臭鱼气。”但她三岁出家,父母早亡,皆由师父带在身边养大。对师父向来师父敬重,既然师父要让她道歉,她也只得勉为其难地低了下头。
智果师太又来到那贼人跟前,只听得那贼人兀自耀武扬威,喝问道:“你们几个无知小民,是要将我送官吗?”
周围群众有说“本来小偷小摸也不算什么大恶,放了便是。”有的说“既然这人说要送官,那便送官,让他求仁得仁。”有的说“还是先打一顿!看他还猖狂不猖狂?”有的说“这小恶严惩,似乎太过。”又有的说“青天白日都敢动刀了,该算大恶。还是先打一顿!”
那贼人对于众人的言语,却是一脸冷笑,混不当回事。
智果师太问道:“你白日偷盗,如今被擒住,怎还不知厉害?”
那贼人道:“我爸是李钢,乃是金陵府衙门中的捕头,我怕什么?你们前脚把我送进去,我后脚便能从衙门出来。若是你们敢让我身上稍稍少一根毫毛,那我爸岂能饶了你们?所以我什么也不怕!”
智果师太问道:“既然你爸是李钢,那么想来你便是李钢蛋了。你既然有这么个父亲,家中自然不少钱财,又何故要偷盗我徒儿的荷包呢?”
李钢蛋道:“小爷我就是有这个癖好!我爱偷谁的便偷谁的,你管得着吗?今日在这得罪我的人儿,明日你们一个个都讨不了好去。”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他爸既是官府中人,若无故寻仇,自己一介小民确实难以抵挡,即使能够勉强招架,如何还有精力讨生活?
那鱼汉闻言,却是大怒,上前对着李钢蛋便是一个巴掌,正色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卖鱼的高平便是。你若有种,便冲老子来,若是敢动这里其他的人,那便是乌龟王八蛋。若是再让我有机会,小心你的狗命。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烂命一条,莫说你爹是个捕头,便是当今皇上,那我也要试试拉下马。”
李钢蛋被他一通言语喝住,当真便不敢再多说一句。
智果师太怕那鱼汉有失,便说道:“我徒儿六岁那年,与蟠香寺一墙之隔处来了个叫邢岫烟的,她与我们做了十年的邻居。她无事便常到庙里来与我那徒儿作伴,两人交情最是深厚。听说这邢岫烟乃是荣国府贾赦邢夫人的侄女,可不知是真是假,你去打听打听。”
李钢蛋听了这话,更是不敢造次。若说是荣国府里的贾政,那还好说话些。但眼前之人的关系却是通到了贾赦,常听闻荣国府的贾赦夫妻最是护短,哪怕是他府上最瞧不上眼之人,而旁人只是帮腔诋毁,那也要遭遇白眼。若是有人得罪了他们夫妻有关系之人,那自是极力报复。
眼前之人,说是认识邢夫人的侄女。即使这个侄女不入得邢夫人法眼,但只要这个侄女说起自己朋友之事,那贾赦自然是无可赦免地要给自己一点颜色瞧瞧。
想到此处,李钢蛋晓得厉害,赶紧赔不是道:“不知原来是师太,小的有眼无珠,今日得罪,还望见谅。”
智果师太见他已经服软,便也不便深究,说:“今日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不可再得罪。我今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这里之人若是与我说你再寻仇,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便让众人放了那李钢蛋走路。
智果师太又看了眼李钢蛋,叹道:“今日之事,我又不是你爸爸,实是难对你施以惩戒。只是小过不惩,大过弥天。将来你闯出大祸来,却怨不得我。”
那李钢蛋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心中却骂:“今天碰到你这尼姑,算我倒霉!”
智果师太又朝黛玉看来,似乎看出了方才打飞那匕首的做派乃是她的手笔。可眼见黛玉别过脸去,便知她不愿抛头露面,故只向着她那方向施了一礼,自带着妙玉走了。
过不多时,黛玉见自己乘坐的船只已然将行驶到码头。她赶紧寻了个空隙儿,潜回船上,仍旧从窗户窜了进去,刚掩上窗,便听得门外丫头雪雁敲门道:“姑娘,金陵到了。你文章可曾做好了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