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行山(4)
火光冲天的山寨西南,不紧不慢下山的少年突然卧倒在枯叶之中,呼吸频率很快变得与树根下的山鼠一致。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黑色戒指,仿佛在害怕被天空中的飞鸟夺走。
烧伤的后背皲裂开,黑红的血液如同岩浆。少年就这么安静的蜷缩在枯叶堆中,仿佛睡着了。直到天色大亮,一切都结束,他才起身,辨认好方位后直直向广阳镇州方向走去。
……
随着全身的血液不断被心脏泵出,蜷缩在地的云翊渐渐感受不到肢体的末端,深沉的寒冷逐渐将他淹没。嘴唇变得苍白,皮肤仿佛黯淡下来,他生命的光泽在一点点消失。
唯独那双眼睛还在剧烈地颤动着,漆黑的瞳孔急速地收缩又扩散。肉体将死,少年还在另一个世界战斗,那同样是绝不能输的战争。
五感关闭了,扩散的漆黑瞳孔映照出枯萎的草叶,云翊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听不到身后萧淳发出野兽出笼的狂暴怒吼,他看不到杨仁满用出刚刚成为当今世上最强的七伤拳,他感觉不到彻底疯狂的杨仁杰脚踏地面的震动,他嗅不到已经跑回来的梨子的气味,他尝不出嘴巴里干涩的死亡味道。
他出剑了。拥抱着无穷无尽的杀意。呼吸停止了。
杨仁满脑海里的巨大镜子破碎了,映照出他全身伤病的碎片化成齑粉,他被迫退出观想,鲜血从紧咬的牙关里喷溅而出。杨仁满举起左拳,轻笑了一下,打出了最弱的一式神沙岚。歪歪斜斜的左拳轻轻捶在杨仁杰变得坚硬如铁的胸膛肌肉上,崆峒掌教随风沙而去。
杀死他的人脑壳被一拳打开,灰红的大脑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杨仁满经过刚刚一战,已经明白要杀死这些“僵尸”的方法只有损伤他们的大脑或者脊柱,最差也要破坏心脏才能让它们丧失战斗力。只可惜那刚猛无俦的直拳并不比七伤拳更慢,哥哥棋差一着,功亏一篑。弟弟将被自己右拳打穿胸口的尸体甩下,左眼快要掉出只剩一半的眼眶,完整的右眼看向在地面上挣扎的陈其谅。原来落马时他的腿就被摔伤了,右手脱臼胸口凹陷的他根本起不来。
三支箭扎入手背上那虬结的肌肉半分,不痛不痒。杨仁杰右手捂着暴露出来的大脑,一步步向还没断气的敌人走去。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伍仟疆已经退了近十丈。手中凶猛狂霸的大刀此刻仿佛一面盾牌,脚下八卦步法一刻不停,让他能始终正对那迅捷到恐怖的敌人。
萧淳头顶穿着一支箭,脊柱卡着的箭已经被肌肉挤出,穿透心脏的箭矢随着低频但有力的心跳不时颤动。杨仁满掌教总结的经验似乎对这位崆峒弃徒失效了。萧淳每一次落地,坚硬的双腿都会产生爆发性的加速,双手拳掌指爪仿佛原始的野兽在搏杀,没有任何精妙可言,但格外简洁有效。恐怖的锤击声与不断亮起的火星将伍仟疆的心一下一下按进深黑的海底。
天已经蒙蒙亮,山岭间的缓坡上仍见不到太阳。
“噗哈!”
云翊涣散的瞳孔收紧,吐出一口废气。他的眼里映照出一条崩腾不休的赤河,滔滔巨浪一下将微小的空隙扑灭,濒死的云翊无法抵抗地又一次被拉入那个战场。
疲惫无力的他再次出剑,无穷无尽的杀意变得朦朦胧胧。他的呼吸再次停止。
杨仁杰停下脚步,在倒地的陈其谅身前,一个身穿黑袍黑巾蒙面的身影拔起那杆长枪。红缨飘荡,寒光凛凛的枪尖直指越来越灰白的杨仁杰。
躺在地上的陈其谅对近在眼前的对峙恍若未觉,他眼里只有飞闪腾挪的萧淳,那样的速度与力量,与杨仁杰几乎没有区别,甚至要更强!
但这不是关键,相比于疯狂到完全没有智慧的杨仁杰,萧淳在不断进步。
他的拳路越来越像七伤拳,每一拳都将压低重心的伍仟疆打得摇晃不止,若不是八卦门步法神奇,一味防守的伍仟疆早就被打得空门大开。
同时萧淳的指抓也在变化,面对宽厚的大刀,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但每次出手都几乎切入银白刀光的防御之后,让伍仟疆更加险象环生。
弱了一筹的穿林点梅与灰白坚硬的拳头不断交击,金铁鸣叫仿佛十多人在这片草地上展开白刃战。黑袍黑巾男子马步横跨,真气疯狂倾泻,腰臂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舞动长枪使出不完整的穿林点梅。
草坡北侧密林里两位背弓挎刀的“猎户”迅速冲出,在黑袍男子全力抵抗全身变得灰白的杨仁杰时,两人架起难以动弹的陈其谅,直接往山下逃去。
太阳终于指出一条光明,仿佛溺水者眼前的一根稻草。
伍仟疆注意到向山下逃跑的三人,没有一点愤怒,只是沉默着抵抗越来越密集精妙的攻击。
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老兵长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他终于还是习惯了把无数人的性命亲手抛掷在死亡里。人总是在想明白之前就行动,导致最后总是追悔莫及,但如果不行动,你又怎么想得明白呢?
蕴含巨力的拳头终于将他的大刀打飞,麻痹的手腕僵在头顶,伍仟疆看着那并起的左手五指,森森死气从手臂与那格格不入的尾指冒出。他终于明白了。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以臂代剑,阎罗贴。
伍仟疆闭上眼,冬日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这个寒夜终于过去,好温暖啊。
痛苦与死亡迟迟未至,银白大刀嘡啷落地,老泪纵横的兵长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缕青烟的余韵。敌人好像从不存在,太行山上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残忍的噩梦,太阳出来了,梦就醒来。
“回去!”
陈其谅痛苦地嘶哑大吼。
黑袍男子鼻血在黑巾下不停地流,他拄着长枪跪倒在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抽搐颤抖。连续使用观想神通让他精神枯竭、完全脱力,本应立刻撤退消失的人被迫留在战场。
两缕青烟消散不见,世上再无杨仁杰与萧淳的痕迹。
陈其谅跪在萧淳消失的地方,那里霜完全化了,湿漉漉的,草地上只有两个黑乎乎的脚印。陈其谅不顾伤势与形象,慌乱的摸索着,却一无所获。半晌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看着伍仟疆沉默不语。
黑袍男子虚弱地走近,站在伍仟疆掉落在地的大刀边。五人都不发一言。
忽然北边传来马儿的响鼻声,小脸煞白的云翊扯着辔头勉强起身,他对聚在一起的五人视若未见。颤抖着手艰难将山泉归鞘,随后梨子站在坡下方低下脖子,将云翊驮上背。
灰白芦毛马在寒冷的阳光下向遍地尸体的北边小跑几步。
“走。”
云翊的声音喑哑无力,抱在梨子的脖子上,粗糙的鬃毛支撑着他的脸。
抱着刘青石尸体的黎素素终于从连环噩梦中醒来,她试图扛起大师兄的尸身。
“走。”
云翊再次开口,没有催促的意味,只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稍远处五个人齐齐看着林边的两人。云翊似乎恢复了一点,坐在马上伸出一只手。
“走。”
看着芦毛马载着两人向山下奔去,陈其谅叹了口气,示意两人架起自己。黑袍男子将长枪交给最后一位从密林中走出的“猎户”,随后消失在山林中。
伍仟疆捡起自己的大刀,蹒跚着跟在陈其谅身后。心中感激着那位云家子弟,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仗着快马难追,带走此间唯一的证人黎素素,今天能从这草坡上下来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只要黎素素和围攻山寨幸存的几位战友汇合,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不容赵地名侠“穿林点梅”一言捏造,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被一黑一白两位宗师联手灭口。至于云翊,他本来就不必担心被灭口,此番作为只为救下自己。陈其谅忌惮云家,绝不敢轻易对一位少年宗师下手。即便只是庶出幼子,云翊也是云家有数的宗师战力,更是潜力无限的培养对象,实际地位绝不如他所自谦这般低微。
伍仟疆不知道的是,知道云家培养方式的陈其谅更为忌惮的只有一个人。这小子可是那位的高徒,谁都不敢让他因爱徒被灭口而下山。
至于陈其谅为什么要灭口,在看到杨仁杰的自创神通以及萧淳接指后的表现之后,伍仟疆感觉自己已经基本明白了,即便有所出入也一定相去不远。
作为积年宗师,陈其谅需要那根指头,作为军事贵族、镇州陈氏家主,陈其谅需要那根指头。而不论是哪个目的,都不容许泄密。前者将招来江湖恐怖的腥风血雨,后者将导致朝堂莫测的猜忌打压。
身怀重宝与瞒而不报,都是罪过。
当然这不意味着自己抓着了赵国左卫大将军的把柄,此人心胸不甚开阔,千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就是害了保下自己的云家公子。只希望黎姑娘心里有数,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云家小公子倒是不必担心,年纪轻轻就智慧深种,既然选择救下我,就不会再反悔与陈其谅私下立约。
越往山下走,伍仟疆头脑就越清醒,千头万绪都理顺了,对接下来要怎么做心中也有了计划。唯有一件事是伍仟疆毫无头绪的:在自己闭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换了一帕干净面巾的陈其谅任由两位家兵架着自己颠簸下山,晒着太阳的眉头皱成一个“州”字。
难道那指头的力量是有限制的?服用那指甲“点化”的神水能生产勇敢无畏忠心耿耿的忘死天兵,被指甲刺入血肉可以将勇士转化为白玉天将,直接接上那指甲能够成为神志会逐渐恢复的天选者,这些都基本对得上。但是天将和天选者都畏惧阳光?这是之前他们给我的情报里没有的东西,这伙人一直暗中行动不敢暴露,是否就是因为这个?说到底那是不是“阳光”还两说……这样看来让我来此“驯服”神指也不是单纯要借助陈家的势力在镇州发展,或许是祸水东引,或许是鸠占鹊巢……想要我为你们火中取栗?
陈其谅冷哼一声,招来那为他扛枪的家兵,仔细嘱咐几句,随后神色轻松,恢复了云翊在晋阳城初见他时的从容大气。
还远没到晋阳城,云翊就在山腰不远处看到了徘徊不去的众侠士。上山时浩浩荡荡六十多人,此刻加上为众人看马的两人,以及冲锋一轮后吓破胆逃离草坡的两人,也只有区区十一人。
袒露胸膛的狗子也在,他就是第一轮进攻时投掷飞斧的暗器高手。按照计划,他们只需要在一队绕行至山寨东侧后就立马动手解决哨卫,随后持刀剑的侠士们将点燃手中的火把,将整个山寨烧起。而后重新装配好暗器的几人将和早就等待在西侧的二队协同围杀闯出火攻的贼匪,正因此,活下来的几乎都是作战靠后的使用暗器的侠士。
其他人,包括废了右手的崆峒宗师马先登,都丧命于狂暴化的贼匪刀枪之下。在偷袭成功的前提下,在两位宗师一致放缓追击转而出手毙敌的情况下,山寨一战的战损还是超过了1:2。虽胜犹败。
因此见到熟人黎素素平安下山,狗子的情绪也不是很高,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必须告诉少女某人已经永远不会再下山了。
当时火势越来越大,战斗结束后两位宗师立刻按照如同预言的作战计划直线前往缓坡草地,此时大火只靠剩下的这几个人已经无法扑灭了。他们只来得及将包括何六在内的几位只是等死的重伤战友拖到寨外,其他一切都被火焰吞噬了。还有力气的四位战友用遗落一地的兵器挖出了一条防火带,刚刚才下山,如今抬头看去,山顶仍然在冒着滚滚浓烟。
“何七小兄弟,素素姑娘……”狗子咽了口吐沫,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黎素素坐在云翊身后,扫了聚集在此的众侠士一眼,最终落在面露不忍的狗子身上。她翻身下马,两眼发晕。
“六子他,冲得太前……”
黑束腰被刘青石的血染得和满是血污的红衣一样深赤,黎素素制止了狗子的发言。她强撑着走到众人面前,宣布了草坡决战的结果:
“穿林点梅前辈重伤崆峒弃徒萧淳,关中西擎前辈是被萧淳用邪法控制的,生死关头萧淳让杨仁杰前辈发狂,杀死了除我外……所有的三队侠士。何七缠住了重伤的萧淳,赶来的杨掌教与发狂的杨仁杰前辈同归于尽。自知逃生无望的萧淳对自己使用邪术,重伤为了保护我们而左支右绌的穿林点梅前辈,最终被伍兵长与穿林点梅前辈一起击杀当场。”
黎素素顿了顿,接着说道:
“何七也受伤不轻,我护着他先下山寻医。穿林点梅前辈所受之伤不耐颠簸,与我们一同上山的猎户和伍兵长正照顾着他慢慢下山。”
“现在狗子你赶快带几人上山去接应伍兵长,其他人去晋阳城寻好医者在山脚接应,何七弟弟与我快马去晋阳城宣布太行山贼匪已经清剿。”
说到这,一直没哭的黎素素突然流下泪来。
“剿匪已了!”
……
当狗子带着几位略懂医术的侠士和十几匹马在半山与伍兵长他们汇合时,陈其谅眯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黎素素所说决战的细节。伍仟疆让两人带着多余的马匹去山坡上为死难的战友收尸,对于战斗细节则推脱疲惫,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交手就不再回答。于是众人围在躺在简易担架上的陈其谅身边,听这位赵地名侠将一切敲定。
日头渐高,巳时左右,众人终于从太行山上下来,山脚下晋阳城的医者配合陈其谅自己,为他正好骨固定伤处。之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在城门外遇到了夹道欢迎的百姓。黎素素就在此时回到伍仟疆的队伍里,扶着马背上大师兄的尸身,不发一言。
陈其谅略微享受了一下来看热闹的百姓们的欢呼,当众人回到有福客栈后立刻辞别。他谦虚地说此行能竟全功,全有赖剑狂何七,少年宗师悍不畏死,舍身缠住邪教首脑萧淳,不愧剑狂之名。又向沉静寡言的黎素素询问何七的去向。
不料黎素素仿佛早有准备,坦坦荡荡地回答道:
“何七弟弟心中悲痛,都快要下山了,终究不顾伤势未愈,急忙上山寻他兄长的尸骨去了,对于剿匪功成,他一点荣耀都不在乎。他说,兄长有幸,青山埋骨,身体抱恙,只做吊唁,之后立刻还乡向父母报悲,还请我们下午上山时代为埋之。”
众人无不落泪叫好,黑巾蒙面的陈其谅也抱拳,唏嘘道:
“英雄出少年,看来只能希望与何七小兄弟后会有期了。诸位,山水有相逢。”
“山水有相逢!”
……
这一天傍晚,疲惫的芦花马来到太行山另一侧的广阳县。牵着马脸色苍白的少年敲了五六户门,终于找到县郊的一户人家。正值用哺食的时间,一路上炊烟袅袅,要不是梨子毛发油亮,广阳人还以为来了个叫花子。
云翊在院门外看着那缕缕炊烟,咽了口水,将水囊放回梨子背上。
终于,柴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三十多岁的男主人疑惑地看着门口这张陌生的脸。
云翊相信自己没找错,他换着姓氏、何时来此定居、外号问了好几种组合,得到的答案都是这儿。于是他直接开口了:
“能不能给口饭吃。”
云翊惨白的脸涨得粉红,急忙挥舞双手说道:
“不是,不是!一下说错了,是‘能斩燕云十六口清天地朗’!”
说着又抽出半截山泉,露出剑脊根部蚀刻的小字给男人看。
门内的男人拉开柴扉,显露出精壮结实的身形。
“……那你要在俺家吃饭吗?”
“……多谢。要是能在这住一晚再洗个澡就更好了。”
“……也行。”
“……”
“……”
“你咋还不进门。”
“叔,我牵着马,门开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