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云府
穿过广阔的前院天井园景,略过雕梁青瓦朱红栏杆的廊道,大开的厅门暖风阵阵。一路上往来的云府仆役与今日来此的拜访者无不对那一袭红袍退让一步。
那些冻红的手指果然都是刻意制造的。
且不提太阳已经升起,气温早就回升了些,单就云府照壁前后的温差……即便自宁姨出门起就在大门侍立,只要笼起手,绝不至于冻得如此冰凉。恐怕是算好了时间把手浸到廊角的防火水缸里……
即便毫不在意,云翊还是下意识去验证自己的猜测,这无关对明义与司琴的喜恶,只是他的习惯。
采光良好的前厅地上与墙壁上都挂着厚厚的毯子,正中一尊大气的火炉正在猛烈地释放热量。云翊明亮的眼睛瞳孔收缩,透过炉门的窥孔看到了一堆形状完整度不一的炽亮兽炭。围坐在这造型威武的火炉边等待的这群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娘不在这。
这时那小厮终于跟上来,走到云翊半步之前,伸出手引他继续往厅内走。
在众人目光的簇拥下云翊穿过前厅,从正对着厅门那装裱精良的巨幅画卷左侧的门帘走进后厅。窃窃私语在身后响起,又被落下的厚厚门帘削弱、被清脆碰撞的璎珞珠帘声打乱最后的余波,云翊终于随意听不到前厅的谈话。
不过他本也无意去听。
“娘!”
正伏在大桌前、埋首于卷册之间的裴霁芸听到门帘声就搁下了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根本控制不住,挤出眼角深深的皱纹。
这四年间即便是裴霁芸,回云家庄祖宅的次数也非常少,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停派人往那儿送东西。她实在是很忙,云沧溟正妻杜氏精神越发不济,偌大的云府她成了真正的主人。云家不是一门一户,她要管的账堆积如山,战争两年事件更多,无数的出入都要她把关,而她可以信赖且整个云家信服的人实在不多,毕竟她也只是这几年才真正得到杜氏的认可。
因此云翊只看得见她的憔悴,看不到过去四年自己的抱怨。
一旁侍墨的年轻阿姨知趣地带着宁姨打发来的小厮退回前厅,与那些还没“敬献”完的云家外支谈话。今天实在不巧,是云家诸旁系约定俗成的“溯干缴帛”之日,每年夏天还有一次。冬天这日是秋收后深寒渡尽,诸支脉把持的产业收获不需要再防御风险,因此年前来主脉缴纳产出以丰富主干。夏天这日是撑过青黄不接,夏收结束,诸脉要将自主家借贷的欠款还清,或者解释为何无法按期足额还款。
说白了,世家大族的生意无非“保”与“贷”。只是温情脉脉,仪式桩桩。云家还算温和,至少没有在春、秋两季要人命。
“今次下山就不必回了罢?”裴氏双手按在云翊肩上,眉眼含笑,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儿子,“长高了不少。”
五尺三寸的小少年咧开嘴笑了。
“孩儿已经学成了武艺,爷爷让我来这儿和爹学习兵法韬略。”
裴氏笑容略微收敛,伸手整理云翊的鬓角。
“你爹可没时间教你这些,等年后你大哥回来,许是让他指导你一番。”
母亲的手停在儿子的眼角边。
“你也非要……”
终不成言,只余沉默。
云翊抓住母亲的手,轻轻说道:
“我一定要去,娘,燕云一日不复,我们就一日不许休息。这是云家子弟的责任,是所有汉人的责任。故土故国,如何能弃?”
“为了上战场,
我已经按爷爷的指示找到了非常厉害的铸剑师,他将为我打造一把旷世长兵,还请娘亲即刻准备些钱铁宝物,越早送去越好。”
见裴氏还是沉默不语,云翊将母亲的手从自己脸上放下,后退一步,扯下包着山泉的旧布丢在空中。
破风声如同一缕烟,还未消散,长剑已然缓缓归鞘,云翊大亮光彩的双眼逐渐恢复正常的亮度。
“娘,我比哥更强,我不会有事的。”
深色的旧布掉在地上,摔成边缘整齐的四块。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裴氏却更加激动地抓住云翊的手腕。
“善泳者溺!翊儿,你忘了阿佑是怎么瞎了的么!”
“争强好胜,自以为有恃无恐,赢得了一时,可最后一定会输!”
云翊看着死死抓着自己的娘,不解地说道:
“娘是不太了解吗?刚刚我那一剑是炫……”
“听着!”裴氏直接打断了云翊的话,“即便是武圣,也不是没有死在战场上的。”
原本的云翊可能会不屑一顾,但是经历了太行山血战的他猛然回想起那离武圣只一步之遥的杨仁杰。被轮番消耗得没法全力出手后,再对上在战场上状态始终保持巅峰的陈其谅,即便已经有映入现实的武圣异象,还是被一枪串起。
这还只是不到百人规模的战斗。
若陈其谅不怕动静太大,亮明身份顶盔掼甲,直接领亲兵五十骑具甲骑士,并募集近千枪矛手围困,不成武圣则一点生还的希望也没有。成就武圣,也只能狼狈逃窜。一千人,在合适的地形已经可以让人轻易看不到边际了。
赵辽战场的规模只会更大,具甲的人数只会更多。在甲兵的巨浪中,宗师会被轻易淹没。
“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能不去吗?”云翊将山泉朴素的剑鞘横举,“娘,孩儿明白您的提醒。”
“来赵都,是学兵法谋略,用不到武力,那这宝剑就交给娘保管。”
裴氏看着眼前横着的三尺三寸三分的朴素长剑,云翊握剑的左手捏得很紧。
利器在手,杀心自起。刃明通神,不过匹夫。弃剑执卷,方为将军。
长剑割开咽喉的感觉、刺透心脏的感觉、剖开膛腹的感觉、削断肢体的感觉如同不计其数的冤魂,死死缠着云翊的手,叫他放不下。
云翊此刻无比的清楚,真正让他松不开手的,是自己内心难以除去的暴虐。
除不掉,就降服它。
握剑的手指变得柔韧,指节不再锁死,掌腕灵动。山泉落入裴氏手中。
“娘,这是爷爷送我的。千金难换,一定要勤做保养……”
他还是忍不住叮嘱。裴氏却终于展颜,眼里都是回忆。
何其相像啊。
听云翊絮絮叨叨说完她早在这小少年出生前就听过的那套保养宝剑方法,裴霁芸最终解开心结。她将山泉用双手紧紧握住,一如当年,这是希望,如今又成了另一种希望。
“娘记住啦,不用再重复一遍了。神兵利器对你们云家人来说呀,比美酒华服、马车家宅重要一千一万倍,娘会好好保管的。”
“既然你下定决心要再打造一把趁手长兵,娘自然支持。要多少金银?”
“嗯……”云翊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他觉得这个价钱非常合理,但是对于不是武者的大部分人来说,这个价格高得离谱。
“要,四十斤金,就是六百四十两。还要四石生铁,一钧锡,一车……焦炭?除此之外还要准备尽可能多的珍贵材料。”
请聂老打造兵器,成兵多重,就要多重的金子做酬。一杆丈二方天戟,值银七千两,合七百万钱。至于多要的铁,是因为正处战时难以随意囤铁,别的渠道当然也有,不过放着云家这大户不吃,非多冒那些风险干什么?珍贵材料也是同理,聂老手中自然也有,但这不是镜白老哥家,大户嘛。
唯一令云翊费解的是,这焦炭是什么?既不是石炭,也不是木炭,自然也不是碳粉混香粉做出来的兽炭,实在闻所未闻。
“四十斤金?”裴霁芸瞠目结舌,她想象过武者的神兵会很贵,但是这一杆兵器的价格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两日“溯干缴帛”,一共也才收到五千两白银!即便加上此刻门外还没缴完的几位小地主,云家一年的地产收入也不过将将够!这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裴霁芸深吸一口气,扶着额头不发一言。
云翊对金钱一直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有钱时想买啥都可以买,怎么也花不完,没钱时几文的“核籍”也能难倒他。他想自己出门时高艏随便就摸出二十两银子,说云家有的是钱,别苦着自己,七千两,也就摸……三百五十下……
“这几年娘给你和你哥攒的聘金一共也只有三千两银子。一下要这么多,实在是……”
“云家没有吗……”云翊有点慌了。
“虽然这笔钱对云家来说数目也不小,不过支出七千两银子的能力还是有的。”裴氏抬起头来,“但是娘和你说过,你是你,云家是云家。公私不能混淆,用了云家的钱,这把兵器就不归你所有。”
漆黑无光的短剑斩进云翊脑海。
“绝不能放弃它!”
绰绰竹影一瞬间铺满后厅,冷汗一下就沿着背脊滑落。
“不行。”云翊脚趾扣紧,尽量不让母亲看出自己的异样,“那这四十斤金就先欠着聂老,先送其他材料去,聂爷爷和爷爷是结拜兄弟,不会不干的。”
当然最主要的信心还是来自于聂老看见那短剑后的狂热神情,他根本按奈不住,要不是之前觉得云家财大气粗,云翊肯定狠狠杀价。悔不当初啊~
“竟然是爹的结拜兄弟,怎么要价这么狠!铁和锡好解决,只要一封信,娘一分钱不花都能给你准备好。”裴霁芸咬了咬牙,天知道刚刚一瞬间她想了些什么法子来对付这天价。
“只是这焦炭娘也没听说过……焦炭……”费力提着剑的裴霁芸突然想起些什么,“翊儿这把剑也是聂老打造的吧?四年前?”
云翊点点头,“腊月廿一。”
裴霁芸快步走回临时搬来的大桌,手指从堆着的数本账本上往下一划,抽出其中一本,封面正是大魏建乾十九年,四年之前。
账本中间某页有折痕而无折角,裴霁芸一翻开就是此页。
七月初一,奉口…口(一条墨痕),支金四十八两。
又往后一翻,是一页折着角。
七月初三,相州昭义县购炭千斤,支银三十两。
“这炭贵了十倍,且远不到寻常购炭时节,当时询问你大娘,只说此账你爹亲许,不必多问。看来就是这冶炼神兵要用的焦炭,只知道相州滏阳有瓷窑,怎地还做烧炭的买卖,且全无名声。”
裴氏终于松了口气,知子莫若母,云翊如此急急忙忙赶来赵都,风尘仆仆,头发都没扎好。一见面就提这锻造神兵的事,不似往日平和淡然的性子,肯定是心动难耐,对这神兵势在必得。裴氏长年不在他身边,心中多感亏欠,儿子好不容易提出个要求,做母亲的一定要尽全力满足。
“这些东西娘下午就能办妥,并取黄金一百六十两权做定金,到时候一并送去。珍贵材料应当也不急吧?”裴氏当即伏案书信,台头为“太原左冶王相辅亲启”。
云翊看着母亲运笔如飞,安静地坐在一旁。
墨早就研好了,他还是拿起墨条,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转。肯定是昨天晚上那家人鼾声太大,导致自己没睡好,要不然现在怎么会这么困?
四十斤金的事被他抛到脑后,温室里裹着红袍的云翊听着研墨声,只一会儿就快要睡着。
自那晚草坡上大出血后,云翊第一次放松下来,疲惫与困意毫无阻拦地冲垮他的意志。虽然都是陌生的房间,但是这里,是家。
这里是云府。
门帘被掀起,间着璎珞的珠帘叮当作响。
“伯母!听说七弟终于下山了?”闯进来的年轻人说话中气十足。
刚刚搁笔的裴霁芸看向来人,笑了笑说道:
“熙舟怎么来了?我记得今日不是荀假吧?”
“二哥。”云翊被惊醒,左手按着空荡荡的腰间起身问好。
“不是休沐也没事可做啊,这么冷的天,公府转一圈不就回家了。”云熙舟穿着内秀的深紫棉袍,衣襟繁复,足有四件。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位抱着貂裘的貌美丫鬟。
云家也不是人人都有先天真力,在赵国官至尚书左丞的亲叔父云沧祁没有,其嫡长子、云翊称二哥的云熙舟也没有。若不是其后叔母景氏又生下双胞胎云熙诚、云熙晟有练武的资质,实在叫云沧祁难堪。
云熙舟先是打量了一下起身微笑的云翊,随后看了一眼被裴氏放在桌上的山泉,笑着点头:
“七弟不愧得了爷爷的真传,气质挺拔,神采不凡。这双眼睛尤其让人喜欢,比之南珠还要光彩照人。”
“二哥过誉。”云翊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我果然来对了!”云熙舟一拍双手,对裴霁芸说道,“我当然不是闲的没事瞎转,刚好有事要一位优秀的云家子弟撑场面,大哥不在,三弟、四弟又……我看熙诚、熙晟他们两个也实在不像话,早就头大如斗。一听七弟来赵都,我立马意识到合该如此!”
“不好意思啊伯母,侄儿想借七弟一用,不知道伯母舍不舍得?”
裴霁芸皱了皱眉,还是问道:
“倒是说说要翊儿去给你这‘太常博士’撑什么场面?”
“当然是引荐七弟给诸位大族子弟,开拓交际嘛。”云熙舟笑嘻嘻地答道,“韦氏的大公子亲书请柬,宴请赵国八大姓子弟并其他青年才俊一同鉴宝。”
裴霁芸的眉头皱得更深:
“鉴的什么宝?翊儿他才刚来赵都,不要节外生枝,徒增是非。”
云熙舟哈哈大笑:“伯母放心,肯定不是玉玺!国公虽老,也没这么快死。就是我们一群纨绔子弟,搜刮些稀奇玩意儿图一乐。最多参我一本不务正业,可笑我这个太常博士,可笑这赵国殊无太常寺!”
“慎言!”裴氏越发不快,云家几位子弟,唯有云翊长兄云熙仁可堪入眼。云熙舟原本好学上进,刻苦钻研学问,是出生世家的裴氏最欣赏的子弟,可惜这几年卡在这“太常博士”的空中楼阁上不得进退,心性一日败坏过一日。如今都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失常了,再发展下去岂不是会落得如他三弟一般下场?
“翊儿刚到云府,一路劳顿,需要歇息。你还是带熙晟去吧,他至少比熙诚听话些。”
“伯母别急。”云熙舟仿佛胜券在握,左手背在身后,“宴会不在韦氏那几个坊内,要鉴的宝也不止一样。我这有些小道消息,伯母和七弟不妨先听听?”
云翊心中一动。
“这次宴会,从中午开始,到深夜结束。共有一百零八件宝物,日赏七十二件,夜观三十六件。小道消息是,日赏这七十二件里有两件稀世珍宝,夜观三十六件里还有一件旷世奇珍。这三件里至少有一件七弟一定会感兴趣。”
云熙舟看着面前的母子二人,不卖关子,直言道:
“两件稀世珍宝分别是武圣血、观想法!旷世奇珍是天外陨落珍珑棋盘!”
云熙舟看着云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去叫仆人准备马车了。
“韦氏哪来这么多宝物?”裴氏也被震惊了,可还是迅速反应过来,询问道。
“这可不是韦家的东西,要不怎么不在他们那儿设宴呢?”云熙舟轻松道,“此宴不过请韦氏牵头,坐庄的可不是他们。”
“可除了他们,赵国还有谁家有这本事?”
“青鸟街,囚鲛楼。”云熙舟披上貂裘,“准备一下吧七弟,洗个澡换身衣裳,拜会完大娘就来西云府,见过我娘咱们就出门。二哥带你见识见识来自南汉的珍宝阁。”
“伯母您忙,改日再来府上叨唠,为七弟接风洗尘。”
门帘又合上了,一直等在帘外的司琴领着云翊去他的厢房略作安顿,奔忙的仆役张罗着为少主人准备沐浴更衣。
帮忙管家兼侍墨的外侄女还没回来,东云府后厅里只剩裴霁芸一人,她盯着摆在桌上的山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