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囚鲛楼

第15章 囚鲛楼

在宁姨的嘱咐下,云翊没有先回房安顿,而是直接前往后院佛堂拜见大娘。

烟雾缭绕中,云翊安静盘坐在蒲团上,面前老态不加掩饰的杜大娘半阖着眼与他对坐。两人没有多余的对话,仿佛只是一起熏香。

大娘不诵佛经,也不敲木鱼,只一下一下拨动佛珠手串,枯瘦的手半掩在宽袍大袖中,瘦削的身子仿佛木雕,撑得御寒的赭色厚袍更显大。

手串拨了九轮,大娘抬起手示意云翊离开。

“多体谅些你娘。”

起身后一直站着不走的云翊点点头,行礼告辞。

离开佛堂后云翊又叫抱着红袍的司琴领路,折了两道弯,前来拜访大嫂。

长兄云熙仁的正妻马氏,对管理家族毫无心思,裴霁芸忙得不可开交连多与儿子相处一会都不行时,马氏却安安然刚梳妆完。

云翊前来拜访,她安坐圆凳,既不起身,也不叫丫鬟奉茶。

温暖芳香的椒房内,马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低头行礼的云翊。

“看着还挺像样,就是这身衣服怎么这样糙?”

“安荣,给我这弟弟量量身材,按熙仁的样式,去飞鹊庄订套体贴衣裳送来。”

云翊连连拒绝,不过马氏决心已下,根本不容云翊拒绝。她面露不快,叱咄一句,丫鬟安荣便面露哀求,捏着布尺走到云翊身前。

“多谢嫂子。”云翊无奈张开手。

离开大哥的厢房,云翊终于前去自己的房间。

很大,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个为丫鬟住处的外间,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里间太空旷。

云翊没有行李,从云家庄出来时只牵了匹马、带了柄剑。如今梨子在与云府隔开的马厩里,山泉在娘那儿,他两手空空,看着铺好的松软床铺有些不知所措。安顿,什么是安顿呢?

司琴将那红袍挂好,指挥往来的仆役往刚搬来外间的大浴桶倒热水,又支使一位小厮张罗仓促之间还没设好的纱帐屏风。

云翊见她熟练又忙碌,似乎这些琐事占满了她的脑子,便悄悄拉住一个家奴出了门。

“我哥住哪?就是隔间么?”

“哪位公子?”那呆愣的家奴一时没反应过来,云翊刚张口,他又一拍脑袋叫道,“哦哦,四公子是吧?就在隔间!不用小的领您去吧?”

“你去忙吧。”云翊微笑着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忙碌的房间。

笃、笃。

“谁?”

“哥,是我。”

房门被拉开,拿黑布蒙住双眼的云佑惊喜地对着云翊张开双臂。

“我说怎么听不出这脚步,原来是阿翊!你内功又精进了!”

云翊咧开嘴用力地和亲哥哥拥抱。

“哥,你终于又开始练武了。”

结实的肌肉和身上的热气是做不得假的,云翊终于放下心来。

“当然!”云佑揽着云翊往屋内走,大步流星。窗子是开着的,阳光不受阻拦地照射进来。

“坐,拜会完大娘大嫂了么?”云佑熟练地伸手示意云翊落座,又准确地提起小桌上的茶壶,清透的白水落入白瓷茶碗中,八分满,不洒不溢。

“拜见完了。”云翊看得眼前一亮,“哥你这一手功夫了得。”

云佑将茶壶小心放回原处,摆手道:“没什么用,也就在自己房里能自如行动。”

可他脸上不加掩饰的自得还是让云翊莞尔,他端起瓷碗正准备喝水。

“不如我当年在万军之中和那契丹神射手对决!”云佑面色潮红。

“当时我正领队冲锋,一枪将那步卒顶飞,至少撞倒三个!左劈右荡,一气凿穿契丹左翼,只差十步,我就能将长枪插进那擎旗的小卒胸膛。将出军阵时,我心中气不过,一枪扎穿不知死活敢来阻拦的小卒,弃枪挽弓,回身一箭!”

“啪!那旗子就倒了!”

“随后那神射手就出手了,趁我马速放缓一箭射中马脖子,我提前跳下马才没被当场压断腿。这不就对上了吗?没时间去抽马上挂着的弯刀,我就只有手上两支箭,一把弓。既然要比射,那就是他找错了人!”

“我记着那箭从何处射来,立马绕着契丹军阵疾驰,他以为我要等骑士来把我带离战场,实际上我在找他呢!那箭又重又响,他又出一箭射倒一匹马,我立马找到了他的位置……”

云佑还没说完,就被敲门的司琴打断了。

“公子,沐浴已经准备好了。”

云翊皱着眉头,云佑却先摆手了。

“哎呀,我怎么又忍不住提这事了。弟弟你早听我说过不止一遍了,怎么不打断我?这么急着要洗澡,是还有事吧?快去快去!忙完了再来听我这闲人叨叨。”

云翊暗叹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

司琴又不请自进屋来,对云佑说道:

“四公子,七公子来得仓促,未准备换洗衣裳,宁姨的意思是向您先借一套。”

“好啊,就在柜子里,有套天青箭袖白纨黑裤,是我曾经最喜爱的。如今看不到了,要这么好看也无用,就送予阿翊了。”

“这怎么可以……”

“拿去,拿去。我记得你和我一样不喜欢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衣服上,那件箭袖修身干净,你肯定也会喜欢的。在我这,就只是摸着舒服的一块布。”

司琴已经熟稔地找出那套衣裳,抱在怀里静立门口。

“不要对司琴有太多意见,她只是有些好强。”云佑平息下心情,又对云翊摆摆手,催促他去忙,“想什么时候来找哥哥玩都行,事有轻重缓急,不要任性。”

云翊沉默着离开,万军丛中与对手对射,用弓背劈开一条道路,以超绝的臂力与定力使出连珠箭,以眼换命。这是三年前就反复听云佑说起的故事,第一回他气势高昂,毫不在意瞎了一只左眼。

然后他的右眼也瞎了。

肢体协调度下降,视力一点一点萎缩,急急忙忙回到祖宅,请爷爷帮忙想要保住最后的视力。但是失败了,即便割开天地自立,超凡脱俗的武圣也不是全能的,他救不下孙儿的眼睛。毕竟要是能救,云祺林自己又怎么会全瞎呢。

完全看不见后,云佑在云家庄休养了一个月,还是忍不住要回赵都云府。回来后只听裴氏的书信写道:

精神失常,萎靡不振。

他被赶回云家庄,至此听见有人路过就强拉着说那个战场的故事,云家庄十几户,无人不知云家有位庶出的瞎孙儿,神志不清、疯疯癫癫。那一个月他整日游荡,又看不见,总是伤着自己,最后被人像条死狗一样抬回来。

直到那一日。云翊深夜下山,衣衫血染。双目亮得让人心颤的他对云佑说了九个字:

“哥,你还没聋。武能治病。”

此后云佑再没回过云家祖宅,或听闻他脾气暴躁迁怒下人,或听闻他又一蹶不振不愿出门,或已经没有他的消息了。

……

云佑合上房门,试探着将云翊坐过的椅子一点一点推回原位,直到布满细小伤痕的指掌丈量好位置,椅子四脚压在毯子的四处凹痕上,严丝合缝。

他又开始练武,打的是拦山拳。

……

云翊从西云府叔母居所出来,腰上多了条烫金黑腰带,三指宽的腰带束在天青纯色箭袖上,末端两角金封边扯着长长的腰带垂坠。更添几分玉树临风之感。

云熙舟摸着下巴笑道:

“七弟比之初见要好看十倍不止,原本就英美得紧,如今更有几分不世出之佳人的味道。”

“你王叔母今日不在府上,熙诚、熙晟这两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玩了,咱们闲话就马车上说,赴宴宜早不宜迟。”

云翊点点头,和云熙舟并肩出了略小东云府一号的府门,却见司琴等在准备好的马车边。

“还有什么事吗?”云翊问道。

司琴将抱在怀中的三尺剑恭敬呈给云翊,低头说道:

“杜主母说,七公子缺了一把剑,不可落了云家的仪仗。”

云翊双手接过,剑鞘装饰素雅,抽出一看却是把木剑。

“这不是大娘道房供奉的桃木剑么?”云熙舟一眼认出,“不用给三弟镇压邪祟么?”

司琴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大娘怎么又信佛又信道?”云翊不解道。

“嘿,车上和你讲。”云熙舟拍了怕云翊肩膀,示意他先上马车,“司琴你回去吧,这宴可是韦氏牵头,为免闲人指摘,不许带丫鬟侍女。”

“是。”

高大宽敞的马车缓缓向前,侍弄熏香炭火的小厮安静跪坐,一副让人放心的聋哑模样。

“大娘也是命苦,年轻时不顾杜家反对,与伯父成亲。什么苦头都吃完了,终于到如今云家蒸蒸日上,大哥也年轻有为,又娶了马氏的千金,前途无量。”云熙舟慢吞吞和云翊讲着。

“可惜好日子没享受几年,三弟疯了。”

“你当时还小,又一直在太原祖宅,没人和你说,不清楚当日三弟发狂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云熙舟摇摇头,似在遗憾,似在不解。

“熙曜杀了他过门不过三个月的妻子,陪嫁来的丫鬟也枭首扔在地上。”

“什么?”云翊惊呼。

“至今他也没说过原因。只叹三弟武功不俗,应当算得上一流武者,伯父与大哥当时都在军中,云府没人能拦他,也没人敢拦他。”

“他一路杀到了韦氏所在的兴宁坊。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见人就砍,血流长街。”

“哦,忘了和你说,三弟的正妻就是韦氏的千金。”

“还好最后王姨赶到,将三弟拿下,否则等韦氏供奉出手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云翊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在韦氏的赵都里,怎么有人敢杀了韦氏千金后还冲撞韦府?更何况三哥连宗师都不是!真的是疯了。

“唉,大娘心急如焚啊,就这两个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弟被斩首示众吧。最后央求杜家、马家、景家,四家废了大力气才以‘邪祟入体,疯癫失智’留了三弟一条命。”

“大娘原本是一品诰命夫人,这一闹被斥为平民。为表诚心,春夏念道除魔,秋冬供佛镇邪,足不出户,如此六年。”

云翊摩挲着木剑,眼眸低垂,叹道:

“果然疯狂之后受苦难的远不止本人。”

咄。

云熙舟微笑着敲了一下车内的红木案。

“不说这些丧气话,咱们可是代表云家去赴宴的,愁眉苦脸的怎么行。”

“赵都不算很大,马上就到囚鲛楼了,趁着最后还有一点时间,二哥叮嘱你几句。”

云熙舟往前凑了凑,云翊附耳过去。

“最珍贵的那三件你要仔细鉴别,武圣血和观想法价值多少我只信你的判断。”

“不要和杜氏和景氏的人起冲突,他们要,咱们就让。”

“进了囚鲛楼我就脱不得身了,你要找到一本剑法,务必拿下。事成后其余一百零四件珍奇,二哥送你一件。”

什么剑法?云翊刚要询问,马车就停下了。

“太常博士云氏二公子云熙舟到!”

马车又稳又隔音,车夫御术高超,自己与二哥谈话,竟然完全没察觉已经到了热闹非凡的青鸟街。云翊听着厢外的唱名声,眉头微皱。

厢门被拉开,厚帘被掀起,车马声与人声一下将云翊淹没。

云熙舟理了理衣襟,当先下车,走进午时的阳光里,云翊捏着剑鞘紧随其后。

视线,难以计数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身上,很不舒服。

服侍云熙舟的小厮抱着那貂裘也下车后,云府的马车即刻离开,以免堵住不断有宽敞华贵马车来往的青鸟街。

背后也出现无数道视线,有很多人在街道另一侧观察这边,这让云翊更加难受。

“世桓兄!李老板!我没来迟吧?”云熙舟爽朗地笑着拱手,“这日子挑得不巧啊,还得去公府打个转才脱得身,不能提早过来多与两位叙叙私话。”

“哈哈哈哈!”英伟青年也笑着回礼,“熙舟这说得什么话,也就我这散人闲汉无事可做,李兄这才央我张罗。要叙闲话,随时来兴宁坊找我,若是不在,那我就在这囚鲛楼!”

沉稳的中年人也微笑着回礼:“世桓抬举了,云氏公子来我这小楼,实在蓬荜生辉,何谓迟不迟?李某心里只有高兴!这位是?”

“我刚刚入世的幼弟,带他来李老板这见见世面。”云熙舟亲昵地揽过云翊,“这小子最得祖父心意,确实后起之秀。”

云翊收回观察囚鲛楼迎客唱名者的余光,仔细行礼。

“小子云翊,见过韦世兄、李大哥。”

其实按照年纪,云翊叫那李老板一声叔叔也毫不过分,只是不能降了二哥的辈分。

“好少年!风流倜傥,今天之后媒婆怕是要踏破你们云家的门槛。”

韦世桓笑道,往门内一伸手,邀请云家两位进楼。

“杜子远、景忠谋这俩浑人可不似熙舟你这般守规矩,一大清早就来了。熙舟你们先进去与他们闲话,我还要等一位贵客,就不与你在门口客气了。”

云熙舟笑笑,面上了然,点点头带着云翊进了装饰得锦簇热闹的大门。

囚鲛楼拢共三层,一二层复式楼堂宽敞精巧,顶层还有一阁,从一楼厅堂内看不到阁楼入口。

如今原本摆放柜台的一楼完全清空,只有一张张圆桌,摆满了花果酒水,已经有几桌坐满了。

四张圆桌正中,是一个层层红绸罩着的高高圆台,此刻上面还空无一物。

云家两兄弟刚进门,就有无数视线注视过来。有一楼的宾客,有四处站着的安保人员,有侍立各方的各家小厮家丁,还有二楼的几位公子。

云翊眼光一扫,整个囚蛟楼一二层就尽在他心里。

“博士!怎地来得这般晚!我们茶都喝了三壶了!”

二楼一个粗哑的嗓音带着亲近招呼云熙舟上楼。

“忠谋表哥,你也好意思!我出得公府,寻思去中书省找你约时共赴宴,结果人都寻不见!”

云熙舟佯怒,带着云翊往楼上走。

路过低眉顺眼侍立在楼梯角的壮汉,又拾得十几阶,登上二楼。各厢门大开,也摆着小桌,直对廊环。

只是刚刚说话的人并不在桌边,走到挂着“珊瑚”木牌的房间门口,才看到摆满经卷的房间里有六人或站或立。

云熙舟一看见房间里的景象,脚步不自觉慢了三分。

“这是?”

“哈哈哈哈!”坐在茶桌左手边的胖公子哈哈大笑,“看到熙舟表哥你也被这家伙骗过去,我就放心了,不止我一个人眼拙。”

茶桌右手边黄木大椅垫着熊皮,其上跨坐着一位眼袋又肿又黑,脸颊却异常红润饱满的年轻人。

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在于云翊在这楼里第一次看到丫鬟,还是坐在公子腿上的貌美丫鬟。

云熙舟也是因此才惊疑不定,毕竟官员不许公然嫖娼狎妓是韦国公多次强调严令禁止的,私奴家妓也包含在内。更何况,这张脸……

那黑眼圈的公子也高兴地狠拍了一下怀中美姬的大腿,粗哑的嗓音放肆地笑道:

“美人,还不向你云二爷念个万福?啊?哈哈哈哈!”

那貌美“丫鬟”被拍得泪都流出来了,想要下来行礼,又被那双大手箍住,只能在景忠谋的双腿之间扭动。羞红了脸坐在景氏公子的腿上,向云熙舟行礼,却是男子的揖礼。

“小人贾仁禄,拜见云二爷。”

声音不粗,却也明显是男音。

“熙舟表哥,认不出来了吧?”胖公子杜子远拍掌大笑,“毕竟前天这小子还和咱们一起去城外红韶园听曲儿呢!”

云熙舟看了又看,终于恍然大悟,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两天都寻表哥不到了,原来这就是你送来鉴宝的奇珍!我还道忠谋你怎么不对苗女上心反而对蛊虫感兴趣,原来是这般逆天之物!”

“不错!”景忠谋笑眯眯地摸着“美姬”的腰,“韦兄要开鉴宝大会,我当然要拿出好东西来。可是思来想去,这蛊虫厌胜之物,不拿出实例来怎么让人信服?”

“所以前天表哥你求那舞姬三滴血,就是为了用这朱颜蛊!”云熙舟接着说道,“只要三滴血,就能完全复制别人的容颜,这实在……”

“不如此,又怎么称得上奇珍异宝?”景忠谋惬意地躺在熊皮大椅上。

“这蛊能变化多久呢?”云熙舟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然是,永久!”一旁的杜子远仿佛有些笑累了,也歪歪斜斜地躺在铺着棕熊皮的大椅上,享受侍立在后的小厮捏肩喂果。

“不如此,又怎么称得上奇珍异宝?”景忠谋捏着自己的伴读小厮的脸,懒懒重复道。

囚鲛楼,日鉴七十二宝还没开始,云翊就已经见着两件了。

一件名为“朱颜蛊”,在今日一百单八宝内。另一件名为“囚鲛楼”,不在这待鉴诸宝之内,却是宗师做主管,连唱名小厮都是一流武者。

谈笑皆王公,往来无白丁。虎踞青鸟街,聚宝百单八。不愧南汉顶级珍宝阁,也绝不止南汉顶级珍宝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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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腾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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