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伯乐
整整一刻钟，云翊端着茶陪二哥不停的见人。
穿着朴素的韦世桓、自矜辈分的陈氏族叔、年纪不小的宁家大公子宁颉郃、衣着严实的韦家姻亲——府州折氏长子折惟正、不善言辞的宁家供奉、酒品奇差的刘氏小公子刘璇、一身文气浩然的刘氏家臣以及不耐静坐的马琼英。
其后又是赵国诸位“丞相”或其子弟，在赵国真正的主人面前，这些文官无不低声下气，云翊只记得沉默寡言的司农寺卿叫魏咸信。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云熙舟特意介绍此人乃后周名臣魏仁浦之子。乃被大魏流放之人，却在赵国做了大官，只不知是孙膑还是樊於期。
因着云祺林老爷子的关系，云翊天然对后周遗臣多三分好感。
囚鲛楼二楼往来一番，即便没有厌烦，云翊也觉得无趣。诸位公子权贵，人少还好，大家一聚起来就只剩废话了。好在这也不过是惯例，大家心有默契，除了无足够分量的子弟在赵都因此直接不来的王家、主脉凋零的陈家，以及神经大条的马琼英，其他大族子弟都和云熙舟一样带了“替身”。
诸位公子贵人一喝上就没完没了，两两排列组合、三三排列组合……真是无穷无尽。
楼下的唱名介绍已经到第二十件珍宝，云翊等人才脱得身出，倒是马琼英这家伙，看不懂空气规矩似的，也一同出了圈子。
“走走走，赶紧下去看热闹！”马琼英在楼梯上揽过云翊的肩膀，推着他快些下楼，“那册子写了一大堆，看都看不完，眼都给小爷我看花喽！”
云翊一怔，这册子他刚刚翻了一下，每件珍宝的介绍都极短，很多甚至只有一个名字，这名字还不一定看得出是什么东西。至少“武圣血”、“观想法”、“剑谱”都没有大喇喇出现在册上。
大部分确实是如“潇潇红叶雨铺空山”、“渠点流青梦天姥”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但是绝算不上一大堆。
而且之前看景忠谋、杜子远、云熙舟的表现，这册子必然早就落入他们手中了。但上午二哥来找自己时又说有那三件旷世奇珍是小道消息……
看来每桌人得到的信息都不一样啊，甚至同一桌每本小册上的东西也不一定完全相同……
云翊还没想清楚，两人就与之前一直站在楼梯转角处的囚鲛楼总管擦肩而过，下到了一楼厅堂。
他上楼干什么？
不待云翊回头，马琼英就推着他走到了红台前，那唱名的小厮气力倒足，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手边的第二十一件珍宝。之前展示的几件除了左右两位奴婢各举着一副托盘在展示，其余十六件均已送入后堂露天的造景园林之中。
这囚鲛楼所在兰陵坊本是预做寺庙的，可是自后周毁庙砸佛之后，北地佛教凋零，即便中原少室山，此时也只有少林派而无少林寺。因此即便留好了法林，却无有钱有势的方丈敢于在此立寺。
兰陵坊这二十年就一直留在素来崇佛的杜家手中——建立赵都时此坊本就是划给出钱丁不少的杜家。直到今夏抗辽胜利，南汉巨富囚鲛楼才来商谈在此建立分号。
马琼英听了几句，立刻就无聊了，原来这囚鲛楼也明道理，此时二楼的贵客正攀谈甚密，拿出真正的好东西也无人知晓，故而前二十多件全是在赵国卖不上价的文玩古董。这些珍宝里易于运输的部分若是过几日还无人问津，说不定还得押还南汉总楼。不耐奔波的如花瓶古案，则留下来镇楼。
说到底赵国相比于后魏、后蜀、吴越、南汉、大理这些国家，还是连年大战，权与利始终把持在相对务实的军事贵族手中，这些大族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囚鲛楼还会不清楚么？前两件珍宝就已见其所下功夫。
除却这二十几件文玩古董，接下来还有二十几件将是赵都本地各大姓及其麾下产业所出，同样不会有下功夫的介绍。只是篇幅都不会短，花花轿子人抬人，既是鉴宝大会，自然得“鉴赏”。囚鲛楼将不遗余力的吹捧，若无冤大头出价，则悉数由囚鲛楼买下。
这就是贿赂。
云熙舟本并不急于让云翊下楼，多与同一层次的权贵二代接触并不是坏事。请这位弟弟帮忙，他不吝于多费些口舌给出“利”之外的报酬。“名声”与“人脉”，这个报酬在云熙舟眼里比送一件有价的珍宝要贵重得多。
也正因此，当他看到马琼英与云翊这般亲密时，云熙舟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七弟不是刚刚出师下山么？什么时候结识了马家的嫡子？
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只要不是那一家的子弟就行。于是见马琼英不耐烦将要下楼时，云熙舟直接先一步提议让云翊下去“见见巧物”。
一旁喝多了的刘璇已经控制不住音量了，二十三岁的年轻宗师声如洪钟，吵得云熙舟直皱眉，不好再一心二用，只专心配合表哥景忠谋在二楼正中刚换上来的大桌边应付。现在还留在桌边的这十几人才是赵国真正权贵的代表，各家小厮已经全部退场，囚鲛楼的主人李靖元才是端茶倒酒的小厮。
这大桌边只有一位坐在下首的年轻人格格不入，明明进楼时尊敬有加，视为主宾，此刻却如此冷落。方才诸位权贵公子相互敬酒时只他一个人端着杯子不知所措，竟一句话也没搭上，此刻诸位落座，虽让他忝列其中，却还是无一人与他交谈！
除了一来就在同一房间的宁颉郃及陈家的老头，这桌边的其余人绝不认识自己，若不是听到他们之前的交谈，自己也完全不认识其余公子。他们竟然一点都不好奇与他们同坐一桌的自己是谁？
顾慎言迷惑极了，心中焦急，面上羞耻，却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一切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武圣独传、身怀完整观想神通的自己不应该是主角吗？
他却忘了，在座的几位，又有几个家中没有观想法？最差的景氏家中也有一式不完整的观想神通，而在武学方面强如马、王、陈三家，则至少有两门！江湖的终点是世家门派，世家门派的终点则是皇权社稷！
赵国九族，全都有进退的空间，自然不急。越熬能占的便宜越大。
自己身怀重任，怎么能倒在第一步？可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插话，同坐的诸位口中不是风月就是家国再或是语焉不详的代称，又虚又高又秘，一般武夫哪里知道该怎么应和？看样子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空谈下去，可自己的目标又要怎么答成？越想顾慎言就越急，师父最后的背影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紧迫与焦虑使他捏着酒杯的手都在抖。
“诸位可知……”
他生硬的插话被完全无视，毕竟大家虽在一桌，实则也是小范围交流，偶尔不同小圈插话也是有具体对象。顾慎言这样对全体人说话直接被刘璇的大嗓门盖过，好似谁也不知他在与谁交谈。
他又想请热情迎接自己进楼的韦世桓帮自己发话，却发现自己坐在下首，离最上边次席的韦世桓相距甚远。且豪爽的韦公子也不停与身边的几位公子交谈大笑，好似完全没注意到欲言又止的顾慎言。
李靖元呢？他应该要帮我才对……
却见李老板不住地穿梭各位公子身边，添酒劝饮、附和赔笑，完全不理会顾慎言。
他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孰为刀俎孰为鱼肉？囚鲛楼因着某些原因不把顾慎言当做“鲛”，倒让这小少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直到此刻他满头大汗才恍然大悟。原来要想撬动赵国的真正力量，最关键的从来不是自己，棋子怎么能挑动大势，能挑动大龙的只有另一位棋手。
看到顾慎言颓然地放下酒杯，囚鲛楼的总管上楼了，与云翊擦肩而过。
“怎么都是些书画古籍！”马琼英带着云翊走了一遍后堂，又大步回到前厅，扯起靠近红台正吃饭的韦吉，直接反坐在他的台凳上。又大声质问那唱名的小厮：“武功秘籍呢？好刀好枪呢？快点端上来！”
“马公子莫急，还有十件就到神兵了。”那小厮示意身后展示着韩干真迹的两位奴婢收起那双马图，“鉴宝顺序是韦公子亲自确定的，小的也不敢乱来啊。”
“不如这样。”那小厮自信地微笑，“我念快些，这样也不算浪费韦公子苦心。”
“那就快些！”马琼英一摆手，又扯了一位奔忙的小厮，“去拿两张凳子来。”
站起来的韦吉一点不觉得尴尬，也不刻意攀谈，只对那小厮喊道：
“凳子不急，先给马公子换张更好的椅子！”
马琼英撇了他一眼：
“还一张给我翊弟坐的。”
“还不快去拿两把椅子来。”韦吉还是毫不脸红。
“不必了。”云翊摆摆手，“我还是想去后堂仔细看看。”
“你还喜欢这些东西？”马琼英奇道。
云翊笑了笑：“见见世面嘛。等神兵到了再支个小厮来喊我便是。”
“哎算了算了。”马琼英站起来，把韦吉按回原位，“你，到神兵利器了就喊大声点，等爷来了再继续。”
“好嘞！”正说话如连弩一样的小厮立马应声，这家伙还真练了一口说话功夫，语速惊人也不失清晰标准。要不是云翊神目特殊，能看出一般人的精气旺盛程度，他怎么也想不到此人是与马琼英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的一流武者。
这囚鲛楼在云翊眼中越发深不可测起来，刚刚擦肩而过时那总管明显注意到了自己。所有人都警惕机敏，且有好几位明显武艺不俗，这真是干珍宝阁这一行当的？要不是大部分小厮及奴婢确实是没有武功在身的普通人，云翊都要以为这是杀手刺客组织了。
或许南汉那边就得有如此武力才能开珍宝阁吧，毕竟在爷爷的口中南汉是如今世上最乱的国家了，连续四代君主无不残忍好杀，杀兄弟、杀亲王、杀大臣，几乎无人可免。甚至有几十年为官者都必须净身，以至朝堂之上为政者全是宦官与宫女。同时皇帝放纵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只要他们能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
连已经实质上正在崩溃的后楚，其风气都在南方近几年难得的和平大势下有所好转，唯独南汉始终维持这样的扭曲形状，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实在再正常不过。服务于这样如在沸汤之中的政权，囚鲛楼没有自己的武力才说不过去。
正午明亮的后堂只有几位官员与富商在鉴赏先前摆出来的那几件文玩古董，只是大部分人也只是看看，说鉴赏都是抬举。唯独一位衣着怪异的胡商在认真观察，还时不时拿起来看。
“唉，这些东西有啥好看的？”马琼英随手抓起一块雕着猛虎下山的镇纸抛接着玩，“我还以为有后蜀暗器什么的，结果这都二十多件了全是些不中用的玩意儿。”
“琼英大哥你事先不知道今天会有什么珍宝吗？”云翊拿起一贴狂草，对着阳光仔细观察，随意问道，“而且明知今天要来这鉴宝大会，大哥你怎么还大清早去城外跑马？”
“谁说我早就知道的？”马琼英在一旁小厮紧张的注视下高高将那镇纸抛起，伏身一个扫堂腿，再迅速起身接顶肩前冲，同时左手海底捞月，接住那镇纸又抛起，一边聊天一边与假想的敌人打斗，“我到家了嫂嫂才叫我来，要不是不来明天就禁足，我才不闷在这儿。”
“还好碰到你了，要不然真得无聊死。”马琼英越玩越起劲，肘膝足掌齐上，那猛虎镇纸被他耍得团身飘动，好似一团毛球。
“接着！”
云翊早听着风声，那镇纸刚一脱手他就右手双指夹起那装裱好的书帖，腕指柔似无骨，左手揽过那镇纸的同时将那帖狂草轻旋出手。
一旁的小厮急忙飞扑，爆发的速度不俗，隔着三步远却倏忽而至。
左手背身上抛，右手斜举，啪地一下接住那镇纸。云翊只用三指提住虎头，五指一轮，那镇纸就从手心转到手背，直直落下。
“咚！”
那小厮头顶撞在陈放那书帖的柜子上，高举的双手却空空如也。
“啪。”
云翊勾起的右脚微沉，稳稳当当接住那镇纸，一提腿，那镇纸正正落在他左手中。而折到身后的右手轻轻一推，将那书帖推移到柜台正中。原来刚刚身后那一抛镇纸，却将那轻飘的书帖撞了一下，本要落在柜台边缘然后滑落的书帖被这一撞送到台面上，虽不是正中间，却也不再悬空，稳稳当当。
“没事吧？”
云翊急忙转身，一手托着那镇纸，一手去扶那撞得特响的小厮。
“不碍事，不碍事！”那小厮不好意思地自己爬起来，一道血迹立时从他头顶滑下，“公子好身手！”
“当然好身手，你急什么？”马琼英皱着眉头，“还杵在这干啥呢？赶紧下去处理伤口！要多少伤药费算好了再来马府讨。”
那小厮压着头，血还是不停地流，一旁的好友扯着他才退下，又换了两位衣着相同的小厮来看照后堂。
“扑得倒挺快。”马琼英接过云翊递来的镇纸，放回原位，“要不明天咱们去打‘波罗球’吧？我看你反应挺快，武功只比我略逊一些，不算我欺负你。韦氏在宫城禁苑划了个球场，没有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打扰咱们的兴致。”
云翊笑着摇头：“小弟没打过这什么波罗球，只怕坏了大哥的兴致。”
“嗨，没打过正好！”马琼英倒更开心了，一拍胸脯“正好我来教你！来赵都这一年我哪哪都不习惯，唯独这波罗球场修得好，你肯定也会喜欢。”
“到时候咱们两个再拉上我侄子和刘璇那家伙……算了不要他，这家伙霸道得很，和他一朋肯定没什么意思。那就再拉上宁家那小子……不好不好，这小子马术不行，别摔坏了……”
马琼英琢磨上了，自言自语准备拉一支队伍去和韦氏的马球队打球。云翊对这名为波罗球的运动兴趣不大，自己习武又不是为了打球。于是抛下在后堂直转圈的马琼英，继续一件一件查看已经摆出来的珍宝。
云翊挑着看了十余件，实在没有哪件像剑谱，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一门剑术又不是一式剑招，怎么藏得在这些文玩古董之上？可如果确实只是一本剑谱，那二哥何必让自己“找”？
环视后堂，却见其余大族的“替身”也都在一件件看。难道也都是在找这剑法？
云翊又回忆了一遍二哥的叮嘱，看了杜子远的堂哥与景家供奉一眼。不急，加上晚上的部分还有七十多件呢，还没放出来反倒是大概率事件。
大会分昼夜两场，那么下午大概都是不便夜观的物什，例如金银玉石、文玩古董等器件。一本剑法，掌灯观看并无妨碍。
云翊瞟了一眼还没看的物什，都是些珠宝首饰、珍贵茶叶以及美酒佳酿。画卷字帖都看完了，就连花瓶珐琅器等有花纹的器件也都看了一遍，应当不至于有疏漏。
“原来是大师骨瓮啊。”那把大部分珍宝都仔细赞叹鉴赏了一番的胡商走到下一件珍宝前，“可惜不是我祆教的，否则不论如何也当迎回。”
“敢问这是哪位大师骨殖？”云翊心头一动，直觉响起，立马上前搭话，“又如何辨得？”
那胡商虽不认识云翊，却认识马琼英，见与马家公子相交甚密的小公子来询问自己，也不故弄玄虚，直言道：
“此瓮名为‘大秦寺碑前净坛’，乃无知小贼所盗，必遭天谴。既为大秦寺内碑，有名者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前净坛’此言不知所云，实应为立碑者骨瓮，或是出资立碑的吐火罗人伊斯，或是撰写碑文的景教大师景净。”
“瓮上除景教的十字外别无他物，我虽对景教不熟，却知道此不合吐火罗人习俗，因此只能是景净大师圣坛骨殖。可惜不能打开一观，否则融合佛道景三教之奇人的宝骨我一定认得出。”
那胡商摇头叹息。
云翊双目放光，喊来一旁囚鲛楼的小厮。
“既然是鉴宝大会，不打开怎么鉴？去问问李老板，可否将这净坛打开一观。”
马琼英就皱着眉头看那小厮小跑离开：“你要看这死人骨头作甚？”
“若是真是景净大师，这宝骨于我就有些用处。”云翊斟酌着答道，“融合佛道，与我认识的一位……恩人的路子相似，怎么也该有些神异。”
“公子还是别抱太大期望。”那胡商摇头，“景净大师虽然是大唐景教第一人，可已经死了快两百年了。景教不似我祆教实行天葬，其骨殖保藏较为随意，即便有些神异估计也流逝几尽了。”
“无妨。”云翊仍旧坚持，“只要确为其人，就总有办法。”
两人都不再劝说，直到那小厮返回，表示不必打开，囚鲛楼早就确认此为景净之骨瓮，否则也不会摆出来作为珍宝给诸位贵人公子鉴赏。
“那么这骨瓮就由云家收下了。”云翊毫不犹豫，倒是引得其余几位公子的“替身”侧目，但直到这画着十字的白瓮被搬下都无人有异议。
云翊心下稍定，刚谢过那胡商，就听见前厅那红台上的小厮大声唱到：
“第三十九宝，寒铁宿钢宝刀，綦毋悔！请诸位品鉴！”
却是云家送来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