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下无双
“胎光你太心急了。”漆黑无光的静室内有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声音层层叠叠难以判断方位,“那道裂缝幽精没认出来,但是你不该认不出来。”
“我当然记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静室正中间响起,“但是伏矢撑不住了。”
“不能有任何差池。”
轻轻的窸窣声中那个低沉的声音站了起来。
“那柄剑会自己来到五台山,即便不来之后也有机会去找,但是不是今天。今天决不能失败。”
一个沧桑的声音在黑暗的中心响起:“在尸狗被你说服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赢了。”
“不。”低沉的声音回复道,“我从一开始就会赢。”
沧桑的声音消失了。
小道长的声音突然从空间的中央响起:“废话少说,不过是“我”之前的安排。雀阴、非毒,回来吧。”
【魏国武当山】
年轻的道人起身向真武像下的老道行礼,两人都带着上清冠。
“替我向荀天师烧柱香。”
老道话音刚落那年轻道士便消失不见了。老道无奈摇了摇头:“年轻有为啊。”
【赵魏边界崆峒山】
小师弟推开房门,却发现师兄早就消失不见,褥子上还有人坐着的痕迹,被子却叠得整整齐齐。举烛一看,只有一封信折好压在枕边。
【辽国黄龙府】
山脚下结庐而居的老道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城中某户人家,合上了精光四射的眼。手轻轻抓起一把沙土,随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捧扬尘。
【吴越龙虎山】
看守道经的小道士轻轻把油灯捻灭,在黑暗中将手中看了一半的道书熟练地放回原处。拴上阁门,将怀中一封温热的信插在门缝里,当它被看到时,应该已经凉了吧。
【后蜀青城山】
“去也。”
正在熟睡的师兄突然惊醒,厚被中扭头看去,同一间房的师弟不见了,对床上鼓起的被子一点点塌下。
【大理玉龙雪山】
佛刹里老僧入定,专心念经。对面蒲团上落下一串佛珠,他仿若未觉。
【吐蕃昆仑山木孜塔格峰】
风雪呼啸而过,山洞里悄无声息。
……
“轰隆!”
狂暴的轰鸣响彻四方,天空之上仿佛打翻了柜子,雷声一道大过一道,层层叠叠仿佛有座天宫在倒塌。
“库擦!”
五台山上一道雷柱通天彻地,夜空之上万里沉云如同倒斗,刺目的银白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树木在狂风中倒伏,闪电从中抽出张牙舞爪的细影,碎石与草叶被吸上九天,将罡风的形态勾勒。山中的野兽疯狂地向山下跑去,野猪撞开豺狼,虎豹赶超鹿獐,鼠兔为躲避乱蹄连滚带爬向下逃命,鸟雀在狂风中折翼,虫蛇的尸体将大地铺满,蛙鲫惊得溪河沸腾。
“轰隆!”
又是一道巨大的雷柱落下,山火迅速蔓延开,来不及逃难的虫兽在烈火与浓烟中迅速死去。大地也开始发出让人惊惧的低沉轰鸣,溪流溢出河道冲向两旁,泥沙在天空与水流中扩散,将一切都裹挟进去。
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天地陷入一片末日的景象之中。
“轰隆隆!”
一道道闪电从四面八方赶来,在亮得如同白昼的景象中,一道道模糊的影子窜入了五台山顶的静室中。
不过此刻已经不能称为静室了,整座小屋都被雷霆摧毁,
断壁残垣都被卷上半空。仿佛永不止歇的雷暴之下,原本的黑暗消失一空。
一位和小道长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如同一杆旗站在四分五裂的九阶八卦道台之上,倒提一口青冥剑。他的脚下十道影子不断跃动着,已经难分彼此,行将融合。
“破碎神州风云变,融释合道宝剑出。”小道长横剑轻弹,眼中一片沉湎。
“魂归九天镇北宸,身护人间一地支。”雷霆不断击打在破损道台八方,映照出那斜飞入鬓的细眉。
“嗡~”
长剑直指深空,小道长未束起的长发飞舞,未扎起的袖袍飞舞。他的影子合为一道。
“求玄问道十二载,裂魂散魄有十年。道法有成,寻星未竟,百尺竿头进一步,只为接剑护苍生!”
一道紫雷打穿旋涡般的云层,带着汹涌的山火罡风,对着完全破碎的道台直直劈去。
“天下无双,天上无敌!合功!”
一团淡金的光影从小道长卤门飞出,直直撞向那紫雷。
……
“融玄道长你终于要下山了?我就说,前天晚上那雷暴也忒吓人了,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这不正准备上山看看呢。哎,自老道长去后你孤身一人住在这山里十二年……下山好啊,多走走。”山路的尽头一位年迈的樵夫热情地向小道长融玄招手,“前天惊下来不少野兽,道长晚上若是得闲不如来我家吃饭。”
融玄笑着回礼,将拂尘搭在胳膊上快步下山。
“有事得出趟远门,多谢老丈好意。”
“哪呀,我这条命都是道长您救的,有空随时来。”老樵夫摸了摸左手袖子,袄子下有四个狰狞的贯穿伤,那是五年前山上遇虎留下的。如果不是因为小道士的尸狗魄一直留在五台山参悟荀天师所写道经道法研究身魂奥秘,于山顶道观有所察觉,老樵夫早就命丧虎口。
融玄从怀里摸出一锭白银,将它递给老樵夫。
“虽然我要出远门,但是又与人有约,所以只能麻烦老丈了。若见有一位少女,带着一把短刀来五台山寻道士,那便是找我的。”
老樵夫赶忙推开:“可不敢受,道长但管吩咐就是。是要她打道回府另约佳期,还是在山下等你,我都代为传达。”
融玄见他坚决不受,便将那锭白银收回袖子,又从袖子里提出一串铜钱来交给老樵夫。
“是要她等,不过这山下无处投宿,得请老丈收留,这是投店钱,就不要再拒绝了吧?”
老樵夫挠挠头,不再往外推,但也不拿那贯铜钱,又问:“不知道长远游何时能归?我又怎么取信于那位女冠?”
融玄笑笑,将那贯钱塞进老樵夫手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木牌。
“不用她信,您只管招呼她留宿,并把这木牌交给她。她见着这木牌大约便会信了,不信也无妨,由着她去,到时我再来您这讨钱便是。”
老樵夫这才将铜钱收好,又小心将木牌贴身放着。咧着嘴对心情似乎不错的小道长说道:“那便好,这活我能干。”
小道长又对他拱手道谢,便要向山脚村子走去。老樵夫原地站了会,又反身追上小道长,和他说道:“我怕这木牌掉了,先放回家收好再来干活。那女冠能与道长相交,想必也是有些道法在身吧?”
融玄笑道:“她不是什么女冠,道法不会,功夫倒估计是有些。或许带着柄宝剑,也或许提着杆长枪,也或许两手空空。我也说不准。”
老樵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不是老道长故交,甚至不是同道,这小姑娘难道是道长你神交的香众?听说道士也能娶妻……”
小道士哭笑不得,摇摇头不再答话。
【赵国太原府云家庄】
吕梁山东,汾水之阳,有一座不大的庄子。如今严冬虽还未下雪,田地里也已经看不见作物,庄口各户菜园里稀稀拉拉长着些雪里蕻,所幸地窖里仍存着一缸缸冬菜,庄子深一点的地方还有座半满的谷仓。天寒地冻,老母鸡也不出来溜达,唯有几条大黄狗趁着日头初升搭帮结派四处闲走。
这庄子一眼看去几乎与北方所有刚刚远离战乱没几年的村庄没什么区别,除了北端有一座相对其他矮屋而言格外广阔的大户。这也没什么奇怪,各地的地主也都是一样,云家庄的地主宅不过更过分的大一些。硬要说它不一样,那便是那广阔的“晒场”,占据了这宅子将近一半的面积。各间厢房围绕着这块平整的沙土地落下,南方的宽大厅堂将东西厢房遮住,宽阔的照壁又把厅堂与大门分隔。宅邸的大门上挂着“云府”的牌匾,阶前两块拴马石边停着一辆不大的马车。
粼粼的马车声响离开云府大门,一路向西行至山脚,在狗子们的注视下转向西南,沿着山脚小路出庄。
驾车的是位中年人,这样寒冷的清晨他坐在冷风呼呼的车头却只着一件厚布衣。他握着缰绳的手粗壮有力,手心全是老茧。
不过一刻钟,马车便停下了。中年车夫跳下车头,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扯着嗓子对车厢喊道:“小七,到了!”
厚布帘被从内掀开,一位十二三岁的孩童迷蒙着眼从车厢内走下来。
“我上去啦!高叔再见。”
说着就揉着眼向车旁上山的小道走去。
“等等!”车夫高艏大步一跨便赶上两三米的距离,伸手将掖进小孩脖子里的衣领翻过来,拉直后又拍两下,责备道,“怎么衣服都不好好穿。”
小孩也只穿着一件内衬一件厚布衣,早起得太匆忙,内衣还是一团乱就套进了外衣中。冷风吹得他有些脸红,轻声狡辩道:“反正上山还要脱掉的。”
“见长辈怎么能这么随便呢。”高艏又打量了一下孩童,点点头,朝他一挥手,“上去吧,晚上我还在这等你。”
高艏倚在马车厢上,看着孩童猢狲一样连跑带跳地消失在松柏之间,微微仰起头看往山顶的竹林,眼睛里全是孺慕与渴望。他终于架着马车掉头回庄,只在山脚留下一句幽魂似的感叹:
“天下无双啊……”
山道上小小的身影自如地跃过匍匐的老树根,干枯的树皮上拂过他带来的微风,不过片刻,他的肩膀上便是微微摇晃的竹枝了。云家第七子,再过几天便要满十二周岁的云翊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年轻健康的身体辐射着炽热。越是靠近矮山顶,他轻快的脚步便越缓,习惯性的回头看去,终于想起五哥六哥两个月前就不必再来,自己不过是在与记忆赛跑。
他略低下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抿着嘴唇大步穿过愈见稀疏的竹林,走入晨光里,来到木屋前。
“爷爷。”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着眼坐在木屋前,早晨的太阳还没把山林晒暖,矮山顶上还挂着层霜。他千丘万壑的脸上仿佛也挂着一层薄霜,色泽枯败且斑点处处,在惨淡的阳光下连呼吸的颤动都像是在落灰。
“先练拳。”晒着太阳的老者一点动弹的意思也没有,厚厚的冬衣披在他的肩头,里面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板正地按在膝头。
云翊不做声低头看着冻硬的土地,将外衣挂在竹枝上,向前又走了几步,踏在两个浅坑里,他的周围是一对又一对深浅不一的平缓小坑。
马步,正神,收心,抬手抱劲。呼呼的风声响起。一套拳路熟极而流,手扣梅花,臂揽日月,步桩沉沉,起伏深稳,主打上段,兼顾左右。这拳法以上身尤其是腰腹核心为重点,拳势深重,不顾养身蓄气,不以步法见长,观之似一门刚猛有余、灵活不足的外家拳法。
这样的拳实战效果如何且不论,至少练起来足够累人。
拳头湍动连绵不绝,越打越快,拳速随着身体发热柔软快速提升,沉稳的步伐在脚下两个浅坑里如同劲草走笔,将冻土踏碎。
拳打了一遍又一遍,呼呼的风声一刻不停,蒸腾着热力的雾气从云翊的鼻息里、单衣下透出。汗水马上便流了下来,云翊的衬衣贴在肩背上,运拳时背心不时显出一块发白的空隙。他的呼吸保持着节奏,重心也维持得不错,所以拳头出去又收起,每一下都干脆利落且身形稳当。但是身体的激活让云翊难以控制地变得心思灵动起来,身体跟着惯性与记忆不断将拳速推向更快,心却从中抽了出来,在想着别的事情。
“啪!”
云翊立马把左手收到胸口,但很快反应过来接着练拳,拳速回归正常。
“慢下来干什么。”
呼呼的风声又迅疾起来,拳头一分不偏的打在同一个位置,收紧的腰腹控制着身体的平衡,身形却不自觉往下沉了半分。
“啪!”
云翊咬着牙,左拳带着鞭痕迅速摆打,紧接着旋膝侧身,腰腹发力,被抽得裤腿上一条白痕的右腿蹬地借力,左拳收起同时右拳斜地里刺出。右腿抬起又落下,却仿佛只是在地面划过,支撑身体的左腿如同铁铸。
连吃了两鞭的云翊克制着痛楚,将心思收起,拳法又回到快且稳的水准,额头上的汗水随着拳法的施展洒落。
当晨曦终于将整个山顶平地照亮,炊烟带着所有白霜回到天空,两手空空的老者终于按着膝盖起身。
“把气顺一顺进来吃饭。”
云翊仔细收功,挺胸并腿拳收于腰,将略浮的气息平稳,向内收起的下巴尖上汗水聚成线。站立片刻将呼吸调整好后,云翊回身将竹枝上挂着的外衣扯下,揉着左手进了那小木屋。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一炉一案一缸一柜一床。熄了火的炉子上架着一个大瓦罐,罐子里放了肉干野菜的小米粥已经不再冒泡,香气充满了这空荡的小屋。云翊自觉拿起案上的碗勺,用木勺搅起罐中心还烫着的米粥盛满,双手端放于已经坐在案后的老人面前,再给自己盛了一碗。刚要喝粥,却被老者叫住了。
“去把柜上的罐子拿一只来。”
云翊立马放下陶碗起身,看向那半人高的柜子顶,四排四列共计十六只小瓷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上面,这些罐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小心将最外面的那罐取下,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几上。
“加一勺到你的粥里,不要太多。”老者将一把雪白的小瓷勺放在淡青的瓷罐盖上,他枯槁的手很稳,两件瓷器没有发出一点磕碰的声音。
云翊打开瓷罐,里面是半满的黑色药膏,-腥味略微有些刺鼻。云翊用小匙挖出平平一勺,那药膏从瓷勺上反馈回来的触感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五哥六哥他们……”
“这是给你准备的。”老者打断了云翊的话,皱巴巴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一次就这么多,明天还是这个分量。”
那个笑容着实有些渗人,云翊盯着瓷勺里的黑色膏状物,将它插入冒着热气的粥中,还没搅拌那黑色就化了开来。提起瓷勺,雪白的勺面上光洁无物。
粥除了黑了点实在与往常一样,肉干加得不少,金黄的粟米和青绿的野菜在滑溜溜的粥液中口感不错。喝完这碗“药粥”,正在长身体的云翊又起身添粥,瓦罐里小米粥的分量刚刚好,木勺将罐壁刮得干干净净,陶碗里已经开始凉的米粥装了八分满。
爷孙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粥,晨光透过小窗,照出细微的灰尘落向那相比起其他器件格外宽的木床。床上只有靠外的半边略凹,那是常有人睡的痕迹。
当云翊喝完粥从碗里抬头时,他看到一双灰白的眼睛,它盯着碗底的虚空。
“休息一下,然后练琴。”
云翊将碗筷收到瓦罐里,双手提着罐耳出门,在屋后水缸边洗起碗来。
老者仍看向那处虚空,好似丢了魂,口中不自觉地呢喃:
双、双……
水冻得云翊的手发红,他却毫不在意,脑子里既没有想那黑乎乎的药膏,也没有想清晨因为练拳分心挨了两鞭,他只想着那件事,还是那件事。
大后天就是我的生日,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