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四)

陷落(四)

狭窄的山路两边长着低矮的叫不上名字的青草,中间有一条被许多脚印踩得坚硬平整的小路,路当间有一条嵌着许多碎石而深陷的车辙。向阳的山坡上长着一些歪歪扭扭高低不同的灌木,青苍苍的叶子深邃而明亮,昭示着盛夏季节强韧的生命力。一道枯燥的阳光直射在山背上,直晒着弯弯曲曲形同蛛网交织的林间小路。树荫和日烈不断地在头顶交替,宛若命运缥缈不定的漫河湾风云激荡的天空。他们几乎不敢俯视那些深不可测,奇秀险峻的道道沟壑,小心翼翼地顾着脚下,时不时抬头对着远山漫长的曲线只能望而兴叹。

漫河洞处于伏牛山的一处险峻的峰腰上,一道几乎平地而起又垂直落下的山体,横纹明晰可见。半山间有处缺口连着露天的洞穴,洞里边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广阔天地。獠牙一般的石柱悬在头顶,像高悬的利剑,又如同房檐上的冰溜子一般,令人望而生畏。漫河在这里起源,洞内随处可见的泉眼从岩石的缝隙中冒出来。有的如竹竿竹叶细细流淌,有的如蝉翼一般敷在光滑的石壁上缓缓渗透,有的则是如珍珠一般往外吐漏。这些新鲜的活泉均流向洞内的一片低洼,形成一片池子,碗状的地势微微倾斜。源源不断永不枯竭的泉水,一年四季往外冒,灌满了池水,池水便沿着山洞里的暗道往外漫,在山脚下汇成溪流。

漫河,便是这池子漫出的河水,并以此得名。

漫河水确实源自这片池子,这一点,千真万确。有人做过试验;叠条纸船放在池子口,使它随着水的流势漂去,不出一刻钟,便能在洞外的溪口捡回来,纸船仍旧完整无缺。溪水不断冲刷着山上的岩石,渗透,凝聚,最终和其他不起眼的支流汇成滚滚漫河。

中国人寻根寻源的情结亘古有之,漫河湾的老百姓也认一个死理儿;“人离了水不能活!有水的地方,是万万饿不死人的。”

巨大火红的夕阳浸泡在云彩里,映得漫天霞光。眼见日头都落了山,可四周仍像是被火烤了一遍似的。巍严的大山如同一只天兽,吸噬着最后一缕阳光,天色由昏黄逐渐变得灰暗起来。直到最后一只蝉收上了嘴,天才算真正黑了。远处已看不清山上的草木,只觉得有一道黑色的屏障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周先生和他的四个儿子背着五杆土枪。周达拐着郑洪山,周仁背着巨大的包裹,周顺挎着荆篮,周正搀着他娘,走走停停,天黑之后才赶到漫河洞。漫河洞口挤满了人,寸步难行,乡亲们冲着洞口啸叫,包围着什么人,隐约听见他们在喊:“妈的,凭什么不让进?”“这儿又不是你家?”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就凭这几条枪,我说不许进,谁来都没门。”

人群里又有人喊:“周先生来了……”

周先生在乡亲们中间享有极高的威望,他带着一家人穿过人群,看到一伙人,漫河洞口有八个彪形大汉,端着枪举着火把,牢牢地把住了乡亲们的去路。他们个个身材魁梧,眼神凶辣,身后各自背着一把铁打的锻刀。

天色见深,蠕动不已的黑夜显现出漫河洞里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阴影,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里面有只巨大的眼睛对着自己,直透透地将所有人的心思识破,看穿。

“哦呀,是铁山呐,我说,这是什么阵仗?”周先生认得那伙人为首的,正是这山中盘旋多年的匪帮头目,他故作客套,对那人喊道。

“我说不来吧,非得来,这倒好,

进了土匪窝了。”周大娘凑上前,将拐杖敲的当当响。对铁山说道:“我将将还想,是谁这么不要脸,把路挡上不让走。原来是你这鳖孙。你仔细看看,认得我不认呢?”

铁山咧开嘴,漏出一颗金牙,在簇簇火苗的照耀下泛着光亮。他羞愧地对周大娘说:“你跟俺爹是姊妹,我应叫你姑。我说姑诶,我没想到,你咋也来了?”

“哼,看来你的眼还没瞎到哪儿去,那外头净是日本人你咋看不见?恁这一群好汉,不扛着枪去打日本人,倒敢在这儿耍威风。我今天替恁爹,我……我一棍子夯死你。”周大娘晃着拐杖,直挺挺,没好气地骂道。

铁山挠了挠头,一脸郁闷地说:“姑,你说这话啥意思?那乡亲们的命珍贵,俺这弟兄们的命就该便宜日本人?这几杆鸟枪,去了还不够耽误事哩。”

“中……”周大娘顿了顿,额头微微仰着,蔑视着铁山静默了好一会儿说:“中……不说日本人的事。咱就说去年死了你爹,到下葬的时候都不给恁姑吱一声?不愿我这当妹子的去送送俺哥?依我看呐,你这鳖孙当了土匪,你连个最基本的人都不知道咋做了。照此说,我该不该拿棍儿夯你?你,该不该挨这一顿打?”

铁山像个挨了骂的孩子,杵着,愣着,胆怯地笑着,像是对长辈诉苦那样说:

“姑,你揍我是应该的。我就算没错,俺姑揍我一顿,我也不敢吭声。可这年头,谁不是为了一口饭?就是因为我当了土匪,俺爹才气死的,姑,你活该揍我。但是今天不行,弟兄们跟着我上山,这是讲义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铁山既然已经不孝了,对待弟兄们,我可不能不忠。”

周大娘抻起嗓子,竖起了大拇指,肯定地说道:

“咦呀呀,说得好,看来你鳖孙还有点人样。你把路让开,叫乡亲们都进去,我算你是条好汉,过去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铁山十分踌躇地说:“姑,你这是在为难我……”

周达三步并两步地将他娘护在身后说道:“妈,咱别跟他废话,跟土匪讲理是讲不通的。”随后端着枪指着铁山骂道:

“有枪了不起吗?老子也有,有种咱们现在开枪,把日本人引过来,大伙一起死。”

周达,周仁,周顺,周正四兄弟齐刷刷地举着枪,对面一伙人同时把枪举着,十几个人对着枪,人群里出现一阵骚动。

周仁对着乡亲们喊道:“乡亲们不要怕,咱们人多。”

周顺面对匪帮也丝毫不惧,喊道:“王八蛋,把路让开,俺们赶了这么远的路,不能让你这狗日的挡着。”

周正是年龄最小的儿子,只有十五岁。他手里的枪晃了又晃,面前七八个土匪,也不知道该指着谁。

周先生在一旁喊:“胡闹,把枪放下,都给我把枪放下……”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乡亲们大受鼓舞,有的人从脚下捡起石头,朝着匪帮丢了过去。还有人直接扑了上去,意图抢夺他们手里的家伙,场面上乱成了一锅粥。妇女和孩子们在尖叫哭闹,铁山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火苗在地上翻滚,密密麻麻的手掌朝自己伸过来,身后的弟兄们惊慌失措,呆若木鸡。人和手杂乱地纠缠在一起,相互推搡,碰撞,他感到头皮发紧,手脚发麻。一道火光从枪口窜出来,瞬间照亮了一群人的红脸,又在夜空中瞬间消逝。一声尖利刺耳的响声过后,人群重归寂静。郑洪山怔怔地呆立在聒噪的人群中,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强烈,似乎被吓傻了。

“谁开的枪?”有人问。

铁山感到眼前蒙着一道刺眼的白光,枪口缓缓地冒出一团茸茸白雾,瞬间熏红了他的脸。

周大娘惨叫一声,丢了拐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瘫坐在地上呻吟:“哎呀,哎呀呀,铁山,我日你亲娘,兔崽子,你朝哪儿打的枪?”周大娘捂着肚子,抬手发现身上有一个血窟窿,说道:“呀,衣裳都给我打穿了。鳖孙,你咋能打我呢?”

铁山模模糊糊意识到,走火了,扑通跪在地上扶着他姑:“呀,姑啊,我不是故意的。”

周达一脚将铁山踹翻,顺势把枪管子顶在他的脑门上:“我操你八辈儿,老子毙了你。”

周先生一把扯住周达的枪管,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喊道:“儿啊,把枪放下,都把枪放下。”

匪帮的弟兄们也喊道:“放下枪……放开我大哥。”

铁山直愣愣地盯着额头上的枪管子,面无惧色,也不说话,默默地把那柄漆黑的大刀解下来,丢在周达脚边,对身后的兄弟们说道:“弟兄们,把枪收起来吧。今天这事,是我私家事。俺表兄弟就算把我打死,我今天也认了。”

周大娘躺在周仁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嚎叫,感到腹中的血液像条冰凉的蛇爬在她的干瘪皱褶的肌肤上蠕动。她深吸口气对铁山说道:“铁山呐,你小时候恁爹抱着你到俺家,你屙屎我还给你擦过屁股。那时候全村都揭不开锅,正下蛋的老母鸡我都宰了招待你爷俩,哎呀,可中,本事涨起来了,敢拿枪打我了。”

铁山的手脚在震颤,身体卷成一团,紧紧抓住她那只血淋淋的手:“我记着呢,我全记着呢。姑,我的亲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枪里面压着子弹,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你看看,你看看,你,你疼不疼?”铁山跪在地上,用眼泪忏悔并试图澄清这场误会。

周顺和周正将铁山推开,软弱无力地围在他娘身前问:“妈,你没事吧?妈,你疼不疼?”

周大娘感到一股清凉的山风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眼前阵阵昏黑,什么也瞧不见,她的双手到处乱抓,像是在挣扎。说:“不疼,不疼,就是这血啊,咋是凉的呢?”

“你还有啥要交代的没有?”周先生冷冷地说道,儿子们甚至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

“周达,周仁,周顺,周正,听话,铁山是你们大表哥。眼下的世道乱呐,哥几个更不应该斗气。我死了,恁也就没了累赘。先生,叫乡亲们都进去吧,不会有人再拦着了。铁山,这事不怪你,放心吧我的孩子,没人会找你寻仇……”话说完,周大娘气绝。

“妈……姑……”四兄弟和铁山哭成一团,山脚下响起一阵撼山动地的隆隆炮火,淹没了这声叫喊。人们看到周大娘的瞳孔渐渐枯涩,下颌微抬,那双和蔼的眼睛里彻底没有了光芒,那双手绵软无力地垂落下来,手心里似乎抓着两根稻草。

周先生麻木地看着周大娘的尸首,耳边响起了四个儿子和铁山断断续续的悲啼。他如梦般地望向远处,日本人接二连三的炮弹掉进乡亲们的田里、井里、河里,打在那些树上、草上、花上,闪烁飘忽的漫天火光在连绵不绝的山脊上辉煌地颤动,像暴雨中的雷鸣闪电一般依稀地闪闪照耀着秦岭庄重沉默的轮廓。一团团无光黑色的云彩在山顶盘踞,压迫阵阵锥心刺骨的风在无边无岸的夜空当中盘旋激荡。终于,他的眼窝因为凝聚着一片泪水,看着远处的漫河湾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乡亲们听到炮声,一股脑涌进了山洞,目睹这场关于生死的别离。那张干瘪的脸上再没了痛苦的模样,这位宽厚善良,气度非凡的女人缠了一生的小脚,为周家生育了五个男孩儿,不幸的是第四个儿子周田早早夭折。她的嘴唇很薄,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她瘦骨嶙峋,却养育了身旁的四位七尺男儿。她的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品质,是个普通的百姓,也是个平凡的母亲,即使在年轻时也算不上漂亮。她一生没拿过笔,不会读书,不会认字。又爱唠叨,又勤劳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

铁山哭了一阵,脸在袖子上蹭了蹭,庄重地对周先生说:“姑父,洞里头有酒有肉有粮食,你替我照看好!若是我回不来,你就看着处置吧……”

铁山皱着眉头,面容阴郁,意味深长地朝着身后的弟兄们望了一眼。那是负有使命感,责任感的眼神,同时又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才有的神态。时局动荡,铤而走险自立山头无疑是在刀尖上过日子。铁山无意自毁前程,也无意沿着这条不归路走到尽头。仅靠着在腥风血雨里卖命的本事,他已经吃喝不愁。他才二十几岁,便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了,盛极一时也曾带领两百多号人。后来,其中大部分被国民军队收编改派前线抗日。他在刀尖上舔血,出生入死,抢富豪杀乡绅,双手沾满罪恶的血腥。每当他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总能感到一头渴望权利,崇尚暴力和血腥的野兽在嚎叫。如今,日本人带着飞机大炮踏进漫河湾,就连这位叱咤风云的铁山,也要带着全部家当暂避风头。

铁山紧握着拳头朝胸口砸了两下,在他心底极其深邃的地方迸发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他不知道这怒火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会把自己逼到哪种境地。他越是愤怒,便越感到痛苦,痛苦愈演愈大,对他的思想和行为加以限制。真切而残酷的疼痛,懊悔,渗进他的皮肉,压在他的心头,良久……他对身后的兄弟们说道:

“弟兄们,咱们出来混,早就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了,愿意跟我走的,咱们今天也去占点日本人的便宜。不愿走的,就留在这儿保护好乡亲们。我铁山已经没脸做人了,死了做鬼,也要做条英魂。”

“大哥,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你说干,咱就干。生在一处生,死在一处死。”

铁山豪迈地笑着,仿佛对自己接下来命运有了某种预感,心头的痛苦消散了大半。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光,柔和而决绝地说道:

“好。周达表弟,你听见了吗?不用你哥几个动手,我这就下山,去那刀山火海里走一遭。生死由命,倘若回不来……就当给俺姑做了陪葬。倘若回得来……我再上门请罪,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眼下有别的事要做,容我先杀几只鬼子泄泄愤。姑父保重,铁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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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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