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第5章 第 5 章

阿朝眼皮沉得厉害,这一睡混混沌沌间,还做了好些梦。

还是那个小桥流水、碧瓦白墙的镇子。

惠风和缓,树影斑驳,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白兰香。少年神情专注,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石凳上翻书。

阿朝就撑着脑袋凑在一旁瞧他。

哥哥的侧脸真好看呀,日头下跟镀了层金光似的,黑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圈淡淡的阴影。

爹爹才教过她数数,阿朝正愁没地儿用呢,就数哥哥的睫毛好了,一根,两根,三根……

数着数着,阿朝就困了,圆溜溜的小团子般滚到了少年怀中。

然后她就听到哥哥无奈地叹了声。

“阿朝,怎么又不穿鞋。”他将人抱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这样哥哥怎么看书?若实在困倦,便到榻上睡一会。”

很多人都说哥哥的声音不大好听,偏沉,偏哑,有时候冷不丁开口,都能把人吓哭。

阿朝很小的时候其实也被哥哥的声音吓哭过的,直到后来爹爹告诉她,哥哥的喉咙受过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阿朝就不再怕了。

听多了,甚至很喜欢哥哥的声音,永远沉稳平静,有种安定人心的感觉。

“大白天睡觉,阿娘又要责怪我了,”阿朝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什么,清澈的杏眸一亮:“哥哥,我们去巷口二壮家摘杏子吧,杏子熟了,又大又黄的特别甜!”

少年放下手中的书,眉心微蹙,“阿朝,那是二壮爷爷种的树,怎么能偷摘人家的果子呢?”

二壮爷爷最凶,每次看到他们这些偷果子的小毛贼都会拿着赶鸭子的竹杖来吓唬他们。

“可是我想吃嘛,哥哥,我们就摘两个!那杏子树上多得很呢,我想吃,哥哥……”

少年终究拗不过她,弯身替她穿好了鞋袜。

阿朝从小就知道,哥哥最疼她了!只要她撒撒娇,哥哥什么都能答应!

她鬼鬼祟祟跑到二壮爷爷的院墙外,扬起脑袋去瞧,那棵杏树快比二壮家的屋子还要高了!

爬上去还是有些难度的,阿朝回过头,眨巴眨巴眼睛。

初夏的日光里,少年一身洗得极净的云灰蓝直缀,衬得身姿笔挺,清瘦修长,眉眼间有清隽沉稳的书卷气。

阿朝突然就不好意思让他爬树了。

她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认真地安排任务:“我去爬树摘杏子,哥哥你就帮我捡吧!”

“还是我去摘吧。”

“不用!”

小女娃藕节似的短腿跑起来竟然飞快,其实她也手痒想爬树了,况且在树上摘和在树下捡当然是前者更加有趣!

其实所谓的爬树,就是少年托着她抬高,让她坐在主杆与主枝交叉处,阿朝坐稳了,再伸手去摘身侧的杏子。

明黄的杏子有她拳头那般大,阿朝摘了手边的几个,又摇摇晃晃站起身,试图去够远处的杏子。

没曾想才一踮脚,树下就传来少年沉淡的嗓音:“小心些,摘几个就够了,你若不听话,下次我不会再陪你出来胡闹。”

阿朝垂头,见他深浓的眉眼皱紧,颇有种严肃冷清的味道,立刻就泄了气,乖乖地应道:“好,那哥哥你接稳哦。”

阿朝掰着树枝扽了几个,杏果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可才掉没几个,墙里头就传来二壮爷爷的怒喊:“又来偷杏子了!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阿朝吓得脚底一滑,直直从树上掉下来,原本已经做好摔在地上的准备,没想到哥哥伸手接住了她。

阿朝反应过来时,一张小脸煞白:“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少年眉心紧锁,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往树下扔了点什么东西,便抱着阿朝往回跑。

可才跨出去两步,怀中的小家伙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哥哥!洋辣子咬我!”

少年垂眸一看,才发现小丫头白嫩嫩的手背上粘了只绿汪汪的脏东西,她向来最怕虫,吓得浑身不敢动,眼泪却撒豆子似的往下掉,哭叫声能把天戳个窟窿。

他从袖中取出绢帕替她清理,果然手背嫩生生的皮肤已经开始红肿鼓胀,他叹了口气:“先别哭,回去让爹爹给你上药。”

小丫头却怕得要死,哭得气儿都喘不上来,少年抱着她回家,一路上还得安抚她的情绪。

结果就是被二壮爷爷追来了家里。

小姑娘被洋辣子蛰得哇哇直哭,二壮爷爷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嗔了两句玩笑话:“阿朝年纪小也就罢了,你们家阿昶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不成!”

阿娘连连给人赔罪,说保证日后不会再犯。

爹爹自己就是郎中,在她高高肿起的手背上抹药。

“爹爹,阿朝好疼……”

“还知道疼,看把你娘气成什么样了?”

阿朝吸了吸鼻子,往厅堂去瞧,才见阿娘正在训斥哥哥,可这……不是哥哥的错呀!

药膏还没涂完,阿朝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厅堂,“阿娘,您别怪哥哥,是阿朝自己想吃杏子,求着哥哥去的……”

阿娘瞧了眼她红肿的手背,面露不满地盯向一旁沉默跪稳的少年。

少年背脊挺直,昏暗的天色削薄了他清瘦的身形,那张脸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任凭母亲责罚。”

阿朝哭得满脸是泪,伸手去牵他的袖子,小声啜泣:“哥哥,我也不是很疼。”

头顶沉默了一会,阿娘终于开了口:“今日你便不用吃晚饭了,到佛龛前跪两个时辰再说。”

阿娘决定的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阿朝红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哥哥跪去了佛堂。

晚饭时,阿朝草草喝了小碗的南瓜粥,想到哥哥还饿着肚子,平日还要再用两块松饼的小丫头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入夜天凉,香案前烛火摇曳,一个时辰过去,少年依旧跪得笔直,清峻的面庞在晦暗的灯影里看不真切。

阿朝趁爹娘睡下,迈着小步子偷偷溜进了佛堂。

“哥哥,你跪得疼不疼?”

每次她犯错,都是哥哥站出来护着她,好像除了尿床,就没有哥哥不敢顶的锅。

阿娘就是对哥哥太过严厉了,明明是她不对,受罚的却永远是哥哥。

哥哥这么好,可阿娘……好像并不喜欢哥哥。

她蹲下身子,肉乎乎的小爪子就要往少年的膝盖下伸,要给人家当肉垫儿。

这一幕属实把少年逗笑了,不过这笑容却是转瞬即逝,他就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瞧她的手,“阿朝还疼不疼?”

阿朝摇摇头:“爹爹给我上了药,已经不疼了!哥哥,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从怀中摸出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一手一个,摊在柔嫩的掌心献宝似的给他瞧:“哥哥吃杏子!我都擦干净啦。”

少年眉心微松,心口一寸寸地柔软下来。

从二壮爷爷那跑回家时,少年也不算血本无归,还是捡了两颗杏子给小丫头带回来,没想到她将最爱吃的杏子留给了自己。

小姑娘一双明澈的杏眼能融化心底的坚冰,他便没多说什么,剥开黄澄澄的外皮,自己吃了一个,给阿朝留了一个。

后来阿朝才知道,空着肚子不能吃杏子,否则胃会很难受,但哥哥还是把那枚杏子吃完了。

次日一早,二壮爷爷竟然过来赔礼,手里捏着两枚铜钱直跺脚。

“你说说这孩子,两个杏子摘了就摘了,还给留了钱!昨日一声不吭的,咱们都错怪他了!”

一家人诧异的目光投向身侧的少年,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像从来不会解释什么。

沉默良久,才垂眸望向一旁的小团子,“没有看顾好阿朝,原本就是我的不是。”

……

落日西沉,余辉透过菱花格洒落进来,错金银螭纹铜熏香炉内青烟袅袅。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谢昶沉默地靠在太师椅上,半身微微后仰,薄烟碎金描摹棱角分明的侧脸,眉眼处的锋利却没有半点被柔和。

闭目养神这一会,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幼时他对这个妹妹,的确是十分的偏爱与纵容。

小丫头生得白白嫩嫩,玉雪可爱,四肢藕段似的张牙舞爪,抱在手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那两年在养手伤,几乎没碰过什么活物。

直到有一次,妹妹从摇床上滚下来,他眼疾手快地去接,掌心在那一刻触碰到的绵软,头一回让他意识到,这世上未必都是冰冷的枷锁、仇恨与伤痛,原来也有纯粹和柔软的存在。

那时爹娘在前院打理医馆,阿朝便交由他照看。

娘不放心,大概是怕他手不麻利将人摔着,又或者,嫌他太过阴郁,怕他与阿朝走得太近,所以每次离开时都会变相地提醒一声:“阿朝爱闹腾,有什么事便到前院唤我们。”

他就只能趁无人的时候偷偷抱一抱妹妹,甚至忍不住去捏一捏她肉乎乎的脸蛋,直到听见人来,再将妹妹放回摇床。

本以为妹妹也喜欢他,直到后来妹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吓得大哭,他才从某种编织的美梦中清醒过来。

他从来不属于这个家。

家破人亡那一年,他活得不会比一条狗更有尊严。

他不过……是个被人厌恶的怪物罢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回了那个冷清的人,复仇和生存才是他唯一的归宿,也很快清醒过来,那些温暖的东西,从来就是与他背道而驰。

阴沟里的怪物,怎敢抬手触碰世间的美好?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昶坐在这片清孤的光影里,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冰冷。

宿郦与凌砚前后脚进来。

谢昶掀眸扫了眼后者,转而先问宿郦:“姑娘的伤如何了?”

宿郦只得实话实说:“姑娘伤得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身上的鞭痕都已让医女上了药,只是眼下还昏睡着,今晚怕是还要发热。”

尽管谢昶对于她的身份没有一句解释,但见他今日反应与往昔大相径庭,尤其从未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珍视,底下人又岂会猜测不出。

那江南盐商献给梁王的瘦马,恐怕就是主子苦苦寻了八年的妹妹。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让姑娘流落在外受苦多年,还请大人责罚!”

谢昶薄唇紧抿,直直盯着下首之人:“我同你怎么说的?”

这话一出,宿郦面露愕然,凌砚却是吓得浑身一震,当即拱手道:“大人恕罪!梁王世子大肆侵占百姓房舍挪为己用,与京兆府狼狈为奸,欺压百姓,昨日大人出席梁王寿宴,原本就是为了此事,属下想着,若是将人就地斩杀,恐怕梁王不会善罢甘休,若拿殷世子的死反将您一军,闹到陛下面前……”

“自作聪明。”谢昶冷冷一哂,脸色泛青,手里的檀木夔龙珠串盘弄出清脆的摩擦声,十足的震慑。

这几个心腹下属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檀木手串为护国寺高僧慈真所赠,那位与主子乃是忘年之交。

从前担任左都御史时,主子便得罪了不少人,旁人尚有把柄可以拿捏,可主子孑然一身,何曾怕过谁?

这珠串在护国寺开过光,有平心化煞的效用,尤其心中杀意压制不住的时候,主子便会将这珠串缠在手中摩挲。

凌砚顿觉背脊发凉,俯身叩首:“是属下自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他虽未取殷重玉的性命,却也废了他执鞭的那只手,向来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就算不死也得折去半条命。

何况他大兴土木侵占良田,人证物证俱全,这回就算是陛下也护不住他。

进了诏狱还是落到主子手里,怎么个死法,皆由主子定夺。

只是此举,恐难消主子心中的怒意。

良久之后,谢昶闭上眼睛,冷冷开口:“下去领罚。”

“是!”凌砚反倒松了口气,赶忙应声出去了。

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谢昶沉默了好一会,抬眼问宿郦:“姑娘的背景查清楚了?”

宿郦早已做好了回话的心理准备:“照大人的吩咐,姑娘的那三名仆从现已押到暗牢受审,那个叫银帘的丫鬟才看到刑具就吓得和盘托出了,姑娘失踪这些年……”他顿了顿,掀眸看了眼上首,又很快垂下,“其实是被扬州琼园的掌柜收养,这八年一直生活在琼园。”

谢昶沉默地听着,心内隐隐猜到几分,却还是冷声质问:“琼园是何地?”

宿郦知晓他从不涉足风月场所,不得已解释道:“早几年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对小妾美姬的需求也日渐膨胀,牙婆鸨母看中这里头的商机,便从那些贱卖女儿的贫苦人家手里挑一些资质难得的幼女自小培养,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等到瘦马长成,再以高价卖给那些富贵人家做妾。这琼园,就是专门调-教瘦马的地方。”

“瘦马……”谢昶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怒火隐隐有燎原之势,只是压制着,没有立刻表现出来。

他本以为她只是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没想到竟然是那种地方。

宿郦见他指节泛白,手中的佛珠几近捏碎,吓得赶忙补充:“不过那仆妇说了,姑娘性子乖顺,在琼园从没让她吃过苦头。”

谢昶冷冷一笑:“是么?”

她吃没吃过苦,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

至少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年,皮肉之伤不在少数。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谢昶的精神都是昏昏沉沉的。

连他都险些撑不过去,谢昶根本无法想象小姑娘经历了什么。

再联想起今日她所受之罪,这些人就算死上千回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宿郦又将姑娘进京的缘由一一细说,最后暗自吁了口气:“好在姑娘还是完璧之身,没有被人糟蹋。今日也幸亏您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

他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抬头,“梁王府人多眼杂,今日不少宾客都亲眼看到主子从梁王世子房中夺人,众口铄金,加之梁王爱子心切,谣言上暗暗推波助澜,现在外头都在传您……夺人爱妾,好在今日咱们安排百姓上门闹事,梁王无暇顾及,但明日上朝,梁王必会借题发挥,都察院有他的人,那群言官逮到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今日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安排被殷重玉强占良田屋舍的百姓趁着梁王寿宴百官聚集,到梁王府讨个说法,有谢昶坐镇,梁王便不能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去。

没曾想寿宴上竟让他阴差阳错找到了阿朝。

倘若谢昶承认阿朝的身份,言官口诛笔伐,内阁首辅之妹流落青楼,献与梁王父子为妾,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姑娘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名声却毁于一旦。

可若是不认,那便正中梁王下怀,坐实了当朝首辅夺人妾室的罪名,不仅他名声有毁,姑娘往后,又该以何身份自居?

横竖都是两难的境地。

既如此,那她便不是所谓的玉芊眠。

她从来都只是南浔谢家的谢绾颜。

谢昶沉思良久,目光既定,即刻铺纸磨墨书信一封,交给宿郦。

宿郦看完信,当即恍然。

谢昶眉眼冰冷,手中握着那串檀木珠子,缓缓站起身:“那个叫春娘的仆妇,查查她在扬州可还有亲眷,先将人控制起来。另外两个丫鬟暂且留着,我有话问她们。”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宿郦皆一一应下。

“至于琼园和那名盐商如何处置,不用我多说吧。”

宿郦当即领命,“属下知道怎么做。”

又见主子少有的神思倦怠,想来是心中忧虑姑娘所致,宿郦试着劝慰道:“姑娘那边有医女看顾,底下还有丫鬟婆子,大人不必担心,您看上去气色不好……”

“无碍,我去看看她。”

青山堂的一间抱厦临时改成了煎药房,傍晚时分白雾袅袅升腾而上,倒给这座开府以来便无人居住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谢昶过来的时候,里里外外都在忙,几个负责洒扫的丫鬟见到他,赶忙俯身行礼。

谢昶招来青山堂管事的佟嬷嬷,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径直入了正房。

处理伤口用纱布堆放在榻下还未处理,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药香充斥了整个屋子。

小姑娘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也许疼得厉害,睡得并不踏实,鸦羽般的眼睫无意识地轻颤,苍白的面颊在烛火下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细颈下两道锁骨凹陷得很深,像被人欺负得遍体鳞伤的猫儿,怎么看都有种孱弱可怜的味道。

谢昶记得,幼时她最瘦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么瘦。

一想到她身上这些鞭痕,还有自幼所受的苦,谢昶血液里那种隐藏的暴戾与冷酷就压制不住。

他握拳攥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女熬好了汤药端进来,谢昶伸手接过来:“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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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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