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皇帝这晚并未留宿永和宫。
许是对郁宛那些话仍有薄怒,又或许偶尔挑起了对令妃的歉疚之情,用完膳后,乾隆便转道去了永寿宫——既要宽慰快临盆的令妃,顺便告诉她自己即将撇下她前往木兰围场的消息。
郁宛觉得乾隆爷真是个标标准准的男人,集多情与无情于一体。
好在宫里也没几个真正爱他本人的,都是爱他身份。
郁宛并不在意皇帝去哪儿,松快松快也好,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可那档子事有时候还真挺累人的。
难怪历史上龙精虎猛的乾隆爷到了六十多岁还能生出孩子,可谓老当益壮。
郁宛因为刚得了喜讯,兴奋得睡不着觉,干脆拉着几个侍女清点准备出宫的衣裳,她这趟带了好几件骑装过来呢,有墨绿的、玄黑的,还有一件火红火红镶狐狸毛的——到冬天穿正合适。
春泥见那些骑装齐齐整整,半丝褶皱也没有,咋舌道:“原来小主早料到会陪万岁爷骑射?特意新做了许多。”
郁宛摇头,“什么呀,这些都是旧的。”
只不过她在家中也穿得不多而已,蒙古人虽说靠骑射打天下,可她爹根敦自个儿就是爱犯懒的,出游都得坐车,人到中年愈发富态,更是连马背都装不下了——还怕把那些良骏压折了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然没好意思督促女儿用功,也因此郁宛虽然喜欢骑马,可骑术实在称不上精湛,以前都是由两个男仆在前头牵着缰绳,她则慢悠悠地绕帐篷转圈,跟鬼打墙似的。
春泥:……
看主子还挺高兴的,自己不得不提醒一二,“可是姑娘,颖嫔伊贵人郭常在她们多半也会同行呢,您就不怕被比下去么?”
郁宛笑眯眯地道:“随便,我又不是去争宠的。”
她只是不耐烦成日对着这四方的天,又闷又逼仄,谁受得住!
春泥:……看来小主把晌午许下的雄心壮志全给忘了,还以为她当真想挣个贵妃皇贵妃呢,哪晓得一点好处就投降了。
唉,跟了个阿斗似的主子,做奴婢的也只好听天由命罢。
*
许是得了皇帝勉励的缘故,七月十七日,令妃终于平平安安诞下位阿哥,序齿十四,阖宫欢悦。
永寿宫一团喜气,令妃躺在汗津津的产床上,面目苍白而疲倦,而眼睛却熠熠生辉。
苦熬多年,终得今日扬眉吐气。
侍女白梅端来刚炖好的参鸡汤,又耐心用银匙撇去碗沿上的油花,吹凉后才喂给主子服用。
令妃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虽对那荤腥气味有些抵触,可不得不打起精神滋补身体。
白梅劝道:“可惜陛下明日就要出宫了,不能多陪伴娘娘几日。”
令妃面上淡淡,“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我自个儿还更轻省些。”
反正也不是头一遭坐月子了,用不着旁人叮嘱,她也知道哪些忌讳。
话虽如此,白梅终究有些遗憾,“陛下这趟去木兰大半带的都是新人,犹以蒙古嫔妃居多,倘若其中哪个得了青眼……”
令妃好笑,“你一个丫头,操心得倒比本宫还多,要说炙手可热,眼下多贵人不就是?”
“奴婢忧愁的正是这个呢,”白梅小心翼翼觑着她,“多贵人刚入宫便如此盛宠,设若哪日怀上龙胎……”
“那也是她命中注定,与本宫何干?”令妃眼底波平如镜,“只要她肯安分守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要不是为了先皇后,根本她也不想争宠——后宫就像个天然的大漩涡,卷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平安终老的。
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要报仇,就得先地位稳固,等积蓄够足够的力量,才能与那人抗衡——比起宠爱,她更需要的是孩子,再年轻貌美的嫔妃也有失宠的一天,可皇嗣总是多多益善的。
令妃沉寂片刻,涩声道:“等出月之后,你再去向林太医讨些那药来罢。”
白梅大惊,“娘娘,您不能再这么胡闹了,那药吃多了很是伤身呢!”
令妃不耐烦,“让你去你就去,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白梅也无法了,深知自家小姐外表驯顺,可内心甚是执拗,千锤万凿不动摇,打从三年前向林太医讨了那方子起,便已经是条不归路了。
偷眼看了下壁上挂着的女子画像,画中人音容宛在,姿貌若仙,仿佛顷刻便要羽化脱尘而去。
她不知自家主子对着先皇后的遗像许下何等宏愿,可必然是一件极艰难困阻的大事,何必自苦至此?
白梅将空了的汤碗撤下,待要送回厨房,忽又想起,“娘娘,咱们是否也安排个自己人随驾木兰?”
听说忻嫔已经打算起了,她怀着身孕不能伴驾,又怕被别人占了先,干脆就把这新宠变为自己的——将来即便得势,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白梅这边也暗暗挑好了目标,譬如兰贵人和瑞常在这两个知书达理的就很不错,虽然她们不会骑马,可皇帝身边总有个端茶递水的吧?
令妃冷笑,“算了罢,你瞧瞧她俩的家世,岂是甘心屈居人下的?”
令妃自己就深以家世为憾,对这方面尤其敏感,故而至今交好的也就一个陆庆嫔。总归靠人不如靠己,她心底盘算的那件大事,是连庆嫔也不能吐露的。
“你告诉庆嫔,也无谓跟忻嫔起些争执,本宫倒要瞧瞧,陛下会否上她的当!”令妃伴驾多年,自然知晓乾隆性情颇为刚愎自用,尤其忌讳旁人替他安顿,早些年太后想往养心殿塞几个人都不能够,忻嫔倒是把自个儿看得比太后还能耐。
白梅答应着,旋又笑道:“庆嫔娘娘倒是想留下陪您坐月子呢。”
令妃叹道:“这又何必?难得出宫一遭,让她安心去罢,有什么好吃好玩带些给本宫就是了。”
她知道庆嫔待她好,连对小七那孩子都视若己出,可正因如此,令妃才不想耽误她——她做不到的,至少让庆嫔去做,人一辈子又有几年快活?
白梅见主子眼皮耷拉,仿佛小憩,屏气凝神正要退出,令妃却又叫住她,“对了,你从我妆奁下拿一匣金叶子,一盒南海珍珠,送到永和宫去。”
白梅好容易反应过来,“娘娘真信了那多贵人的预言?不过是瞎猫撞着死耗子罢了。”
她才不信这世上真有何神通呢,除非多贵人是草原上来的神婆。
令妃沉沉道:“去罢,不必多问。”
不管老天爷是否真听了那女子的祝祷,至少她比太医院都猜得准些——就算假话,可宫里祝她生阿哥的也没几个呢。
这份情,她总得承多贵人的。
*
郁宛看见永寿宫送来的东西,惊得眼睛都足足撑大了一倍。那盒金子沉甸甸,分量总不会比内务府送来的更少,按时下汇率算,一两金子约合八两银子,那最少就有六七十两。
南珠更是颗颗赛拇指大,哪怕不去变卖换钱,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也是绝美的享受呢。
郁宛笑容满面对那宫女致谢,“有劳姑姑。”
心里约略猜到因为什么,想必是那句说令妃会生阿哥的预言——虽然这是既定的事实,与郁宛并不相干,可谁叫古人都迷信呢?
说不定令妃以为她说了那句话老天爷才侥幸赐下男胎的。
真是飞来横财。
白梅老于世故,自然不信鬼神之说,瞅着多贵人见钱眼开的模样,愈发认定她是个靠诡辩话术招摇撞骗的,简单敷衍两句便撤退了。
郁宛也不介怀,得了实惠才是最要紧的,至于送东西的人态度友不友善,whocare?
新燕春泥也都簇拥过来欣赏,二人啧啧称叹,显然那南珠的尺寸跟光泽都超乎想象。
春泥更是纳闷,“都说令妃娘娘是小门小户出身,怎的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好东西?”
郁宛莞尔,“这才叫深藏不露呢。”
关于令妃的身世实在是个有趣问题,似乎很多人都误会她相当卑贱,事实上令妃可绝对不算寒微,至少跟真正下九流的比起来要好多了。她爹魏清泰可是原内务府总管,能坐上这位置岂有受穷的?至于说到包衣世家,康熙帝的几个大妃可都出身包衣呢,谁又比谁高贵?做宫女更称不上污点,宫女也是出身八旗的,嫔妃都不能随意打骂,若真犯了,保不齐还得自己受惩。
所以令妃非但跟寒微两个字沾不上边,论起衣食住行,恐怕比宫里大部分人都过得滋润,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拿南珠赏人的。
舒妃能拿来吹嘘的也就叶赫那拉这个姓氏,还不是靠她自己本领所得,又有什么了不起?
郁宛欣然收下令妃送的礼物,觉得永寿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儿,要是其他人也和令妃这般知恩图报,没准她很快就能发大财。
还真被她等到机会。
忻嫔不知从哪儿听来预言的事,觉得郁宛这乌鸦嘴颇为灵验,也想从她这里讨个吉利,便带了一套精致的汝窑瓷器上门请教。
自然盼着她能说些好听的,顶好跟令妃那样生下个阿哥。
可惜郁宛实在不惯撒谎,只能老老实实告诉对方,这胎多半是位公主——她不能违背历史嘛。
忻嫔端着笑的面庞立刻化为乌有,狠狠瞪了郁宛一眼。
回去就气得将那套瓷器给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