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荒印(二)
还没触到剑柄,一股强大的威压骤然来袭。
冥冥中,仿佛有某种不可抗衡的力量在阻止着阿织,仿佛只要她握住这剑柄,就亵渎了什么似的。
四周无端风起,迅速结成漩涡,将阿织包裹在风中。风势盘旋如利刃,割开她青袍,在她探出去的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
身上的伤还是轻的,要命的是灵台之上,似乎有什么在束缚着、挤压着她的魂魄。
那是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痛楚,难以言表。
但阿织没有罢手,一寸一寸地朝灵剑探近。
食婴兽惊恐地望着眼前异像。
从它的方向看去,盘旋在阿织周遭的并不是风,而是灵气,浓郁到近乎于水,带着一抹十分浅淡的翠色的灵气。
而在这灵气的中央,穿着青色衣袍的女子一头青丝狂然翻飞,双眸充血,左眼下的红痣色泽愈来愈浓,殷红欲滴,仿佛那痣里藏着什么。
她看上去已不再是修士了,而像一个误入魔道的妖女。
妖兽的直觉总是敏锐的,霎时间,食婴兽本能地恐惧起来。
它不知道如果阿织拿起那把剑,将会发生什么,它只知道必须要阻止她。
利用溯荒吞吃的灵力全都在这一刻积蓄起来,与它体内的所有魇气合在一起,再度催动溯荒。
溯荒盛放出的炽光比上一次更加刺目,灵力如山洪一般流泻,汹涌澎湃地朝阿织涌去。
那是一计足可以瞬间诛杀淬魂修士的灵袭,阿织看见了,却无力阻止,灵风漩涡的威压已让她分|身乏术。
就在这时,她腰间佩戴的玉珏忽然发出鸣音,明明无人催动,却自行祭于半空,盛放出非常柔和的灵光,帮阿织挡下了灵袭。
那是姜瑕留给期期的遗物。
可惜玉珏也不能全然接住灵袭之威,转瞬间,它的身上出现碎痕。
然而,有这么一瞬间的喘息就够了,那股非常柔和的灵力不知是来自于姜瑕,还是来自期期,非但帮阿织挡下片刻灵袭,还为她缓解了周身的剧痛。
阿织的指尖离剑柄只余毫厘。
就是这个时机!
她不再生忍灵风的威压,而是提起自身所有灵力去对抗,右手勾住剑柄,她整个人顿时浮空而起,灵风的狂啸几欲摧毁整座山壁,玉珏摔落在地,发出悲鸣,阿织兀自闭上眼,一手持剑,一手并指在剑身上划过。
直到灵剑的剑身震动起来,她蓦地睁眼。
她左眼下的红痣在这一刻忽然漫溢,在她的脸颊蔓生出繁复的纹路,仿佛茎叶缠绕,古老又诡异,像一个封印。
恐惧让食婴兽不得不将所有妖力献祭给溯荒,可阿织的剑竟能劈山断海而来,径自斩破溯荒形成的灵涡,穿透食婴兽的眉心,直中它的灵台。
食婴兽仍睁着一双血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这样死去。
然而已容不得它多想了。
灵台受损,意识即将湮灭,它摔落在地。
阿织垂下目光,静静地看着地上没有声息的食婴兽,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初初,发颤的手再也握不住剑柄,灵剑铮然落地,她闭上眼,仰身倒了下去。
石洞归于寂静,地上满是乱石残骸,只有溯荒碎片仍浮于半空。
琉璃一般的碎晶华光内敛,似乎适才汹涌可怖的灵气只是假象。
片刻后,碎晶旁出现一个黑影,黑影渐渐化形,变作一个罩着斗篷的黑衣人。
泯一眼看到碎晶,不由退后两步,道:“尊主,溯荒果然在此。”
他的身后随后浮起一片白雾,雾气干净得像春晨,雾中走出来一人,手上拿着一把非金非玉的折扇。
奚琴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溯荒。
泯道:“看来尊主的直觉没有错,溯荒果真藏在这只母兽体内。”
奚琴一到徽山附近就有了感应,连日追踪,终于在焦眉山寻到了这只食婴兽,本想进洞一探究竟,却发现徽山在周围布下了结界,似乎也有擒下食婴兽的意思。春祭过后,徽山的玄门来客太多,为防打草惊蛇,奚琴与泯决定静观其变,适才的一瞬,他再度有了感应,潜进洞中一看,溯荒当真在此。
奚琴的目光在溯荒上停留片刻,移到了一旁的阿织身上。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上有不少伤痕,左眼下的痣殷红似血。
奚琴走过去,在她跟前半蹲下身,伸出折扇在她颈侧探了探。
泯见阿织脸色苍白,“尊主,她是不是……”
“没事。”奚琴收了折扇,“只是力竭,加上受了伤,吸食了些魇气,晕过去了。”
泯十分不解:“这只食婴兽得了溯荒,照理说非常强横,她却能以一己之力斩杀,姜家何时出了这样的弟子?”
奚琴却没答这话,他抬起手,慢慢覆于阿织的眼下。
掌心凝结出一团薄雾,冷霜一般。
阿织左眼下的痣似有了感应,再度变得殷红欲滴,无声蔓延开,形成茎叶缠绕的纹路,一个古老的,繁复的封印。
“青阳氏,溯荒印。”良久,奚琴道。
泯愕然道:“这么说,那夜她在焦眉山的山洞前反复徘徊,去而折返,是因为身上有这个封印,所以感受到了溯荒?可是,她一个修道中人,身上为何有这个封印?”
奚琴沉默须臾,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兽吟,血腥气骤然袭来,奚琴回头看去,那只食婴兽居然又睁了眼。
灵台已损,满身是伤,可是,这枚溯荒碎片到底在它身边待了二十年,在它的灵台上驻守了两年,这一点微弱的灵力系带,足以留住它的性命。
所谓伤而不死,正是如此。
泯道:“没想到区区一只魇,得了溯荒,竟是杀也杀不干净。”
食婴兽见眼前多了两人,并不惊慌,它狞笑一声,心想人来得再多又如何,它只要如以往每一次一样召回溯荒,在溯荒的掩护下遁形,就能脱身了,这枚溯荒碎片与它朝夕相伴,最听它的话了。
一声兽啼后,溯荒感应到召唤,果然慢慢朝食婴兽靠去。
奚琴默不作声地看着,在溯荒即将回到食婴兽的灵台的一刻,他抬起手,指尖凝结出雾一样的灵气。
溯荒蓦地顿在半空。
下一刻,所有食婴兽残留在它身上的妖力忽然剥落,二十年的灵力系带一下切断。
食婴兽惊惧地望着奚琴:“你为什么……”
奚琴没有理它,目光落在阿织身旁的灵剑。
灵剑仿佛感受到了注视,无风自动,浮在食婴兽面前,奚琴拂袖一挥,剑刃如风,再度贯入食婴兽的眉心。
没了溯荒的护持,食婴兽的灵台彻底崩碎,倒在地上,再没了生息。
泯见食婴兽已彻底死去,伸手去取溯荒。
奚琴道:“留着,不必拿。”
“尊主?”
“孟春试炼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徽山与各大玄门必会彻查到底,再者,仙盟已感应到溯荒所在,聆夜尊也在赶来的路上,眼下取走溯荒,很难瞒过众人眼睛,反倒惹人生疑。”
奚琴说着,回头看阿织一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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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试炼已过去近一个日夜。
奚泊渊正打算让竹杌老儿给聆夜尊传个信,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到徽山了不曾,回头一看,只见奚琴撩开结界禁制,闲庭信步地回来了。
奚泊渊大步过去,“你去哪儿了?”
奚琴轻描淡写道:“随便走了走。”
孟春试炼统共一个日夜,他们这些玄门来客自然不可能一直等在焦眉山外,去附近转一转,又或是与久日不见的故友攀谈一两句都是有的。奚泊渊听了奚琴的话,不疑有他,朝另一边扬了扬下巴:“你看那边。”
奚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徽山一众长老等候的地方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喧嚣异常。
奚琴一挑眉:“怎么?”
奚泊渊道:“好像出事了。”
“就方才,有两个守山人从焦眉山出来了,不知道跟那姜家家主说了什么,那些长老,还有不少的姜家的亲眷吵了起来。“
纵然姜簧在附近竖了一道阻音障,奚泊渊想要偷听,也不是没有法子。
但是一来,他们奚家与姜家即不沾亲又不带故,不好上前管闲事;二来,苏晴窗此前误拿了姜瑕的遗物,奚泊渊觉得这事他多少担点责任,心中有些愧疚,更不便听人墙角了。
忽然间,只见姜簧祭出云灯,一下撤去周围所有结界,朝焦眉山走去。
她的步履看上去不快也不慢,然而仅仅三两步间,她已穿过了焦眉山下的樟木林。
附近的玄门中人猜到出了意外,纷纷御器跟上。
适才有结界封锁,他们在山外无所觉察,眼下到了焦眉山中,才感受到弥漫在周遭的血腥气,与尚未散去的杀意。
黄昏已至,一个日夜的时限已经过去,然而除了适才逃出来的两个女弟子,焦眉山中,再没有任何人出来,这在以往的试炼里是从未发生过的。
姜簧与一众玄门中人再不迟疑,立刻就要进入山洞。
这时,奚琴抬目看去,蓦地一怔。
幽深漆黑的山洞深处,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的肩头驮着一只无支祁,一身青衣染血,一步一步缓慢地朝洞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