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世间殊色
花寂曾与燕飞度说,你好似不信天命。
燕飞度回,我若是信,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
现在,燕飞度仍是不信天命,却要改信月老宫。
这份缘当年救下他,之后又上门拜师,与他签了契书,与他朝夕相对,原是早就来到他身旁。
燕飞度不是那等见着小动物便会心软收留之人,但对这小兔却屡屡例外。
连花寂也看得出,你是不是对这小兔太特殊了?
燕飞度当时还只觉得,寒江雪是他的狸奴,他不照顾,谁照顾呢?
知道寒江雪回了屠罗山,燕飞度也立时来了。
完全不假思索。
世人说他聪敏,他却从不去想,这番举动是为了什么。
过往燕飞度的随兴所至,都是筹谋,闲庭信步亦是陷阱。
他是不会莽撞的。
可如今来看……他的梦,他的渴望,他的担忧,他的思念,竟然都是同一人。
白玉扇自修长的指尖坠地,是故意的。
燕飞度看着茫茫水雾中,那人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衣,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露出少年漂亮如柳的身形。
少年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打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泉水自他白皙如玉的肩头滑落。
密密遮遮的花枝间,隐约可见那被水汽蒸出春红潮色的指尖在发丝间缓缓穿过。
玉扇坠地,发出一声闷响,足以让那在池中的人回过头来。
“是谁?”
少年的嗓音清甜雅润,比之兔儿时音调高了几分。
水声轻响,少年穿过浓浓的水雾,指尖拂过落了碎花的池水,行到了池边花枝下。
他只是站在那,便让满室生华,谁也无法移开视线,无法呼吸,生怕会吹散了他,惊扰了他。
难怪翦春灯的台柱不肯登台,这少年随意在水中浅行几步,便如真的鲛珠子般绮艳。
不,不是明珠般的绮艳。
而是能把人的掌心都烫化的雪。
哪怕这雪会将人烧化,亦会有人源源不绝地飞蛾扑火,剖开胸腹,捧出心来,才能拉住他的衣角,否则这被凡人窥见姿容的少年,便要化在光里,想要再见,凡人哪怕一步一叩,拜上九重天,也不复得见。
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伸出玉兰花般的手指,春红指尖捧着白玉扇,抬头望着那浓紫淡白花枝下的人。
误入此处的红衣公子半跪在花间,似是要去取这折扇,却不想先被人拾起了。
“……是你啊,这里已经被我包下。”
少年神情一愣,嘴里说着驱人的话,但他手中的折扇却不曾被人识趣地接过。
花叶落了燕飞度满肩,燕飞度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沉默,他缓缓开口,语气有些艰涩:“你不认得我了?”
少年微蹙眉尖:“燕飞度,十三郎,我怎会不认得你?”
燕飞度一顿,眼睫微垂,伸手作势取过折扇,少年又正好把扇子往上一托,一者进,另一者再进,手臂自然交错,男人炽热的手指落在了少年的腕骨之上。
这手上触感,哪怕燕飞度用最轻的力道,亦怕会碎了。
“我是十三郎,那你又是谁?”燕飞度问道。
“……你若是因为我之前拒绝你而生气,倒也不必假装不认识。我寒江雪还没到改名的时候。
”寒江雪红唇微张,像是没想到燕飞度竟这样小气。
红衣青年心中万般思索,过往种种皆浮眼前,最后他缓缓开口。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一人在此沐浴,若我心悦于你,你这般情状与我说话,不怕我起了歹心?”
寒江雪后知后觉地立刻把身子浸到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燕飞度。
片刻后,又抬起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那我一定会打死你!”
明明撂狠话的是寒江雪自己,但不知怎的,对着燕飞度这么一说,他就有些心虚起来,说完就又立马泡了回去。
这只露出一双琉璃眼的样子,像极了总是探头偷看燕飞度的小兔子。
燕飞度忍不住笑了,他想要笑得好看的话,总是能笑得很动人。
春风吹动花枝,亦吹动着人心。
温泉水热,又哪里烫得过情热。
这世间男欢女爱总少不了你退我进,蓄意勾引。
燕飞度抬手取下沾在寒江雪眼尾的花瓣,轻轻含在唇间,唇齿抿着半粉的花汁,又像抿着谁的肌肤,看得寒江雪莫名有些耳赤。
这人的眼里好像蕴着灼灼烈火。
但在懂得的人眼里,一看既知,那眼神名为贪婪。
寒江雪原还以为燕飞度要做什么,下一刻,红衣公子转身离去,花枝摇曳间,响起他敲冰戛玉般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起来吧,别闷坏了。”
燕飞度走后,寒江雪晕晕乎乎地从水里立起来,觉得燕飞度好像和前几天不大一样。
好看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亲切了许多,但还有更不一样的。
……像是求偶的孔雀,那艳丽的尾羽纵然寒江雪看不见,也觉得有什么一直在开屏。
可寒江雪,却不讨厌现在的燕飞度。
“花好吃吗?”
寒江雪甚至好奇地捞起一点花瓣放在嘴里,下一刻又呸呸呸了出来,明明是苦的,为什么燕飞度却像在饮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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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蜜的燕飞度自然是不会走的,他守在花瀑外,以防有谁误入此间,与他一样窥看了神仙幻境。
方才照面,燕飞度已经知道寒江雪怕是被洗去了记忆。
燕飞度不是没有想过,以寒江雪的妖力,恐怕很容易着道。
只是没想到寒江雪真的不记得他时,燕飞度心底却缓缓地蔓延上了些许涩意。
也许这便是惩罚,因着寒江雪在他面前时,燕飞度没有认出来,此界便给了他相应的惩罚,他心甘情愿受着……这一类的想法,燕飞度是打死也不会有的。
一狐禅师恐怕第一次在无界相相生中获得感谢,燕飞度若不是来了此处,想来也不会知道这缘分的关窍所在。
想起以前小兔子总说“我会化形”“我人形很可怕”“会吓死你的”,燕飞度……是真的被吓着了。
有欣喜,还有无边的后悔。
燕飞度虽不曾言明,但一直打从心底觉得小兔寒江雪十分可爱。
有时他心里也按捺不住想要揉捏这小兔,尽情一吸的冲动。
可他到底矜持,不肯和一般猫奴狗奴一样,承认自己是个变态。
小兔子要抱抱,他矜持着,要贴贴,他亦矜持着。
他都做了什么,矜持在这世上到底有何用处?
燕飞度抬手按在额角,深深反思。
一个侍者经过,被反思的燕飞度看到,叫了过来。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燕飞度问的自然是在无界相相生之中,他这个“燕飞度”与“寒江雪”之间的故事。
燕飞度听着侍者的话,偶尔又问了几句,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
理清了。
燕飞度和寒江雪小时候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日渐大了,就知道了彼此家里不大对付,祖上是有仇的。
寒江雪年纪轻轻死了父亲,便袭了爵,成了现在最年轻的小侯爷,只是还没有官职。
而燕飞度人品才学样样出众,只靠自己就入了朝。
这两人被放在一起比对,显得小侯爷多么不上进似的,惹得侯府有些不满。
但燕飞度好像浑然不知惹人讨厌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直在寒江雪面前凑。
“直到前天!”
侍者兴奋地说着八卦,都有些破音,见着燕飞度仍是含笑的模样,侍者轻咳一声,又继续说道。
“前天您在大街上拦下小侯爷,问他怎不和从前一样与您亲近,到底是哪里厌了他。小侯爷不搭理您,您就好似被冷落许久的情郎,忍不住大喊‘江雪!我心悦于你!你再这样,我也是会伤心的!’,然后小侯爷就恶狠狠地瞪了您一眼,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当街给了新科状元好大一个没脸。
侍者还以为燕飞度此生都不会再见寒江雪了,谁知这位公子现下好像失忆一般,居然问他这些事。
不,有些人怕是打击过大,性情也变得有些古怪,爱听自己的倒霉事。
这事城里人都知道了,也大多是嘲讽和庆幸。
嘲讽燕飞度失败,也庆幸燕飞度没成功。
那水中月,镜中花,凭什么让燕飞度得了?
侍者同情地看着燕飞度,燕飞度却在沉吟,那位一狐禅师到底是看了什么话本才编出这种爱恨情仇的。
若要倾诉情意,自然要花前月下,软红长榻之上才好说话吧?
燕飞度想着一些成年人才会想的事。
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何寒江雪对他是这样的态度。
“只是小侯爷这两天也有些奇怪,突然之间说要去寻自己的阿娘,虽然侯府的那位是他的继母,但继母也费心费力将他养育长大了。如今这样大张旗鼓地找自己早已离去的亲娘,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侍者又想起一桩怪事,喃喃自语。
燕飞度微挑眉,给了侍者一些银钱后,便让他离去了。
“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还记得要找阿娘么?”燕飞度抿唇一笑,指尖摩挲着折扇,像是还能感受到寒江雪残留在扇上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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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少年郎穿着一件银白的衣裳走了出来,他的腰带也是同色,头发还湿着,像是哪里生出的玉兰花枝,馥郁芬芳,皎皎如月。
只是寒江雪出来时,却看到燕飞度还站在前方的抄手游廊处未走。
寒江雪才一露面,燕飞度就回过头来,似要说什么。
寒江雪心中一紧,立马说:“我与你没什么好说哒!”
“哒”?这字听起来像是少年郎娇嗔似的,寒江雪恨自己这个嘴瓢的毛病,又急忙说是“的,的,的”!
燕飞度没像寒江雪想的,借机说些肉麻的话,而是微蹙眉尖,似是十分担忧地问道。
“头发怎的不擦干就出来?”
“我正要去熏头发……”
寒江雪说完,就见燕飞度面带笑意地走了过来。
“我正好也要去。”
但燕飞度的头发明明十分干爽,打理得也非常齐整,寒江雪咳嗽一声,正经说道。
“我们一起长大,我也不是想天天给你没脸。只是实在与你无甚好说,你今日不去翰林院么?”
燕飞度不曾想他还要上工:“有必要去吗?”
寒江雪一时无言,指着燕飞度:“就算,就算你打击太大,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人可不能不工作!”
这话非常有小兔子不肯吃白食的风范。
燕飞度弯唇一笑:“好吧,我想想要不要去。可你今日不也来了翦春灯,来这里做什么?”
寒江雪低头嗅闻着自己的手腕,发现上边没有酒气了,这才放下心来。
“和那些叔伯们来喝酒,酒撒我身上了。”
说着说着,寒江雪就到了熏头发的雅室,而游廊另一头,拿着香炉和扇子,干巾,还有花油的侍者已走了过来。
“你走吧……”
寒江雪刚要让燕飞度离开,却见那侍者不知怎的脸色突然青白,忙把托盘放下,对着寒江雪道歉。
“对不住小侯爷!我要去方便!实在忍不得了!”
这话在客人面前说出来实在失礼,可人有三急,谁忍得了啊!
侍者一溜烟跑走,燕飞度施施然地将托盘拿起来,对寒江雪笑道。
“虽然叔伯们喝上头就不记得时辰,但也不可让他们久等了。”
“我本来就是要自己熏头发的!”寒江雪才不让别人随便碰他!
“那,我求你?”燕飞度伏低身子,视线与寒江雪齐平,眼里是盈盈的笑意,“还是……你真觉得自己魅力无边,我现在非你不可?”
寒江雪一时语塞,又说:“你确实说过非我不可。”
燕飞度却不在意,全然无赖一般:“不错,这么说的我已经死了,今天的我是新的我。我已全然不介意,你反倒在意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寒江雪……寒江雪当然没有在意!
为表不在乎,对燕飞度绝没有超出发小以外的情感,寒江雪打开雅室的门,头一撇。
“进来吧。”
这姿势其实颇为粗鲁,但显然粗不粗鲁,都要看脸。
少年郎自以为是在甩话,可实际上却让燕飞度眼里的笑意更深。
燕飞度以前也给小兔子擦过毛毛。
小兔寒江雪的毛毛很厚,又很软滑,他和燕飞度一起吃饭,捧着小粥碗喝得太快,就往自己头上扣。
燕飞度用手帕给他擦干净,小兔子毛毛一甩,跳到熏笼旁边烤一会就干了。
而现在的少年郎寒江雪,黑色的头发如同绸缎,细细密密地垂在身后,像是白日夜河。
燕飞度从未伺候过人,但不妨碍他对人温柔。
熏笼在寒江雪发丝下平行而过,熏烤着其上水汽。
有人曾说,发丝亦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粗硬者有的刚直,有的鲁莽,而发丝柔软的未必心善,却大多心软。
青年修长好看的手指在那发间穿梭,雕花窗格外能听到有人正在弹筝,寒江雪侧头望去,他其实对于风雅事不大感兴趣,更喜欢的还是练剑。
“这弹的是什么呀?”寒江雪喃喃自语。
“弹的是,让人莫要轻信的故事。”
燕飞度拿起梳子,唇间咬着一条银色的发带,梳子沾了花油,一点一点地给寒江雪梳理好。
寒江雪被梳得昏昏欲睡,好似也曾经被人无数次这样摸头毛似的,他手掌撑着下颚问道。
“不要……轻信?”
燕飞度一掌握着少年丰厚的长发,给他一点一点地束起来。
“比如我方才说,我已不在意你了,是假话。”
寒江雪猛地醒过神来,却见燕飞度已经松开了寒江雪的长发,发尾在青年玉雕般的指尖缓缓滑下,好一副缠绵景象。
红衣公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我虽然不想喜欢你了,可总是忍不住要喜欢你。也许是笨吧,错过了许多,才知道挽回。”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寒江雪主动亲近他,现如今,换成他了。
寒江雪愣愣地看着燕飞度,他往日也总被人说喜欢,爱慕,可大多听不入耳。
但不知为什么,被现在的燕飞度一说,他却莫名有些欢喜。
“怎么会有人故意要笨呀?”
寒江雪摇摇头,把那点喜意压在心底,无论燕飞度说得多么动听,他……他都是不能喜欢人的。
在这再待下去,不知燕飞度还会说什么。
寒江雪逃命一般,转身就打开了雅室的门,一开门,就见到刚才要去方便的侍者已经回来了,那侍者正把耳朵贴在门上,不知听了多久八卦。
“我,我来收东西——”侍者破音喊道,试图掩饰自己在八卦。
要是被楼里知道他偷听客人隐私,一定会被抽死。
可是,这可是城中风云人物寒江雪与燕飞度的八卦!
之前看起来是要分道扬镳,现在居然又聚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怕缠郎,缠成了?
“你可不许到外边胡说八道!”
寒江雪有些羞恼,怕是明日又有什么古怪的传闻了!
原本那少年就已不似凡间才有的殊丽,如今耳根还染了胭脂色,知道他是羞恼,可看起来却像是被红尘沾染,皎月落了凡尘,让人竟连思考都停止了。
宽大的红色衣袖阻了那侍者的视线,红衣的贵公子垂眸看了那侍者一眼。
“忘了吧。”
忘了听到的话,也忘了自己刚才窥看的颜色。
侍者一阵怔愣,回过神时,已不见燕飞度和寒江雪的身影,他亦只记得自己是来拿东西的。
燕飞度跟着寒江雪出了雅室,但少年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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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雪气喘吁吁回到席间时,他刚坐下,就听到一旁吃酒的叔叔说。
“这不是燕家的十三郎吗?你也来了?”
寒江雪猛地回头,便见燕飞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过来了!
“你是鬼么?”
走路都没声音?
燕飞度对寒江雪笑了笑,然后就对着众位叔伯一拱手。
“正好见着江雪,亦许久不见诸位,特来叨扰。”
席间一时“哪里哪里”“客气客气”的话此起彼伏。
在这里,燕飞度到底是小辈,喝了一盅酒就坐下了。
寒江雪还有正事,不能再为燕飞度情绪起伏,他侧头问旁边的伯伯:“还请您与圣上提两句,我也大了,想找点事做,只想报效圣上,在宫里做什么都行。”
头发花白的伯伯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拍拍寒江雪的肩膀:“笨孩子,你这样什么都不做都有钱拿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别这样看我,怪可怜的!行,听说圣上身边是缺了一两个人,要栽培成小将军,我得空替你问问!”
寒江雪喜笑颜开,又给伯伯倒了一杯酒。
燕飞度冷眼看着,那人眉眼虽在笑,眼里却是清醒的,显然刚才说的话只是应酬话,根本不会给寒江雪在宫里谋什么差事。
寒江雪想办法入宫做什么?
燕飞度想起之前侍者说的话,寒江雪的阿娘就在宫中?
坐在燕飞度对面的中年男子喝高了,忘了燕飞度是谁,竟调笑起他。
“十三郎,我们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见阿雪啦,怎的又来,可是不要脸皮了?”
寒江雪听了这话有些恼火,他想他到底是和燕飞度一起长大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别人说他。
“阿叔,这话你别说了……”
觥筹交错间,红衣公子被灯光映照着眉眼,他嘴角含笑,游刃有余地拿起酒杯,对着那边一敬。
“人间
自是有情痴,脸皮好似也不重要了,撕掉了再长一层,也很便宜。”
这话听着低微,燕飞度的姿态却很高,像是勉强赏了脸与他们玩闹。
在座众人竟无话可说,有人打着哈哈:“果然是新科状元。”
这文采都用在斗嘴上了。
即使没人再说燕飞度,寒江雪却还是焦躁着,不想再有人借着他说燕飞度了。
反正,反正事已经说完了嘛!
“我要走了,你呢?”
寒江雪猛地站起身,问燕飞度。
燕飞度自然袖手跟在寒江雪身后离开。
几个叔伯看着寒江雪和燕飞度离去的身影,俱都摇了摇头。
都是翩翩少年郎,一个追,一个躲,这段情分恐怕就结束了。
可现下这藕断丝连的,又是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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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落日熔金悬在前方的高大牌坊上。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红衣公子与白衣少年骑着马,并行在路上,像是那话本里惊鸿了一个时代的少年侠客。
路边的摊贩,行走的游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小公子可要买花?小公子可要买糖葫芦?”
那些人都喊寒江雪做“小公子”,可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已是侯爷,不过借着亲昵些的称呼想和他说一句话罢了。
寒江雪摇着头,他都不要。
燕飞度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像是在观察寒江雪是真的不想要,还是客气。
寒江雪望着前方,突然轻咳一声:“那个,席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只是喜欢不喜欢的,这话以后不要说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你在一起的。”
燕飞度全然不像容易被打击的样子,反而笑得眉眼弯弯:“我哪里不好,可以改。总要给我个理由啊。”
寒江雪:……
燕飞度要理由,寒江雪就给他理由。
“总之你是个人就不行!”
寒江雪这话一出,连燕飞度都忍不住要鼓掌。
好家伙,这无界相相生果然厉害,为了让他饱尝求不得的苦楚,竟直接釜底抽薪,比王母金钗划下银河还厉害。
但这世上无论什么隔阂,燕飞度都跨得过去。
燕飞度笑容优雅,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嘴里却说着佛祖也羞听的话:“为了你,我不做人又何妨。现在,我可以喜欢你了么?”
寒江雪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心中只涌上了大大的“变态”二字。
怎会有人如此,怎么这人这样,怎么会这么不知羞……
寒江雪心里一阵狂风暴雨,燕飞度却勒停了马,看向一旁在卖鲤鱼灯的摊贩。
“你想要这个吗?”
听到燕飞度的话,寒江雪还以为他在转移话题,气呼呼地道:“谁要那个!”
只是等真看清了那鲤鱼灯的样子,却走不动道了。
燕飞度眼角余光看着,随后就笑着下了马,大步朝那边走去。
红衣公子在那璀璨灯火前,千百种能放在河中游曳的鱼灯中,抬手取了挂在摊子最顶上的一盏金鱼灯,一盏红鲤鱼灯。
俱都是鱼尾摇曳蓬松,鱼身滚圆的胖头鱼。
“你要哪个?”
燕飞度将两盏鱼灯递到寒江雪面前。
寒江雪不说话,像是不肯受燕飞度的好,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红鲤鱼,燕飞度就把红鲤鱼给了他。
拿着红鲤鱼灯,寒江雪摸着鱼尾巴,呐呐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燕飞度侧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少年,开口说道:“因为有人曾问我,为什么我家里的池塘没有鱼,他最喜欢鲤鱼。”
霜天晓角终日下雪,那池塘里自然也是没有鱼的。
小兔寒江雪每每经过,也觉得凄凉。
他问燕飞度是怎么回事,燕飞度纯粹是没有引入温水罢了。
既然这小兔子喜欢,那就给他弄些鱼来好了。
“狸奴”都是喜欢鱼的嘛。
那时燕飞度随口问寒江雪喜欢什么鱼,寒江雪举爪笑道,自然是红鲤鱼。
又红又大,年画娃娃都会抱的那一种!
抱着红鲤鱼灯的寒江雪不知燕飞度想起了谁,嘴角绽着温柔的笑意,但他也莫名有些高兴。
只是……走着走着,寒江雪不由开口道。
“别跟着我了,你家已经到了。”
寒江雪指着一侧的大门,几个家丁已经跑下来,要给燕飞度牵马了。
燕飞度“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我家。
看燕飞度不肯动,寒江雪对那些家丁说道。
“把他带走,他明天还要上朝呢。”
燕飞度想,哦,原来他还有此职能,既如此,不就代表他可以入宫?
入宫早早寻到寒江雪的阿娘,这便能出去了。
只是燕飞度虽想好了,却依然没走,而是对寒江雪伸出手。
寒江雪莫名:“怎么了?”
但不知是下意识还是寒江雪自己想的,他也对燕飞度伸出了手。
两人都坐在马上,燕飞度微微伏身,头上红色发带自他肩头滑落,垂在了寒江雪的肩上。
寒江雪鼻尖满是燕飞度炽热的呼吸,他微微靠后,几乎以为燕飞度是想要亲吻他了。
可燕飞度并不是要握寒江雪的手,也没有当街唐突,而是抬手轻轻摸了摸寒江雪的发顶。
“虽然不知你为何不肯与我来往,语气亦很‘强硬’。我要说的是,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绝不会生你的气。”
所以不必再像今日这样,寒江雪每次与燕飞度说话,语气稍重一些,那精雕玉琢的少年眼睛都会下意识地闪避,又会怯怯地回望过来。
……像极了躲在窗缝后偷看的心虚小兔子。
随后燕飞度笑着下了马离去。
寒江雪看着燕飞度进了那大宅,他立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满是歉意地小声说道。
“对不起……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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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度刚回这个“家”,一踏入前厅,里边就有一个高大的老人举着拐杖朝他打来!
燕飞度颇觉新鲜,自然让开身,让那拐杖敲到地上。
“你,你这个不孝子!你是不是又去纠缠寒江雪了?我听人说,你们还在国公府前卿卿我我!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燕飞度长叹一声:“为何你们来来去去就只有这句话?脸不要,很难么?”
国公,也就是燕飞度在此城中的爹,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拍着胸口坐在地上,干嚎起来。
“家门不幸啊!你这畜生,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你明知我们两家祖上有仇,却自甘下贱,追在寒江雪屁股后边,你是这一代最好的孩子,最上进的子孙,不知道官场名声最重要么!那个寒江雪长得再好看,又能当饭吃不成!你莫不是还想入赘他们家!”
燕飞度状似思考了一会,认真道:“这未尝不是一段佳话呢。”
国公一脸要厥过去的表情,但燕飞度并不想让这位老父亲当场气死。
燕飞度一拱手,十分有礼地问道。
“父亲,您家的这个畜生想问,上朝这事,是怎么上的?”
“您……给补补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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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里鸡飞狗跳,侯府里也自然有大戏要
唱。
寒江雪一回来,就听到了女子幽怨的哭声。
“我的儿!我含辛茹苦,在你还小小一点时,带到现在这样大,我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让你三天两头往外跑,去寻什么‘阿娘’!”
一名丽装妇人坐在亮堂的会客厅里,蜡烛点满了灯柱,照得寒江雪都忍不住眯了眯眼。
几个侍女站在一旁,都在低声劝慰妇人别哭了。
“这个,您的恩情我记着,但找阿娘也不妨碍吧……”寒江雪轻声说着已经说过几百回的话。
谁知却引来寒江雪继母更大的哭声。
继母怜夫人哭得泪水涟涟,已是要背过气去了。
“我这么多年,到底是哪里做得不足,让你连商量都不与我商量一声,就这般大张旗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阿娘生下你就走了,你又要上哪里找!难不成一天找不到,这一天就不归家了不成!”
寒江雪叹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怜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手中帕子已湿透了。
“既你嫌我了,我便跟你父亲一起去了吧!我也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是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变了啊!”
这就是要去撞墙了。
寒江雪动作极快地伸手拦住,然后叫了侍女。
“送我……母亲回房,喝点安神汤。”
怜夫人也不是真的要死,不过气寒江雪不孝顺,在城里下她的脸。
寒江雪亲阿娘都走了十几年,到底上哪里找去呀!
待人走了,寒江雪揉着肩膀,颇有些疲惫地提着自己的小鲤鱼灯笼往自己的院子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也如唱戏般一天三出不停歇的。
小厮捧着一大叠书信经过,见着寒江雪就上来请示,寒江雪立刻摆了摆手说道:“照旧。”
小厮便点头,寻了个地方把这些信件都烧了。
这些信都是那些倾慕寒江雪的人送来的,寒江雪是一封信都没回。
管信里写的是诉尽衷肠,还是浪词淫诗,寒江雪不爱舞文弄墨,很多文绉绉的话基本看不懂。
不错,和美得不真实的外表不同,寒江雪属实是个大老粗。
等回了院子,寒江雪遣退了小厮,独自一个在房内更衣。
他缓缓脱下外衫,中衣,如雪肌肤,殊丽面容,本该是能写入话本的香艳一幕,那被烛火映照在地面的影子却突然变了。
从少年纤瘦挺拔的黑影,渐渐缩小,小到……变成了巴掌大。
片刻后,描绘着花鸟山水的鎏金屏风后,缓步走出了一只浅棕色的小兔子。
小兔子望着眼前的镜子,映照他如今软乎乎圆滚滚的身形,不由又又又又长叹了一声。
是了,寒江雪并不是突然发疯找阿娘的,他只是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有一天,他好像从浑浑噩噩的长梦中醒来,下地时还觉得床榻很高,要拿衣服好像也勾不到。
待揉了揉眼睛,寒江雪才震惊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
短短的耳朵,比耳朵还短的爪爪,软乎乎的脸颊,胖乎乎的身子!
难怪外边人都说他样貌不似凡人,原来他真的不是人啊!Q人Q
能变成小兔的寒江雪必不可能是两个凡人生下的,已知他死去的爹是凡人,那么他的亲阿娘就一定同样是妖精了!
寒江雪默默跳上窗台,仰头看着窗缝外的天空,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在那夜空中,却不只有明月。
还有一道明明灭灭,如同白练般的光绳。
那绳子断断续续,直指皇宫。
那么多年没见过阿娘,现在能变成小兔了,
寒江雪却莫名焦躁地想要见这位阿娘。
他心中一直有个激烈的念头,哪怕他死了,也是要找着他阿娘的。
每次想到阿娘,寒江雪心里都涌起一股暖流,像是被谁藏在肚腹下温暖着长大。
小兔子蹲在窗缝处,盯着夜空看了许久,他也曾经以这个形态想要夜探皇宫,可是却被侍卫当场捉住,差点被送进御膳房做成夜宵——麻辣兔丁!
幸好寒江雪自己奋力逃了出来,这下却是不敢私自潜入皇宫了。
于是他最近只好走关系,茶叶送了不老少,今晚还和叔伯去喝酒,就希望谋一份正大光明进宫的差事。
看天空看得累了,寒江雪把屋内烛火吹熄,小兔子跳上了床,把自己埋在被被里。
片刻后,寒江雪又蹬蹬蹬下了床,把放在脚踏上的红鲤鱼灯搬到了床上。
这红鲤鱼灯对于小兔子来说也很大,足有四只小兔子并排这么大。
寒江雪看着灯笼,把红鲤鱼灯笼也放到被子里盖好,就闭上了眼。
对不起呀,燕飞度,我不想对你这么凶的。
可是我不能祸害人。
因为……小兔纸是不能和人在一起的!
人妖殊途啊!!!
月下,小兔子沉沉地睡着了,吧唧着嘴,小小的脚脚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两只小爪紧紧抱着红鲤鱼的鱼鳍。
“仙人……”
在寒江雪的梦里,他以小兔子的形态坐在一人的膝上,把自己的小脑袋顶到那人的手心上撒娇。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那人的手很暖。
无论多黑的夜,多冷的寒,也能替他驱散了。
只是寒江雪不知,在他睡着时亦有仙人坐在他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直到他在梦里也能甜甜地笑,才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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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度回到国公府时,小厮已经在满府找他了。
于是天还黑着,燕飞度就上了马车,往皇宫赶去。
燕飞度撩开车帘往外看,这看不只是用肉眼来看,而是在辨气。
但很可惜,即使知道皇宫可能有猫腻,在此界中,燕飞度并不能越过规则,一眼找到一狐禅师在何处。
毕竟像这样藏身界中,承受供奉的妖物,隐蔽是看家本领。
燕飞度打开手中折扇,想着若是下了朝,还可以去找一找寒江雪。
既然他已不做人了(口头),寒江雪又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他呢?
皇宫之中,一名皇子趁着上朝前,赶到了上书房外。
上书房大门打开,那皇子就地跪下,对着里边磕头行礼,朗声道。
“父皇,儿臣想请您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