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小王爷之事在沂王说来,归于过继出去的一句话,兰宜于路途之中也未多再多问,及等到京之后,她才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
她与沂王在天色昏暗后,从王府后门悄然入府,范统领接到传话,急急迎过来,禀报道:“王爷,您总算回来了,小主子闹了绝食,躺在床上不言不动,连彭嬷嬷也不能近身——”
沂王皱起眉来:“什么时候的事?”
范统领道:“有三四天了,您刚走那会儿,小主子也不愿意说话,但彭嬷嬷哄着劝着,还能让他吃下点东西,后来渐渐就闷在屋里,屋门都不出了,到了前几天,小主子连床也不下了,整日只是躺着,彭嬷嬷没办法,找了属下去,每天硬压着才能灌点米汤下去。”
沂王驻足片刻,转头向兰宜道:“你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兰宜无话,与他分了两路,在窦太监的陪同下,自往正院行去。
将她送到正院,看着见素等侍女迎出来以后,窦太监才匆匆离开,看样子应该是跟着赶往小王爷那边了。
以见素为首的侍女们排列开来,拜见兰宜。
兰宜看见她们,生出点惭愧:“快起来,让你们受苦了。”
“娘娘说哪里话。”见素仍是稳重模样,过来搀扶她,“王爷没有太怪罪我们。”
兰宜原不怎么相信——沂王御下一向甚严,等坐定歇息了一会,主仆间叙起话来,方知道见素说的是实情,原因是很快从铃子口中审出了她和翠翠的去向。
翠翠把铃子拉过来,戳她的小脑门,“好呀,娘娘心疼你,怕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出去受苦,你倒好,把娘娘卖了。”
铃子老实巴交地被她戳得一晃一晃:“娘娘,翠翠姐,对不起,孟护卫说要把我带到山里去喂狼,让狼把我吃一半,留一半,我害怕了,才没忍住说了。”
翠翠愣了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动作慢了下来。
是怪吓人的。
侍女们都笑起来,这一节便算揭过去了。
接下来,话题集中到了兰宜的孕事上,对于即将要有的小主子,侍女们都十分高兴,见素借着机会,终于劝了一句:“娘娘若有心结,不愿告诉王爷,说与我们为娘娘排解一二也好。”
兰宜笑了笑,没说话。
她安然坐着,身形脸庞都丰润了一些,看去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但见素才搀扶过她,摸到她手心新生发硬的茧。
见素自己都没有。
如她这样的大侍女只在主子身边服侍,娇贵胜过普通人家的小姐。
见素余下的话头便全收回去了,劝也无用,这样主子的心意,不是她能干涉得了的。
翠翠忍不住问:“你们知道小王爷那边怎么了吗?他怎么闹起绝食来了。”
翠翠并不是好奇心发作,她听见范统领的话,有点担心是因为沂王出府去寻兰宜,小王爷才闹了别扭,两边的关系向来不佳,她怕对兰宜有影响。
侍女们的脸色都变了。
“……”翠翠茫然起来,道,“要是不便告诉我们,就算了。”
见素立即道:“不是。”
不管主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沂王亲自把王妃娘娘追了回来,娘娘还有了身孕,地位必然更加稳固,那府里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娘娘不能知道的。
她将声音放低:“实在是这件事,大家都没想到——”
原来当初兰宜出走后,沂王府的精锐力量都在京里,青州只余下小王爷,显然不妥,沂王便命人将小王爷接进京里,京里那时候乱得厉害,为安全计,小王爷在京不能出府,也不能与生人会面,连见素这些府内侍女都不能见到他,这规矩定的虽然严了些,但众人也未多想什么。
后来,最混乱的时期过去了,有一天,皇帝想看一看小王爷,小王爷才第一次出府,跟着沂王进了宫,结果,就是这次出了事,沂王走时好好的,回来时被抬着回来。
王府上下差点动荡起来。
范统领出面才稳住了局势,之后好一阵子,能入内见到沂王的只有范统领等几个心腹,至于沂王实际出京之事,见素直到前两日才连着命她洒扫正院迎接王妃的消息一起接到。
作为内院侍女,她所知其实有限,能说的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些,像蒙了一层雾,听完并不能使人解惑。
翠翠就仍有许多不明白,不过至少弄清了一点,那就是和兰宜无关,而是在宫里出的问题,她就放心下来,不再多问了。
只有兰宜心中悚然。
她没想到沂王所谓的“重病垂危”里面居然掺进了小王爷的身影——
她绝不愿以恶意揣测一个孩子,但是,她说不上来的就是觉得应该与小王爷有关。
这预感随后在沂王口中得到了证实。
沂王去的时候不长,见素说了这番话后不久,他就回来了,进屋显出点心烦,把侍女们都挥退了出去。
“小王爷好些了吗?”兰宜原没准备过问,这时改变主意,问了一句。
沂王微微摇头。
“他不愿过继到康王府?”
说实话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以沂王的为人,兰宜都有点意外他对小王爷的手下留情,以此前他那些隐忍的暴怒情状,让小王爷“病亡”都不无可能。
“嗯。”沂王终于开口,“他想寻死。”说着到底冷笑一声,“小小年纪,不知所谓。”
他踢掉鞋子歪到炕上,打从回来,他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片刻之后,叫兰宜:“过来,陪本王坐会。”
兰宜慢吞吞过去。
“那日宫里怎么了?”她还是问了。
沂王挨着她,懒洋洋道:“怎么现在关心起本王来了。”
兰宜没应声,出走一趟,她待他更随意了些,爱说不说吧,他的事,她也不是非得知道。
沂王自己道:“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太子废了,在宫里的人手仍有不少,借实哥儿的手给我倒了一盅茶,茶里下了毒。”
兰宜一下子坐直。
动作太急,沂王变色,迅速起身去帮她稳住身形,又抚着她肚腹,凑过去绷着脸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轻斥道:“慌张什么。”
兰宜根本无事,她坐着又没摔没碰,哪里就这样脆弱了。
但她也顾不得反驳沂王,因为她正陷于震惊之中。
原来如此——
她心中一直埋藏着一个疑问,那就是沂王前世的早亡,从她今世与沂王的相处看来,沂王身体非常康健,这样正值壮年,又无酒色等不良爱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离皇位一步之遥的时候一病就没了;她考虑过是不是为人所害,但观沂王行事,又觉得他很难予人下手的机会,这个可能性几乎与他突然病亡差不多,她忘了,独独有一个人,拥有这个例外,是前世的沂王不会去防备的。
小王爷。
只有小王爷。
甚至在造成事实之后,沂王的部属发现不对都不会过分去追究他——把小王爷继承人的资格追究没了,再把皇位还给太子吗?太子只是被废,可还活着,就算太子本人不行,他还有三个儿子呢。
权利的面目向来冷酷而无情,已经逝去的人,终究逝去了。
那一晚听见哭声后,兰宜在沂王的帐篷顶上等过,但等了很久,没见到他的魂魄出来,她就失去了兴趣,飘走了没再靠近。
不然也许她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沂王皱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本王的话吓着你了?”
“……”
兰宜终于回过神来,不好说实话,含糊应了一声。
“怎么胆子又这样小起来,本王不是没事么。”沂王是埋怨的口气,却又带两分满意,接着道,“那杯茶本王没喝,除了干清宫里父皇眼跟前的东西,别处的我都不会入口。”
在宫里拥有最大控制权的第一是皇帝,所以皇帝周围还是安全的,但离了皇帝的眼,就保不准了,太子正位东宫二十年,无论他能力多么平平,这么久的时间也够他在很多地方安排下人手了。
兰宜不只惊吓,她还有些混乱,因为两世的记忆混在了一块,好一会后她才理出来一条线,先问道:“太子还不知道王爷已经知道小王爷的身世了吗?”
这话听上去像绕口令,但意思很明白:太子如果已经知道,就不会借小王爷的手行事了,沂王不可能上当。
沂王勾起唇:“那时他还不知。”
太子被揭发私藏武器以后就迅速被废囚禁了,跟外面断了大部分联系,而沂王做到这一步时,根本还未抛出小王爷的身世,以至于让太子误以为自己还握着一张牌,能奇袭翻身。
他这张牌,在这一世没送走沂王,而把他自己送进去凤阳高墙了。
沂王徐徐说来,于是兰宜跟着知道,在茶水有毒暴露之后,小王爷的问题正式揭到皇帝跟前,让皇帝再也无法容忍,立即下旨把废太子一家逐出京城了。
兰宜心情非常复杂。
因为她的惊讶之情不减反增。
她低声问道:“所以王爷明知小王爷递了有毒的茶水给你,还是为他寻了康王府的出路?”
而不是将他和废太子一家一起送进高墙。
她才知那一言之重。
“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沂王的声音也低了一点,“受人利用,不过愚蠢罢了。”
兰宜凝视着他,说不出来心中的感觉。
沂王觉得她目光盈盈,颇是好看,对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若是从前,我没有这般善心。”
兰宜目现疑惑。
沂王道:“他母亲俞氏犯下大错,我原来十分生气,但后来渐渐明白,这错以十分算,八分在她,两分在我。她初嫁我时,如不是我一心困于就藩,对她冷漠少有理会,她也许不至于受太子诱骗。”
那时候,他成婚就意味着成人,成人就意味着要赴封地去了,从此只能坐地为牢,再多再盛的志向,都要压回心底,他压抑得很苦,为了克制野心,最终孤绝到压下所有欲望,包括男女之情。
俞氏不能理解这些,她只能伤心畏惧,遇着那时候的他,其实算是她时运不济。
“我如今明白,是因为遇见了你。”沂王道。
他这句说的简短,之下蕴着的深重含义他没有挑明,但兰宜听出来了:遇到她,经了情爱,才知从前有辜负。
不然,以他的身份,只会坚持傲慢地将一切归于俞氏不守妇道。
世上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想,都不能认为他有错。
但沂王终于认了两分,这两分,对俞氏来说已经很迟,但补偿到了小王爷身上,俞氏九泉之下,也许会有两分欣慰。
兰宜心里的感触迟迟没有消去,有一瞬间咔嚓轻响,像坚冰碎了一块。
真奇怪,她已经见过他太多副模样,尊贵的,傲气的,严峻的,深沉的,微笑的,不正经的,没有一刻像此时,拂去那层层面貌笼着的雾气,她真正看清他这个人。
将他看见眼里,看见心里。
沂王也看着她,道:“我少年时行事,不如现在周全,若换作那时,本王将你抓回来,必定牢牢囚禁,没有本王命令,你不得再离开本王一步。”
他说着这番想象时,没有丝毫反省,却是有几分遗憾,像极想实施一下的样子。
兰宜平静道:“王爷可以试试。”
沂王沉默了,狐疑地打量起她。
兰宜轻笑了声,道:“我怎样对待杨文煦,王爷是知道的,如要如此与我纠缠,他日又辜负了我,怕的不一定是我啊。”
“……”沂王缓缓咬牙,向她倾身过去,兰宜没躲没退,快压到她时,沂王自己停住了,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顿地道:“你就这么招本王——你记着,这得算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