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屑
当我看到面前起身答谢的妻子发生异样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的上半身开始迅速变薄,就像是一个漏气的气球,带着疯狂喷涌的血液无力瘫在了她曾经背靠的灰黄色座椅之上,和那些贫民窟中晾晒的肮脏尿布再没任何区别。
拍卖厅爆发的恐惧完全没有影响到我,我的情绪中仅留存着后悔。我开始后悔当上这个新晋子爵,开始后悔参加这个贩卖人口的所谓'拍卖会',后悔让妻子拍下这个奴隶,后悔站在了那位该死的侯爵这边。
而此时,我的妻子已开始支离破碎,随着一阵风飘进了那个拍卖会长引以为傲的通风口,我开始被人流、咒骂、犬吠裹挟,朝着一个绝对安全的出口走去。
我没有悲伤,没有哭泣,因为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披风中的男人,那一刻,我就知道全都完了。
我真的不应该支持罗伯特那个畜生的。
我看着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性贵族用他们自认为最狠毒的咒骂和拳头招向了这身披风,然后这些人就不出意外的尖叫、破碎、消失,而那位队伍前排那位抱着心爱宠物狗的詹姆小姐因为丈夫的消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手指镶进了那条同样该死的狗脖子里。
她亲眼看到一位子爵夫人霎那间喷出巨量鲜血,而后就像泄气的气球一般披在了她面前座椅靠背之上,现在又刚经历丧夫之痛,跪在地上的她还未哭完就碎裂在地,彻底没了动静。
我顿时开心了不少,转身愉快地大声安抚着那些根本不听我这位卑微子爵说话的贵族男女,但这种无关痛痒的忽略并不妨碍我给这身黑色披风指明道路。
显然这群贵族误会我了,他们认为这位死神是我带来的,而我的妻子则是对他的谢礼,于是我面带笑意地收下了他们送来的珠宝、靴子、请求、咒骂,我看着这位死神带着一身纸屑向前踏步,而那部分勇于跨越他的英勇贵族们都无一例外的去跟我的亡妻作了伴。
会场内终于安静了不少,我讨厌的咒骂声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因为自身伤口低声嘶吼的宠物们,它们的主人也都已经睡去----除了角落里一群已经跪下的可怜虫。
他们极其惊恐地看着面前的黑洞,一一把最为珍贵的珍宝、礼物双手奉上,好像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新晋的君主,而礼物可能会让自己避免被彻底毁灭。
“女士先生们,我这个见面礼你们还满意吗?”
背对着我的黑色身影发出了他那来自地狱般的低沉询问,那些跪倒在地的可怜虫看着他们面前散落的血红纸屑,机械般的点头摇头,除了这位在拍卖会开始前嘲讽了我妻子的那位畜生侯爵的儿子。
之前朋友的诡异死亡和那些血红的残渣早已击碎了他一直自诩‘牢固’的心理防线,而他无力向黑影抛出的匕首在空中转了个身就重新送回了这位'小王子'的手背上,嘶喊声再次回归,环绕于我的四周。
“杀了他!”
我这么想着,仅仅只有手上的一个伤口根本不尽人意,杀了他,把他也变成这些漫天碎裂的破烂,这样我才能心满意足!
这位暗影在这些该死的贵族眼中不断放大,而他那长靴清脆触地的声音也随着鲜血的弥漫扩散着,一双双血脚印向着墙角蔓延而去,蜷缩在墙角的那位'王子'早已退无可退,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如乌龟一般蜷缩,紧闭双眼,把自己的头埋得再低一点,手臂抱的再紧一点而已。
数秒之后,那身黑色披风悠然转身,而他身后的那些标本也已经随风消逝,那个小畜生的印痕死死粘在墙上,愈加强烈的旋风也只是把它掀起了几角罢了。
这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好。
看着他缓慢靠近的身影,我‘噗通’跪在地上,近乎疯狂地低头嗤笑,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硬底长靴的触地声逐渐刺耳,当这位死神走到我面前时,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亲吻着他的披风,鲜血随着我的嘴角滴在地上,之后的我倒在了视野范围内逐渐变多的灰黄色纸屑上,缓慢闭上了我的双眼。
在失去意识前,我竭尽全力地望向亡妻的位置,但我未能如愿。想来也是,死神怎会次次满足猎物的愿望?
随着最后一份标本在戴斯尔眼前爆为灰白色的纸屑,这场仅持续了一分钟的会场变化已然停止,一些还未来得及落下及变化的碎石和装饰品突兀地浮在了半空,那一声声硬底长靴触底的声音再次清脆,就像哑炮了许久的烟花终于冲破了桎梏。
萨德斯郊外,在长椅上稍作休息的一些人们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而当他们寻找声源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远处还存在的那个酿酒庄园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半空中随风四散飞舞的青绿色纸屑,但视力更好一点的人们却发现,在原来的那片空地之上,还剩着几十个原先被锁死,现已打开的空洞铁笼。
戴斯尔欣赏着自己的新杰作,转身看向了那个刚才为自己带路,现在则满脸呆滞,神情极度恐惧的年轻人: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
“其实是有新歌剧要出,所以我就想去看看罢了。
“但其实那天我很累的,只不过在下班的时候,听到路人说附近的那个歌剧院有新剧要出,我实在太爱歌剧,想着现在才两点多,应该不会耽误太久,想把歌剧看完再回家休息,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啊!”
我顿了顿,仔细回想了下那个人与我极少的对话,应着这人摆在桌子上的蓝灯,向对面的人叙述着。
“嗨!伙计,你知道玛弥奥酿酒庄园在哪吗?我刚从外市来到这,不知道路怎么走。
“当时我正低着头往歌剧院方向走,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那位穿着黑色长靴的先生,不过抱歉,我真的记不得他的脸了,只是印象中他留着长发,并且扎成了女式的马尾发型,不过,这是在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才看到的。”
“那您还记得什么其他的关于他的事情吗?”
对面的先生突然如此问道,虽然我不喜欢在说话时被别人打断,但为了配合官方调查,我还是要如实回答:
“抱歉,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复述一遍我还记得的故事。”
“故事?”
对面那个‘调查员’提了个音调,顺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他的小笔记本和钢笔,看他准备进行详细的记录,我略做停顿,心有余悸的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接着补充下去。
“对,这实在太像虚假的故事了。
“当时离歌剧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而且那个男人说的酿酒庄园就离歌剧院三个路口左右,这并不远,更何况我又不小心撞到了这个外地人,出于好意,我就直接顺路把他带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就没再这么说话,但会时不时催促我走的再快一点,我本想询问他是否有什么急事,但话并未出口,只得把步子再迈大一点。路上倒是一直听着他在嘀咕着什么,没怎么听清,也就没再想了。
“可能他是个生意人吧,在外市和那个酿酒庄园达成交易然后亲自实地走访,近几年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连我这个不在商业公司工作的人都已习以为常,所以并未在意。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我们离目的地越近,路上的行人就越少,哪怕到了那段路最繁华的商场门前也还是如此,直到最后,那酿酒庄园附近完全就没了人烟,就像被抛弃了许久的废弃场地。但本地人都知道,那片区域向来是有着固定的人流的。”
我摆弄着黑色风衣挽起的袖口,干咳了声,长时间的应答让我想要补充些水分。对面的那位先生似乎发现了我愈发嘶哑的声音,于是从他身后的柜子上给我端了杯提前泡好的红茶。
“按平常的速度来讲,我从公司走到酿酒厂的时间大概要40分钟,但跟他一起走时,这段路我只花了15分钟左右,因为我有看表的习惯,所以并不会记错时间。”
“那这算您最开始发现的一些‘异常’情况?”
这位调查员的突然提问让我把茶杯向下放的手掌于半空中顿了下,我看着手中的杯子思考着给出了自己最为确信的答案:
“这的确就是我最开始发现的异常了,如果在此之前少量的人流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那这一点,就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地方。”
“会不会是你的手表被人动了手脚?”
听到这种荒诞的问题我本想一笑而过,但毕竟面对着官方人员,我并不想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被多次走访询问,只能耐心解释。
“这是近半小时的差别,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我……”
我本想继续往下诉说经历,却突的发现自己有些头痛,我左手抚额,想着这是否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并不美好的经历导致,我打算请求询问暂时停止,但我还未开口,就感到自己的对水的渴求再度出现,且这种情况极速升温,而后被放大到了极点,仅一秒后,我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权力。
但这种异样的感觉还在不断的蔓延至我的全身,我抵住额头的左臂轰然倒塌,身体不自觉向后靠去,伴随异变一同产生的还有潮水般的耳鸣,它们此起彼伏,很快冲垮了我的意识。
哔----
时间好像因此停了一瞬,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清晰,就好像是几小时前我亲眼看着漫天的青色、黑色、肉色的碎纸屑自我手中滑落一般。
………………
怎么了?
房间内突然变的十分安静,我本以为是面前这位先生是需要一些事件来回想事件的细节,但过了十几秒依旧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疑惑抬头,想着是不是这次故事的讲述再次勾起了这位先生的一些不好的回忆,因为我明显的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为了防止我第一次调查的中断,我只得祈求他能快速恢复状态。
但我向来不受命运眷顾。
这位先生在安静之后的状态突然发生了异变,他的声音就如同卡带的录像盘一般断断续续的念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单词,他的脸色就像正被强光鞭打一般惨白,虽然这种情况在我的意料之外,但这是我的第一份独立的正式任务,我并不想让事件持续恶化。
只是眨眼的功夫,这位先生的情况却已经恶化到了极点,占比逐渐增大的眼白以及更为颤抖姿态的让我确定,普通的医疗和安抚手段已经不再有一点的作用,我只得翻开那本实习手册,对照着上面的案例对这位先生进行另一种‘治疗’。
我诵念着前段时间反复记忆的祷文,用宁静洗涤着这位先生的精神。他还算很幸运,恐惧并没有彻底吞噬他的理智,否则事态可能会恶化到令人悲痛的一面。
“你没有遇到更棘手的情况,先生。”在处理好这位年轻先生的心理问题之后,我给他端上了一杯刚磨的咖啡替代那杯茶水,以便于他更能缓解自己刚才剧烈波动的情绪。
而我刚伸出手臂,一股低沉的闷响就自脑中爆出,巨痛随之传来,像是被人用重锤猛烈敲击一样。在此之后的我甚至不再能控制四肢的发力,只能麻木看着瓷质咖啡杯从我手中滑落。
可并未出现想象中陶瓷碎裂般的清脆声音,反而是那位先生的问候和接过咖啡的双手把我从那种怪异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您没事吧?”
我诧异地低头看向我的双手,却又发现自己的头还有些许轻微的痛感外,刚才的状况已然彻底消失,我强忍着挤出微笑抬头表示了感谢,并未惊讶于他为何会恢复的如此之快,因为这对于想要急忙结束采访的我来说并不是坏事。
但我却发现那位先生的状态此刻好的出奇,完全不像是刚刚还在经历噩梦的那个年轻人,他半躺在沙发上,双脚自然翘在了茶几上方,神情愉快地注视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听我讲述故事一样。
我认为这种状态的恢复会加快采访的进程,便没再过多询问。于是我收起实习手册,拿出笔记本准备继续记录,对岸的先生看到我已准备完成,语调轻快的继续补充着,好像之前的异常从没存在过。
“我和那位先生一路来到了酿酒庄园的外围,然后转身示意他已经到了此行的终点,但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那位先生却突然开口向我请求。
“能帮个忙吗?先生,当然,如果您有急事,那当我没说就好。
“能在这个酿酒庄园门口等我一会吗?您不用跟我一起进去,就在原地等我五分钟就可以了。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并且我当时还有空闲的时间,我想可能是他觉得自己从酿酒厂出来后会忘记了回旅馆的路才会提出这个要求。这对于一些前来旅游考察的外乡人再正常不过了。”
面前的当事人说完这段话后端起面前茶几上的水杯,玻璃清脆的触碰声使我下意识抬头。我看着他猛地把双腿从茶几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笔直地快速收回,双膝紧贴着对准了我的方向。而后他机械般立起腰板,与合拢的双腿形成了异常标准的直角。而他语调中的悠闲突然消失,恢复到了之前的紧张状态。
看到他的状态后,我本想再次翻出手册,准备新一轮的‘治疗’办法。可我只觉得自己愈加紧张,神情绷紧,头部一直尚未消失的轻微痛感猛地加剧——像是我也收到了他的影响。
我费力抬头,看着对岸那位先生忽开忽合的嘴巴内崩出一个个单词,我做出了妥协。
为了第一次调查的顺利,我紧握住手中的记录笔,准备把疼痛刻在纸上,以尝试减轻我现在沉重的负担。
“当时的我……并不会想到,数分钟后……发生的变故……会彻底震撼我的一切认知。”
如卡带般的声音再次出现了。断续的单词拼接成完整的句子,其中蕴涵的恐惧与异常逐渐包裹了整个房间。但我没再去关心这位被调查者的情绪问题,因为调查明显已陷入尾声,此刻的时间对我来我变得格外重要。我忍住愈发强烈的头痛,打算在我的调查簿上写下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篇章。
啪!
我竟直接听到了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的清脆,伴着已然酝酿到极致的疼痛回荡于我的脑海。这让我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暂时紧闭双眼,蜷缩身体。可即使这样,我仍并不想中断我最为重要的的第一次调查。
我试图发出咿呀——般的呓语,以此请求对岸的先生给予我一定的救助,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喉咙不再具有发声的资格,思绪也像生锈的齿轮一般无法转动。那个清脆的声音一直存在,此刻却变为嘈杂的鸣声。
我能做的,就只是拼劲全力地上仰头部,勉强撑开眼皮,来引起那位先生的注意----据手册上说,经过‘治疗’的人即使再次出现状况,也要比初始异常的人好得多。
而当我拼尽全力做到这一步时,却发现他正悠哉地喝着那杯咖啡,神情愉悦的瞥向我倒地的方向。我惊喜万分,手册没有骗我。
我抽搐着裂开嘴角,用笑容支撑着逐渐消散的意识。我看着对岸的先生站起身,渴求他会来拉我一把。可他却立于原地,开始整理起他那因为坐姿出现了些轻微褶皱的黑色风衣----这完全没有必要。
难道他没有看到我吗?齿轮的转动愈加迟钝,潮水般的疲惫与耳鸣冲刷着我仅存的思想。
恍惚间,我终于看到他缓步靠近,看到他探出手掌。可我竭力抬起的手臂这时已不再有任何动静。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硬底皮靴清脆的敲地声,是我最后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