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复
当奥德拉回到家时,距离那场‘友善的摸底谈话’也已过了三个小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自家的门槛,对着偷笑的佣人和厨师们比着噤声的手势,猫着身子向客厅探去---父亲下班的时间到了,而自己迟到了。
奥德拉蹑手蹑脚的半蹲在客厅门旁,想听听屋内有没有父母谈笑的声音,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声音。
但数分钟后,男孩并没有听到父亲或母亲的任何声音,于是他把手扒在了窗户的彩色玻璃底座上,想瞄一眼厨房再进去,以确保万无一失。
砰----!!!
客厅突然传出的剧烈响动就让这孩子还没露出的头缩的更低了,底座上的双手也早就不见了踪影,而随后窗内的怒吼便不期而至----
“鲁斯十四年前为什么会出现鲁本这样的国王!议会否决了他优待奴隶的政策多少年了!天啊,他竟然能想出这种政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真想让医生去看看他的脑子有没有泔水!”
这声音到这顿了一秒,接着开足了马力,活像一台不会累的蒸汽齿轮机。
“老是想着为他们服务,那我们呢?改成半奴隶制就已经很可笑了,这次又来个想要拯救奴隶的政策!咱们国家可是要首创历史了!”
客厅内萨姆面色通红,手上的公文包再一次被他从桌子上狠狠地摔到了附近的沙发上,砰的发出一声闷响,而后这位著名律师又给自己的齿轮加了一部分的油水,从而喷发新的蒸汽:
“奴隶?奴隶凭什么跟我们平起平坐!因为三世那“英明”的政策和他那猪一样的想法?他这宣传的“思想”一晚上全都传遍大街小巷了!听说贫民窟的那些人还要给他立碑!真该派警察们把这些人都关起来!连黑面包都不给他们!等贫民窟人死了一半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想到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漫长的十几秒后,屋内才传来妻子的劝告以及安慰,虽然父亲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但趴在窗口的奥德拉此刻也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在这种时间点上触犯父亲的霉头。
房间内的蕾娜莎已经安顿好了丈夫和今天的午饭,而当她照例想要开窗透气时,却瞅到了靠在门上一动不动的儿子,这位夫人面容惊讶,转头瞪了丈夫一眼,迅速给奥德拉开了门。
奥德拉缓步进入客厅,看着十几秒前还怒火冲天现在却面带微笑的父亲,看着面对自己同样挂着笑容的母亲,他不知道,或者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
『和平时一样,不是吗?』
『他』的声音照常在心灵之湖泛起,给予少年名为指引的涟漪。
“……没问题吗?”
『难道他会把怒火烧到你身上?』
“……并不会。”
“今天没去上课吗?”
当奥德拉还在一旁犹豫着自己应该用哪种方式问好时,父亲略沉重的声音已经压了过来。
“今天……”
“今天是周六,是学校的休息日,萨姆。”
奥德拉话没来得解释,就看到母亲颇有责怪的撇了父亲一眼,凑到他耳边,小声补了一句。
面前的父亲一下语噎,奥德拉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但他总感觉做点什么可能会好一点。
“我从未见过父亲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凡是总有个第一次。』
少年跟着父亲坐到了餐桌旁自己的位置上,可面前金灿的炸鱼排不再能像往常一样勾起他任何食欲,
奥德拉呆滞发愣,可左手却很快摸到了一旁放着的银质叉子,他手指逐渐开始下意识翻动旋转,连带着那只叉子。
萨姆看着面前这个不停摆弄着餐具的儿子,没再选择等待,这位律师咽下食物,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我今早想要问你什么吧?”
可少年完全没听到对岸的父亲在说什么,他呆看着面前的鱼排,胡乱想着接下来要用刀还是叉子。
“奥德拉?奥德LS姆眼看着面对鱼排发呆的儿子,无奈地用叉子敲着自己面前的餐盘,以试图用餐具碰撞的响声唤醒餐桌对岸还在发呆的儿子。
『父亲又在叫你回答今早的那个问题了。』
‘…………’
奥德拉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但对岸的这个男人可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奥德拉!”父亲的声音再次炸起,把这个呆愣的少年从意识中捞了出来。
“您最近是在一直支持罗伯特伯爵吗?”
少年看着自己因惊吓而掉在餐盘边缘的银叉,混着这清脆的响声,他问出了这个有着明显答案的问题。
萨姆看着对岸逐渐抬头盯着自己的儿子,点了下头,末了,这位父亲用一贯低沉的嗓音解释着:
“虽然你向来喜欢‘旁听’我和客人们的会谈,但却从来没见过我这次如此严重的火气,但你大可放心,即使是现在,我对家人的态度向来不会因为工作上的任何波动而改变。”
抬头听完父亲的解释之后,奥德拉终于切下一块鱼腹塞进嘴里,咀嚼完毕之后,再次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很显然,您对现在的国王不满,从您今天的情绪就能看出来,我刚才就听到了一些……一些您的看法,但您真的在……工作吗?”
看着对岸双手交叉,正式摆在餐桌上的儿子,萨姆一向习惯对家人保持的微笑正逐渐消逝。这位律师知道自己要开始像平时工作一般正式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但他暂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并未结束自己的话题。
“我今早在离开花园时,身体因为一些问题颇为不适,而在我精神恍惚,快要摔倒之时,一位来自贫民窟的孩子将我扶起,并问候着我的身体情况,在我的状态彻底回复好转之后,为了表示感谢,我给他买了一些食物,和一杯咖啡。”
少年平静地诉说着今早经历的事情,他想要通过这件事试探父亲的态度。
“很有风度并颇具考虑的处理方式,奥德LS姆下意识夸了一句,便没再继续尝试任何话题。但沉吟数秒之后,奥德拉却听到来自父亲的一个无头无尾,与之前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奥德拉愣了下,看着对岸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笑容的父亲,不知道他到底要询问什么,但少年依旧接着回答:“十六岁,父亲。”
“你并不小了。”萨姆和儿子对视着,继续补充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一件事情并不是只有一面性的。”
“但任何事都具有自己的特殊,父亲,这些人中也有些很善良的人,特别是那些孩子,他们很久之前就不是奴隶了。”
“现在的他们甚至不如十几年的‘奴隶’,十几年前,他们至少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排着队去外面等死,不是吗?”
“那是因为并没有人给予他们新的生存环境!”
奥德拉看着父亲,语气略有拔高。他想着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输送自己的看法,却看到了餐桌对岸已经笑出声音的父亲。
“哈,奥德拉。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旁听’我的谈话,或者每天看一些报纸上的文章就可以知道的。”
“但今天有人帮我,父亲,这种事情,说不定每天都在发生,或许一个人无法代表整个群体,但至少可以代表一部分!”
少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在萨姆眼中,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钻了个牛角尖。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你不能通过一部分的‘美好品德’来估算整个群体的行为,不是吗?”
“那只是因为没有人给他们新的居住环境,没人给他们同等的教育!”
奥德拉继续辩解着,想通过这句话让父亲认识到这些人是可以改变的,但没等他继续补充自己的观点,一串混杂着数字的冰冷回答就彻底堵住了他的嘴巴。
“鲁斯上一次的贫民窟人口检查的结果是275万人,一个普通政府职员家庭的子女一年的学费在4500马克左右,而最普通的联排单层平房的月租金在550马克,你认为,给予他们教育和环境,需要多少金币呢?”
看着数十秒之后依旧没再给出答复的奥德LS姆打算继续用这些冰冷的天文数字敲醒自己这个对金钱并不敏感的儿子:
“按照你的看法,鲁斯这一座城市就要多出八百万以上的金币支出,这难道就现实吗?”
“但我们可以给予他们工作!”
“所以是现在还在不断裁员的工厂给予他们工作,还是那些医院需要一些毫无理论知识的助手,还是我的律师事务公司需要成百上千个带有明显口音的端茶送水的服务人员,或者你觉得几十几百万人都可以涌向那些本就胀满的底层劳动工作?”
“…………”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烤瓷碟中的鱼排,想不出接下来要再对父亲劝说什么,他十分清楚,接下来自己的所有话语都会变得异常无力,像是被海浪淹没的独木舟。
“你只是知道我要做什么,奥德LS姆把烤盘中最后的鱼排塞入口中,咀嚼下肚之后,用挂在脖颈上的白色餐巾擦净了嘴唇四周的油渍后,他起身看着对岸低头的少年:“但你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做,更不知道我已经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
“我现在需要你的支持,家人的支持和理解是我能继续进行工作的动力,我相信你自然是可以明白的,奥德拉。”
低沉的声音传入少年的耳中,而这次的声音中,也藏着一些特有的期许。
“您是为了什么?”奥德拉重新抬头,眸光已不再那么坚定。
“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为了不再跻身于平凡的那间律师事务所。”
“……我明白了。”
奥德拉抿着嘴唇,吐出微弱的声音,直到现在,奥德拉才真正明白,自己在父亲眼中,依旧只是个喜欢读书看报,偶尔有些自己幼稚偏见的男孩,自己并不具备,并且也不可能具备改变父亲想法的能力。
“那就好了。”萨姆神色略有欣喜,在取下胸口的餐巾之后,他向少年身后的管家德米招了招手:“德米,我请你和我一起去抽烟室放松庆祝一下。”
“好的,先生。”
这位中年管家越过少年,站到了萨姆的背后,等到这位老友与自己依次向自己的亲人表达结束正餐问候之后,便跟着他一起,迈向了餐厅的出口。
望着被走廊阴影快速淹没的父亲,奥德拉最后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还有很多没有亲眼见过、甚至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孩子。如果有机会,我可能会带着几张‘灰墙’之后的照片,到时候的你就会觉得我是对的。”
看着父亲身影与管家一同彻底消失,奥德拉向右手边一直凝视自己,有着明显担忧神情,但未出口的母亲安慰问好,没等她对自己再叮嘱些什么,少年就从身后女佣手中的拿起两杯冰激淋,向另一个直通花园的出口走去。
少年咬了口杯中的冰激淋,品尝甘甜之余,向着一旁面带职业性微笑的佣人打着招呼。他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不了父亲的任何想法与决定,现在的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在众多贵族的反对下,这位国王依旧想要冒着风险,给予那些贫民优越的好处。
『你想去灰墙看看?』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贫民到底是什么样的。”
少年径直向前,花园的出口已离他愈来愈近。
『哈,我以为你彻底支持父亲了呢。』
“即使支持,我也并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你知道的。”
『啧,这我倒是无比清楚。』
少年跨过花园,快步走出家门,他一口吞下了左手上那只仅剩的冰激淋,看着面前灰暗的天空和泛黄的人流,他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他想知道这些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已经给出了父亲想要的答案,现在要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黄昏映照出少年周身的背影,在拥挤且充斥着部分异味的人群中,那支一直未吃的冰淇淋早已被他给了另一个贫民窟的孩子,他一直那么低头向前走着,仿佛四周的环境再也不能像早晨一般再次影响他的感知,约莫十五分钟,少年撇开右手边依旧近乎布满的行人,流向着左边勉强还算‘宽敞’的暗灰色巷口。
这是他今早已经看到却没进去的一处巷子,之前躺在洞口旁的几位印象中的乞丐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数量却同样肮脏的生疏面孔,少年站在巷口处看着呆坐在原地的他们,又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男孩。
巷口很小,目光测量只得四人并肩通过,整体呈暗灰色,布满缺痕的石砖墙上诉说着它堪称悠久的历史,相比于相邻的任何店铺和建筑,它的墙壁都要高上四五米,巷子深处如黑洞般狂暴且贪婪地吸收着每一缕辉光,却没见任何一点铺在内部和周围的青石板上。
少年的目光与步伐同时向巷子更深处望去。虽然巷内因为高耸墙壁的阻挡,并没有任何阳,但每隔数十步,墙角都会出现些目前还算直立或早已倒下但还闪着微光的蜡烛来弥补光亮。
如同外面街道的店铺,黑幕笼罩下的这种'洞穴'中也出现了些少得可怜的席地摊子,虽然售卖的也只有蜡烛,但它们存在的意义本就仅是供‘好奇人士’向更深处探索罢了。
少年很快就越过了这些逐渐稀少的'光源摊',但这时的露天巷子也变成了真正的洞穴,他掸了下身上逐渐变多的泥灰,抬头望了眼这不知道是谁完成的杰作。
“谁能想到把这巷子的顶部封死……”
少年借着墙边的蜡烛微光,看到了前方越来越崎岖破败的道路,在跨进封顶的部分之后,之前脚下还算平整的青石板变得愈来愈少,取而代之的是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的破旧石砖与泥土,缝隙里还混着些码头街上独有的鹅卵石。
『我建议你回去拿个火把。』
奥德拉的脚在磕到石头后,才收到了这晚来的提醒,但终究没再回头,扔着脚底板与脚尖的酸痛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
『灰墙。』
“我看到了。”
奥德拉站在越来越高,也愈加杂乱的石砖之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时重时轻地敲击着墙面,想要通过响声辨别这堵灰墙的具体厚度,但时脆时闷的响声并没有让奥德拉得到想要的结论。
在他的旁边也有三四个看不清面容的泛黄男女做着相同的事情,但还没等到奥德拉去询问他们是否有着相同的原因,这些人就已相继离开,没过几秒便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不见。
『你想干嘛?奥德拉?』
“我想过去看看。”
少年低声嘟囔着,双手在墙砖上胡乱摸索,妄图抓到以供支撑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