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看着自己对面还在不停向后蠕动的少年,实话来说,伊格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经很多年没不知所措过了。但他置于后背的双手很快再次前伸,打算针对面前这个脸色极度惊恐的孩子,让他也暂时变成一座‘雕像’。
念头刚起,还在不断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奥德拉便看到眼前的怪异老人面前突有金黄色光芒显现,约莫两秒,金光逐渐凝聚,幻化成了一本略偏大,半打开的厚重精装书籍。而书籍中央处,一小片萤火虫般的金色光点孕育而出,替代了遥远黑夜中闪烁的星辰。
映着这本无故漂浮的青灰色封皮书籍中那无时不散发着堪称‘圣光’的刺眼照耀,少年此时才正式看清面前这位怪异老人的真正样子。
他面色柔和,略有些肿大的鼻子在布满周围的脸盘上格外显眼。其浑身上下都被袖口和衣领镶嵌金色繁琐编制花纹的红袍覆盖,虽看不见体态,但老者幽蓝色眼眸却好似刺穿圣光,给予了奥德拉极大的压迫感,这让他本能地向后躲避,以保证最大限度的安全距离。
但这完全是徒劳,奥德拉无助地望着书籍中快速飘向自己的金色光点,自身再次被绝望牢牢占据。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它们如滴水回归湖泊怀抱般融入自己的身体,虽然这个过程并未给少年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但他还是紧闭双眼,做着最坏的打算。
可还在下意识向后挪动,攥紧拳头的奥德拉等待良久后,依旧没有迎来预想中的结果,反而是从贫民窟开始在身上凝固的恶臭和一路上的磕碰痛感都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像刚泡完热水澡式的舒畅感。这种强烈的,让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反差和今天许久都未感知到过的美好感受使得少年睁开双眼,近乎瞬间就扭转了少年对不远处那位幽蓝眼眸的大鼻子老者的态度。
‘是……是梦吗?’
奥德拉攥紧的双拳因为刚才的舒适感缓慢松开,但少年还是不信邪地拧了下自己之前狠狠摔过的右臂,完全在承受范围内的痛感和突然间变得崭新的衣物让他完全否认了自己的猜测,萌芽的好奇心理驱使着自己抬头看了眼突然间面前因自己举动同时停下脚步的老者,奥德拉双手迅速撑地站起,快速向后退了五六米后,试探性地询问:
“先生,我可以离开吗?”
这位红袍老者再次愣住了。如果说第一次的失败还可以用自己较为随意,因为没有太过注重细节使用大范围魔法而导致的偶然失误,那第二次的个体加强禁锢魔法就是在他脸上狠扇了一巴掌。
伊格很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本就幽蓝的眼眸霎那间愈加深邃,面前书籍光芒更胜,疯狂滋生,而后又不断飞出的金色光球包裹了不远处的少年,但不管这位红衣主教如何审查,他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现在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孩子罢了。
作为思路清晰、异常谨慎、经验长久的司祭,伊格登时想到了那些教会数百年来一直在抵制且举行过多次大批次抓捕的一些凶恶异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也为了清楚潜在的危险,自己有责任试探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以确定他是否是自己需要排除的异端。
在这位红衣主教例行心底祷告的同时,他面前青灰色书籍散发而出的金光一下泯灭,一缕比夜色更暗的烟雾从中钻出,它宛若不断向前爬行的毒蛇,吐着信子,撕裂一切阻碍,带着粘液与恶臭咬向妄图反抗的少年。
这种气味让奥德拉瞬间想到了今早难忘的窒息感觉,他没做任何犹豫,在庆幸自己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之时拼尽全力转身奔逃,周遭景物在他身后飞逝,速度快的让他觉得自己在下一秒就可以脱离贵族大道,少年对这种非人般的速度惊讶之余转头向后瞥去,却发现那老头的距离并未被自己拉远,反而越来越近,而视线中自己的双臂虽然在极速摆动,可当他下意识低头时,双腿却像钉子版嵌在地上,活像是两尊极重的石像。而身后的毒蛇已然从腿部攀附而上,贪婪地撕咬着自己的身体,它们化整为零,带着灼热与恶臭钻进自己的五官,因此带来的体内极为痛苦的撕裂感险些让他昏厥。
奥德拉只觉得自己霎那间变成了承载许多熊熊燃烧着木炭的熔炉,而这种虚拟的感觉迅速演变为可以看见的现实,木炭因热浪崩裂,不可控制的向外探出,自身体表开始燃起并不断势大,持续嘶吼的焰龙----像是之前被那群疯子一同燃烧的独栋房屋一般。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感很快就从喉咙中迸发,在夜幕上洒满了惨烈的音调,但很快他的喉咙就失去了作用,随着一起的是不知为了保护自己还是被火焰灼烧而变得向上扭曲的四肢,在最后仅存的微弱意识中,少年仿佛看到了离自己不远处面带诡异微笑的老者。
“恶魔……”
伊格看着自己脚边彻底陷入昏迷的孩子,谨慎的想法已经随着测试结果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直存在并还在不断加深的疑惑。
自己刚才施展的高阶幻象几乎无人能快速破解,而这孩子刚才惊恐的表现完全却和被真的火烧没有任何区别。虽然自己的幻象干扰极为成功,可按自己所想,幻象的攻击是为了迫使面前疑似为异教徒的伪装者显露原形,并开始主动吸收自己释放的魔力。但现实则是什么都未发生,自己真的在面对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孩子。
这位红衣主教挥手散去依附在奥德拉身旁的黑雾,面前书籍中的残留也迅速被柔和的金芒取代,它们再次化为夜空中的璀璨的星芒,笼罩了失去意识的少年。
恍惚间,奥德拉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被焚烧的画面,看到了自己仰头因为痛感在黑夜中嘶吼,看到了自己因被烈焰吞噬变得四肢扭曲发黑,浑身逐渐挛缩,然后像一块再也支撑不住压力的玻璃砰然碎裂。
砰——
“啊----”
少年上半身瞬间弹起,从可悲的噩梦中惊醒。他神情慌乱地望向自己的身体,因恐惧蜷缩成一团的五官和早已浸湿全身的冷汗迫使他大口喘着粗气。末了,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尚还完好的躯体,惊疑开口询问:
“哈……我……我没死?”
“你当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孩子。”
奥德拉终于听到了这个红袍恶魔的第一句话,苍老,陌生,看似温和实际却充满恶意。可自己早已没有任何力气起身反抗奔跑,他只能厉声咒骂,摆动四肢,像是将要被捕获的野生动物。
“啊……你这个恶魔、变态、该死的异端、恶心的邪教徒!离我远点!你一定会遭受命运的惩罚!”
红兜帽下的老头挑了下略有稀疏的白眉----自己从未被人这么说过,不过他毫不在意,因为这只是个经受了一定威胁与惊吓后孩子的必然选择,他慢条斯理地半蹲下身子,语气更为温和地一遍遍解释着自己刚才所做一切的原因。但这位还在原地不断扑腾的孩子什么都没听见,还试图抓住自己好不容易留长的胡子。
“既然劝说对你无效,那你想试一试被水淹过头顶的感觉?唔……应该要比被火烧轻松不少吧。”
少年腾起并不断向这位红袍老头甩动的手脚如须臾生锈的齿轮般迅速定住,僵在半空,之前的经历让他完全相信这个老恶魔可以用更加折磨的方法杀死自己,颈部的齿轮艰难转动,被迫撑起麻木的神情仰望胁迫者,慈眉善目的伊格并未给奥德拉带来一点温暖,这只让他觉得更为恶心,绝望,为保求生,少年还是硬挤出了个残破木偶般的惨淡笑容。
“您,有什么事吗?”
“哦……现在愿意听听我这个恶魔、变态、异端、邪教徒要说些什么了?”
少年依旧机械般点了下头,即使完全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可受人掌控恐惧与求生的本能持续稳定占据着至高处。
伊格向后退了数米,以保证降低因为距离感而对面前这个孩子产生的巨大压迫性,而他身前正合拢淡化的青灰色书籍也同样因此。这位饱经风霜的红衣主教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自己应该用最不震撼人心的方式向这个孩子诉说这个看似普通世界的背面,并诱使他加入其中。在之前的连续身份试探之后,伊格开始重新注意起在这个男孩身上惊人的特质。但他并不打算直接告诉奥德拉他有多么特殊,因为没人会真的相信一个威胁者的任何说辞,也会给这个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什么?”奥德拉恍惚间没什么都没听见,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我说,”低沉温和的苍老声音再度响起:“你可以忘掉这一切,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少年僵硬的神情与四肢像是被泼了一层油,这使得他得以重新站起,却没再选择直接离开。
“当然是真的。”
面前的红袍老头话音刚落,奥德拉就听到了与以往响指声绝无相同的空灵感,这种感觉很快将自己包围,并随着声音的减弱不断扩大。在这种异样的带动下,少年的视线不自觉就越过了伊格,看到了那群一直被‘定格’的贫民窟暴徒们已然恢复正常,只是身形带着些诡异的透明。而在他们不远处,奥德拉再一次看到了因为恐惧感不能行动的自己,目睹着这些暴民在发现自己后如恶狼般飞出残影,用沾满淤泥的麻绳粗暴地捆住猎物,而后随意扔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草地上,这些恶徒手中的火把跃向半空,在夜色中划出数道亮眼的弧线,最终扑向不停挣扎的待宰羔羊。
啪!
半梦半醒的奥德拉刹那被闷雷般的响指震醒,惊恐的视线再次越过伊格,却只是发现了这个老头的另一个手笔----哪有什么另一个自己,那群疯子依旧扎根于不远处的石板上,没移动一点距离。
“但我并不能确定你真的不会说出有关此事的任何一个字,不是吗?”
奥德拉一直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了,持续占据着高处的恐惧与求生感正缓慢消退,绝望也正被面前这个老头的‘恶趣味’不断稀释。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不如浑浑噩噩,任人摆布,至少会让自己有个勉强不错的心情。
“所以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这是少年今夜第二次主动发问,无论自己的命运迎来何等结局,都只会在这个问题结束之后揭晓。他毫无顾忌地盯着半掩在红兜帽之下的幽蓝眸子,等待这位审判者的最终发落。可奥德拉突然听到了交错的马蹄声,听到了独属于它们的嘶鸣,这声音突兀出现在他背后,指引着少年回头。
奥德拉回眸望去,雪白的鬓毛顺着他的脸颊擦过,意料之外的冰凉触感使得少年吓了一跳。慌乱后退几步之余,他终于看清了这匹再无其他颜色的、无暇的、健壮的骏马。它打了个响鼻,就那么盯着自己,毫不掩饰对面前新鲜事物的好奇。细长整洁的马尾有节奏地甩动着,搅起了那片空间的涟漪,半透明的水波于半空向后扩散,凝聚起同样如雪般花纹繁多的美丽厢体,一枚不大的金色教徽似空旷夜空中的星辰点缀于中下方,无声宣告着这辆崭新马车的唯一主人。
“这就是第二个选择,孩子。”苍老低沉的声音自身后覆盖而来,回答了不久前自己的问题。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纯白的马,它真好看,是你的?”
“这是教会的,也是我的。”伊格越过还在端详马匹的少年,站于车厢一旁,向少年招手:“上车吧,孩子,这是你唯一的选择了。”
“教会?什么教会?”奥德拉像是慢了半拍,立于原地,执着着红袍老者的上一个回答。在这匹骏马出现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处于梦境,半睡半醒。
“首都鲁斯甚至瑞莫斯堡王国最重要的教会,孩子。”于车厢旁的伊格挥臂指向那颗星辰,少年顺势望去,却看到了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教徽----一只半睁开的的眼睛浮于翻开的书籍之上,教徽上的眼睛似乎慈爱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这是安比亚教的徽章?”奥德拉惊讶开口,鲁斯每个教会的入口旁都存在着这枚徽章,或雕于墙里,或嵌于门上。而每个鲁斯人都因为或大或小的事情进出过教堂,沐浴帕奈特的荣光,希望得到这位神灵的帮助----奥德拉的家庭自然也不例外。
“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直接说你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少年望向正拉开车厢大门的红衣主教,在看到教徽之后,他自然知道一袭红袍代表着什么。
“我需要证明一些事情,孩子。而且,就算我现在说出自己的身份,你依旧有所怀疑。”
“我早就没选择了。”奥德拉径直走向车厢后已经开启的大门,坐于同样色调的软包低背沙发之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没那么害怕了。”
“这是洛奇的功劳。它向来喜欢孩子。”伊格摘下兜帽,坐于少年对岸,白发如瀑散落于肩上。依旧是熟悉但平凡的响指声后,老者面前灰暗的火炉内猛地闪过一簇逐渐变旺的火苗,火光很快照亮了灰暗的车厢,照亮了一脸迷茫的少年。
“我知道你还有不少疑问,孩子。如你所见,我是安比亚的红衣主教,你可以叫我伊格先生。”伊格将手凑向火炉旁,不断揉搓着:“但别急着提问题,鲁斯的冬天真是一如既往的冷,先烤烤手吧,一会要冻僵了。”
奥德拉下意识学着伊格的动作,很快便感觉到了今晚久违的温暖。再一次裹紧身上不多的贴身衣物后,他最后一次问道:“伊格主教,我们要去哪?”
“另一个世界,孩子。”
交错,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再起,掠过了那群紧握着熄灭火把的雕塑们,他们突的碎裂,化为一缕缕灰尘飘向那残缺的房子,破败的花园。破损的一切贪婪吸收着半空中的肥料,以试图弥补自己今夜受到的创伤,之前那一部分还在奋力呼救的人们从地板上挣扎爬起,回到自己的床上。而另一部分沉睡的人们依旧沉睡,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