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
盯着面前忽闪忽亮的温暖炉火,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奥德拉仔细捋了捋今天经历的一切。他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但他更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操控,成了话本中那不断被迫前行的‘木偶’。
虽然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明显不切实际的想法,可『他』的讥讽还是准时刺出。
『按照这么想,你每天感觉饥饿,需要进食的想法,那都是属于命运的安排了。』
“哦,原来您是会说话的啊,那怎么刚才没提出那么有建设意义的建议呢?”
奥德拉没好气地嘲讽着,自己先前遭受威胁的时候,可没人和自己一起承担,现在没危险了,某些人倒是有时间出来说风凉话了。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也不是很想知道。但这并不是他不想奋起反抗,只是今天遭受的一切太过离奇,而对岸这位所谓红衣主教的表现又是那么的势不可挡。身体的伤势虽被恢复,但心灵持续意识到的渺小感死抓着少年的喉咙,如山般的疲惫和沮丧重压着他的身体,他从未这么觉得过。他第一次真正面对了无助与绝望。
好在炉火传递而出的温暖已占据了整个厢体,如溪水样冲刷着少年的负面情绪,这让他得以后靠椅背,紧闭双眼,在这趟充满未知的旅程中好好睡上一觉。
而『他』则罕见的没再吐出任何一个字,对岸的伊格笑看着已经入睡的孩子,抽出还在火炉前揉搓的右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火焰更胜,但木柴却没传出断裂的噼啪声,车厢内突然十分安静,安静到连一直存在的有节奏的马蹄声都消失不见了。
…………
“孩子,我们到了。”
接连不断的马匹嘶叫与老者温和的提醒将少年拉回现实,半睡半醒的奥德拉有些费力地睁开朦胧的双眼,晃了晃头,他没想到自己在颠簸的马车中也能安然沉睡--甚至还做了个参加宴会的美梦。
“我果然是太累了……”
奥德拉那么想着。面前的炉火已然熄灭,但车厢内的温暖依旧留存,他下意识望向自己座位对面,那个自踏上马车开始便没再看过一眼,说过一句话伊格主教。他眼中的红袍老者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依旧保持着之前慈祥的微笑,并做出了请下车的手势。
恍惚间,少年差点把这位红衣主教认成了自己的老管家。逐渐恢复清醒的少年费力地扒着门框,艰难向外蠕动着,勉强睁开的双眼映出车外的风景,从未见识过的恢弘景象和异于外界的温暖感瞬间扫清了他残存的困意。
“这是……教堂?”
奥德拉终于在惊讶之余跳出了马车,彻底看清了矗立于黑幕之前的两根巨大青铜色石柱,它们直冲云霄,高处在少年眼中逐渐变小,似乎没有尽头。而夜色与这所巨人之门周身笼罩着的淡薄雾气,也使得奥德拉只能勉强看见藏于深处的模糊建筑群。身后的伊格再度披上兜帽,将散落的白发藏于其中,他越过面前驻足观赏的少年,担任起他进入陌生地界的领路人。
“是的,这是我主帕奈特的教堂。”这位红衣主教语气低沉的解释着,脚步未停,继续走向入口深处。
“可我从没见过……”
少年印象中教会大体颜色为纯洁的白色,辅以小部分蓝色的教会特有花纹装饰,正面的入口大部分只有两个相连的大门,多数整体分为三层的建筑也仅有最高一层嵌有为数不多的彩色玻璃,而其附庸的相对更为矮小简陋的几座建筑,
同样有着白色复杂花纹尖塔的祈祷室和圣灵堂。它们左右对称,整体看下来勉强称的上严肃,但也算不上有多么宏伟庄重。
回忆着之前所见到的教堂,少年深刻怀疑自己现在到底是不是还在首都鲁斯,因为现实与记忆的区别实在过于巨大,巨大到让他怀疑起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属于现实。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平望着在自己身前的红色身影,却没得到想要的任何解释。对方依旧没停下前行的脚步,似乎在不断催促自己紧跟着向前。
穿过石柱,奥德拉看到了真正中心教堂的全貌。与印象中那座几十年前刚刚重建的‘新兴’建筑风格全然不同,目前仅少年眼中映有全貌的建筑就有不下十座,它们都比自己见过的建筑大了不少,部分环成一圈,簇拥着远处只能看到上半部分的圣洁帕奈特神像。
每一座建筑的大体布局都不尽相同,其青铜色石墙上也都雕刻着完全不同样式的花纹,而能证明他们属于同一群落的,就只剩下他们所共同拥有的,与下层深色建筑截然相反的雪白顶端高大镂空尖塔,以及镶嵌在纯色背景下的蓝色教徽。这种反差极为强烈,让少年恍惚间觉得它们是一只只深埋着蓝莓的大冰激淋。
还有些出现于少年实现中的模糊人影,他们支撑起或黑或紫的戴兜帽长袍,来往穿梭于建筑群间。而随着自身步伐不断迈进,奥德拉逐渐看清了这些人胸前闪着微光的蓝色教徽,看清了他们手捧着的,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灰色装订教义----这些行为和少年平时见到的‘普通教堂’别无二致,只是他从未在一个教堂中见到过那么多神职人员而已。
不时抬起左臂,用手掌划过石墙的少年很快注意到脚下的主路快要到头,但身前的伊格却没有任何停下脚步的意思。在奥德拉将要认为他们就是要前往面前的建筑群时,这位红衣主教猛地向左一拐,一头撞进了他们左手边的墙砖之内。少年呆愣在伊格消失的位置,不敢移动一步,直到墙内伸出了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还在愣神的奥德拉拽了进去。
“唔!”
少年在惊呼之后睁开了刚才条件反射下紧锁的双眼,身前的景象再次变换,一条充斥着深色基调鹅卵石随意铺成的独立小径横在脚下,周围除了两堵封死道路的破败墙面,再没有其他东西。
熟悉的淡薄雾气带着熟悉的寒冷再一次冲刷着少年的脸庞,好在面前的红色背影为自己挡下了不少冷风,也好在这条孤独的小径比预想中短了许多。
“孩子,我们到了。”
同样熟悉的提醒声后,伊格的身影向小径一旁退去,露出了一直被他遮挡着一扇石门----一扇表面充斥着龟裂纹理,毫无特色,格外冷清的朴素古老石门。它与刚才奥德拉所见一切建筑风格相悖,像是某些心怀不轨的人故意撒在雪地中的星点烂泥。
奥德拉站在这扇紧闭着的石门面前,只觉得自己更冷了。好像充斥小径的风就是前方石门的裂纹带着怒意吐出的产物,它们不断奔腾,即使受挫也毫无顾忌。他突然知道这位红衣主教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了----他要推开石门,尽管不知道它背后有什么,也没人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奥德拉这么想着,被风打的苍白的面色朝向一旁靠墙的红色身影,却只能看到老人异常平静的目光。
“帕奈特会庇佑你的,奥德拉。进去吧。”
少年没惊奇于伊格为什么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位红衣主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才是怪事。再一次裹紧贴身衣物后,奥德拉迈步前行,遭受寒冷而颤巍着抬起的左臂向上抬起,逐渐发力,但直到自己掌心快被沁出的寒风压到失去知觉时,才给石门造成一丝缝隙。
吱呀----
不太好听的石块摩擦声后,从这道终于裂开的入口中喷射而出的的狂风逼的奥德拉后退了数步,好在后续石门正在逐步自动打开,不再需要少年失去知觉的手掌费力推动。
雾气与狂风自看不见的入口深处蔓延开来,很快就将奥德拉围在中央,可他却没感觉到寒冷。走向黑暗深处之前,少年又看了眼靠于墙边的伊格,带着些后怕开口问道:“那群人怎么样了?”
“那群人有罪,有罪就要悔改。”伊格的面容依旧藏于阴影中,只有虚幻的声音艰难透过雾气与风的包围。
“另一群人呢?”
“他们蒙受苦难,将要新生。没什么要怕的,孩子。进去吧。”
奥德拉连虚幻的声音都听不清了,狂风与雾冲进少年的七窍,钻入他的脑海,可他却没察觉到寒冷,反而认为自己又坐在了炉火旁,甚至还喝了杯睡前的热牛奶。即使身形已被卷入深渊,他也再没了任何感觉。
朦胧中,少年又参加了今天尚未结束的宴会,他品尝着餐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与看着面熟却不知名字的朋友们笑谈,直到他在某一刻感觉这些美食味如嚼蜡,直到身边路过的侍者打碎了盘中的酒杯,直到听见有人在一遍遍喊着自己的名字时,他才猛然坐起。
『奥德拉!醒醒!』
清醒间,少年只觉得自己挣脱了束缚,下意识低头望去,他看到了立于雾气之上的双脚,看到了脚下紧闭双眼,神色平常的自己。
“我这是……”奥德拉如往常一般试探性问着。
『我怎么知道?从一开始,我的声音就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我甚至说不出话!我从没这样过!』这腔调忽高忽低,听着不像撒谎,甚至还蒙了一层委屈。
『鬼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又死又活,担惊受怕的!』
“你不是一开始还在马车上嘲讽我吗?”少年有些疑惑,觉得『他』现在怪怪的。
『啊!你能听到了!』
“什么我能听到了?我不是一直能听到吗?”奥德拉越来越觉得『他』奇怪了。
『你明明什么都没听到!我倒是想嘲讽你今天那愚蠢的选择!可我没有!』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再也没了往日的平静,可奥德拉却没被影响,他看着脚下‘沉睡’着的自己眨眼间就不见了,看着延续向前的雾气愈加浓郁,凝成了条云梯。自己刚要迈步前行,『他』的叫喊就再次涌来。
『那老头有问题!奥德拉,我们不能再跟着他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如此这般回答着,但步伐却没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终点处离得不远,隐约间能看到尽头扎根于云海之上孤零零的几扇门。
『我说停下!』嘶吼仍在继续。
“我说我知道。”少年又重复了一遍,“但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吗?你知道我们在哪吗?你知道我们正在经历什么吗?”
没有答复。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奥德拉的情绪终于带上了些起伏。“我的眼睛没瞎,我的脑袋也还在思考!可我能抗衡他吗?我们有的选吗?”
还是没有答复。
“所以你应该恢复冷静,放松下来,就像之前那样。”
奥德拉步伐越来越快,脚下的阶梯也逐渐平整,承载着他贴近终点----那是六扇与入口处造型别无二致的破旧石门,只是小了些。他本想着或许还能继续听到些嘲讽的洗礼,但终究没再听到『他』说出任何一句话。
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所谓的终点----实际上的新入口上来。六扇石门的左上方都订着安比亚的教徽,但是除了最左侧的那扇,其他的教徽都略有些改动----有的徽章上,双手捧着一团微弱的火苗;有的捧着一轮残月;有的则捧着一截缠绕着藤蔓的树苗。奥德拉甚至看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无情刺穿了下方的手掌,血液附着在手掌边缘,随时都会滴落。而最右侧的教徽则彻底改变了类型,本该位于下方的双手交错在徽章顶部,撑在一把圆头剑柄向上的利剑之上。
『擅自改变教徽是对帕奈特最大的亵渎,我们都知道的!』
『他』终于说了句话。奥德拉也终于松了口气。他耸了耸肩,觉得这些民间流传着的说法不太可信----虽然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可仔细想来,红衣主教改变的教徽,算不算‘擅自’呢?
少年说不好,也觉得这根本无所谓。就算这真的是‘亵渎的教徽’、‘亵渎的石门’,自己也必然开启,没有退路。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走回最左侧那扇带有正常教徽的石门之前,将它选为自己第一个推开的入口。
奥德拉将双手放于石板上,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连带着那双手掌上方正散着金光的独眼。可不论少年如何用力,哪怕已经胳膊酸痛,满脸涨红,面前的石门也没裂开哪怕一点的缝隙,就好像自己尝试推开的是大地一般。筋疲力尽之余,少年终于放弃,转而想尝试其他的目标。
跳动的火苗眨眼间转为凶猛燃烧的烈焰;残月逐渐完整,洒出皎洁明亮的月光;树苗缓慢成长为布满教徽的巨树,原先细小的藤蔓已然粗大,如蟒蛇般缠绕依附着朋友;锋利的镰刀斩下了手掌的一部分,可狰狞的伤口又很快复原,循环往复;那柄充当着‘拐杖’职务的利剑此时被紧握在手中,剑尖闪过刺眼的银芒----这些教徽们毫无掩饰,热情地炫耀着自身的变化;脚下的云海不再死寂,翻涌在石砖之上,掀起一朵朵漂浮的浪花;可石门却依然木讷,不肯向少年展示哪怕一点秘密。
奥德拉跌坐在地上,双臂耷拉进雾气凝聚而成云层之中,荡起一圈残云。他已用光了身上所有力气,用涨红的脖子和脸大口喘着粗气。除了使用蛮力,他没再有任何别的办法。
“哈…呼…你有什么办法吗?”少年费力询问着,他甚至能觉察到喉咙中甜辣的血丝味道。
『不如我们睡一觉。』
“唔…这是你今晚最正常的一句话……这不就放松下来了?”
看着面前汹涌拍打着的云浪,奥德拉毫无顾忌地躺在云海之上,周遭又震出一圈环绕身旁的碎小残云----他甚至真的想就这么昏沉睡去。可身下的承载者却与自己唱了个反调,从自己躺下开始,云浪便突兀的愈加汹涌,甚至于霎那间跨过了他躺平的身躯,愤怒地击打在石门之上。少年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脚下的云海彻底沸腾,它们用尽一切手段于石门上攀登着,誓要淹没这些碍眼的‘礁石’----它们中的大多数很快便成功了。
奥德拉数分钟之后就看到了紧扣在一扇扇石门之上的淡白色盖子,可仍有极少数----从教徽中探出众多深绿色藤蔓与枝条的极少数,它们无情地驱赶着入侵者,每一条藤蔓,每一根树枝在挥舞之余都迸发出极致的生机。
奥德拉挑了下眉毛,无视脚下还在挣扎的一波波云浪,走向那扇仅存的入口。这扇布满翠绿的生机之门此刻甚至不再需要自己伸手,就已经自动敞开。伫立在石门之内无尽的黑暗前,少年突然感觉自己闻到了独属于自己花园中的清新气息。
『你说得对,我们果然没得选。』
“你倒是又一次罕见地认同了我。”奥德拉笑着捏了下因剧烈运动还不太舒服的鼻子,再没上次那样犹豫,一步跨入其中,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带有巨树教徽的石门轰然闭合,巨响之后,那些掩盖着其他石门的云团再也支撑不住,如将朽的老者般无力地从石板上滑落,上一秒还在沸腾的云海此刻已不再有任何动静,它们很快便一寸寸彻底淡化崩解,连带着六座石门一起,跌落向亘古不变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