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四)

大迁徙(四)

那时候,已经是七八点钟,夕阳沉没,万物朦胧。郑洪山突然想到先生读过的一句诗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铁山的住处灯火通明,纱罩里的灯油是这种光线的来源。在另外一对铜绿色的烛台上点燃两支蜡烛,满座的堂屋便显得亮堂堂的了。烛火的反射将众人的脸照得红亮,周正也已经冷静许多,跃动的烛火似乎烧红了他的眼睛,惆怅的身影映在墙上显得非常迟钝。

那两只蜡烛各燃各的,一朵火苗不停地往上窜,另一朵却仿佛静止了。在一个相当沉寂的房间里,这样点微妙的变化却使人们的影子产生了不安分的蠕动。倾斜的灯芯竟像人类的眼睛,融化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在烛台上缓缓凝固,无限放大了每个人的情绪。

再晚了一些,皎月当空,诗情萦绕。对铁山来讲,像是做了一场极为真实的噩梦,他醒了……像领会了上苍的意图那样,顿悟了,从幻境中回到现实……但是他没有任何作为,只是在脑海里琢磨,偷偷瞄着红光闪耀的厅房,目光落在周先生的脸上;姑父,他脸色深沉,与平时无异,面颊上清晰的皱纹令他不怒自威,鬓角的两团白发又显得平易近人;随后是周正,那是他年纪最小的表弟,面容棱角分明,但稚气未脱,分明还在置气,却一脸的委屈;最后是那小孩儿,精怪的小鬼,眼睛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另外,那半死不活的,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躺在那,阴森可怕,万一他死在这屋里,那多他妈晦气……

那间房子的进深不大,是个大通房,厅堂和卧室仅有一帘之隔。铁山便躲在这帘子后面苦思冥想,想不出所以然来。假使他现在出去,见了众人又该说什么呢?

“要是哥哥们在,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周正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

铁山明白这句话是针对自己的,暗自心惊。又想到:“对啊,还有仨兄弟呢。”

“都在这儿,又能怎么样?弄死他,你妈就能活过来?”周先生厉声呵斥道,随后又轻轻松松地换了一种口气,继续说:“这世道……谁都不容易,铁山并不坏,当土匪,打鬼子……大是大非面前,他有着男子汉应该有的态度,光凭这一点,你我都要另眼相看……”

此时的窗外透进来一阵清风,将烛火撩动得左摇右晃,铁山躲在婆娑的光影里,靠着昏暗的墙壁,隐没了鼻尖的酸楚。

“姑父……”铁山喊了一声,掠过布帘,跪在地上耷着脑袋,俯身将额头敲在地板上,地上的影子也蜷成一团,震撼着郑洪山怅惘的心灵。

周先生长长舒了口气,说道:“起来吧……”

可铁山依旧跪在那。

先生继续说:“孩儿啊……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看你如今洗心革面,不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了,这很好……人死不能复生,亡国不可复存,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若能换你浪子回头,重回正道,你姑她……得其所愿呐。今儿我把话挑明,你没爹没娘,往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全凭你自己说了算……”

先生这些话是说给铁山的,郑洪山也听进去了,他同样没爹没娘……

那一夜,一个长辈和晚辈促膝长谈,在半是悲情半是理智的过程中,铁山从痛苦欲绝中渐渐释然了。他被饱读诗书的周先生彻底感化,被一句一句诗经曲词灌得迷糊起来。可是他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先生的话中有着高深莫测的人间大道。先生说了什么,

他一句也没记住,却从中领悟到一些关键转折,令他茅塞顿开。捕风捉影地感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坦荡的通天大道。

末了,铁山问姑父:“伤者是什么人?”

得知了上校的身份,铁山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囫囵个儿坐在地上:“姑父呀,您难道不清楚?如今满世界都是日本人,您带着这个大冤种,那不是要命嘛!哎哟……”

铁山惊得舌头僵硬,披肝沥胆地说道:“最多明后两天,日军将进驻QS县,你最好带他离开,姑父……不是我赶您老人家……夜长梦多,恐怕到时候,您想走也走不成了……”

“兄弟这话说的不错……”万江虚弱地说。

“哦呀,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周先生,我感觉无碍,想请您办一件事。”

“您讲……”

“送我去武汉,军营里有更好的条件,我的伤也会得到妥善的治疗。我万江虽然打了败仗,可也还是国民党上校军官,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不是什么好事……先生对我的照顾,我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届时,我在军营里为周正安排一个好差事,不枉您为我操劳一场……”

周先生摆了摆手:“哎,此话差异,只是此地距离武汉七百多里,您伤势未愈,如何经得起这般劳顿呢?”

“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万江的命无足轻重,我得需尽快赶回军营安排事宜,那些在漫河湾战死的兄弟们,也该为他们求个名分,有个交代……”

“这话有理,何时启程呢?”

“越快越好。”

“姑父,我有马,你有车,套上缰绳,省了您的脚力呀……”铁山说。

“好,就这么办。”

“我去铁铺寻个好鞍,您们填饱肚子,我来安排,如何?”铁山指着桌子上未动的饭菜提议道。

铁匠铺里有现成的鞍具,只需要稍微改造便能派上用场。炉子里火又燃就起来,死寂的夜晚再次传来铁铺里敲敲打打的声音,壮实的铁匠大把挥舞着铁锤,夜空中飘溅着空灵的火花。直到黎明破晓,红日东升,一辆改造过的简易马车停在铁山家门口。车架经过加固,增添了一张临时的篷布。铁匠先是驱车兜了一圈,挑不出毛病来,才向铁山交货。收了三块大洋,回家睡了个回笼觉。

临别时,铁山的手掌抚摸着骏马的鬃毛,又从头摸到尾。叮嘱道:“姑父,一天一百里,七天可到武汉,切莫心急……草粮已备足了半个月,您回来,一定还找我……”

马车载满了人和货,一路小风疾驰,铁蹄做声,驶出QS县城楼,伴着东方的骄阳一路南下。红日镶满了金边,越爬越高。郑洪山不由得激动起来,望着那山,那路,一程一程退到身后,道路两边伟岸的,坦荡的,同时又是陌生的山脉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它们清晰地耸立在远处,清净,澄澈,似乎还在膨胀。靛青色的轮廓映入眼帘,异乎寻常地伟岸,蓦然之间,他感到连绵不绝的山体似乎形成了一条隐形的支架,稳稳地支撑着那颗巴掌大的心脏。那一刻,他觉得踏实,可靠,安全。不出意外的话,那便是他一生的归宿,纵使它们无言,一句话也未曾说过,永远站在那里,顶天立地,显得遥不可及,不容侵犯,不可亵渎,可他只需要朝它们望上一眼,便全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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