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二)

陷落(二)

马子民深情地望着决堤的黄河水,浑浊的河水携裹着汹涌的泥沙奔腾而去。他嘴里的泪水和雨水交融,说不成像样的字句。望着毕生心血付诸东流,他几乎气绝。千百年来,黄河不断地决口、改道、泛滥,每一次都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吞噬了无数生命。可仍有人歌颂她,爱她,甚至不惜用生命保护她。马子民这大半辈子的精力都在河堤上,剩下那半辈子花在钻研医书上。他认为,治病和治河是一样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只需抑病症,通经络,补气血。而黄河走了那么远的路,吞下那么多泥沙,哪能不生病呢?只需修河堤,通河道,治淤塞!可是现在,她病成一大片,腐烂全中国,怕是任何神丹妙药也救不活呀!

万江万河两兄弟搭着肩膀并步走,撑着一把黑伞爬上河堤,远远地看到了马子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撑着一艘小船漂在水面上。船舱里灌满了雨水,没住他爹的脚踝。

花园口已成为一片汪洋泽国,无穷无尽的黄河水肆意奔腾,像午夜的潮水一般不断上涨。马子民浑身战栗,他撑着一叶扁舟,游离在往日的街道、麦田以及房舍之间,无意地在水平面上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笆,从农户家的窗前掠过。在这荒芜的尽头,他终将发觉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万江万河隔着雨帘朝远处喊:“爸,您没事吧!”

“啊呀,我这一辈子的心血。”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黄河决堤后,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只见他在雨中撑着一艘小船,脚下是望不到边的洪水。他盲目地寻找着某样东西。小船摇摇欲坠,在他的身后,深不可测的水中勉强露出两个脑袋,那是他的两个儿子,万江,万河。

万江抹掉脸上的泥水,吃力地喊道:“爸,别再往前去了。”

“咦……这咋弄?这可咋弄?”马子民几乎站不稳脚。

万江十分为难地说:“您别管了,快回去吧。事已至此,我们都没有没法。”

马子民决绝地说:“掘堤,无疑是刨祖宗的坟呐!”

两兄弟游到船边,发现父亲的眼睑布满血丝。万江对父亲的任性感到无奈,可船舱里灌满了水,随时可能翻船。兄弟俩在水里托着木舟,说:“您就是不听劝,看看您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多危险呀,您难道不要命了吗?”

“我不能什么也不管!黄河决堤是多么可怕!多少老百姓要遭殃!”

“可都这时候了,您能做什么呢?说什么都晚了,保重身体要紧呀,爸。”

“春秋战国时期,齐桓公仁德治世以礼降兵。诸国纷争,不毁河堤,早已经约定成俗,纵使朝代更迭纷争不断,两千多年无人违背!以水当兵不分敌我,必致哀鸿遍野,死伤无数……”

万江望着泛滥的洪水,胸腔里面压着一股追悔莫及的恨,疼得让他窒息,在他的心肝脾肺里搅动,腐化着他的灵魂和信仰。狂野的黄土路像一条僵硬的巨蟒静静地躺在那,枯黄的荒原上面尘土约有一寸厚,偶尔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黄雾在广阔的平原上透着血和肉的质感。他脚下踩着的那片黄土地有它自身的语言,无论以哪种方式聆听解读,皆是因为内心的虔诚和感恩。一路见到的,听到的,感到的,是对家乡所有的诠释。它的悲惨成为一种幻象,苦难成为一种基因。它的人民在温饱中徘徊,与饥饿斗争,犹如点燃的薪火传递着人类最原始的追求。

万江带着士气低迷的部队走了好几天,

绕过黄泛区,途经河南许昌,漯河,准备由信阳过界,驰援武汉。抵达ZK市西南郊外时大雨渐停,有士兵来报:“长官,到处都是水……”

“掉头走!绕过去!”

日军炮兵联队长満川和野望着决堤的黄河水,将武士刀插进刀鞘,命令部队退兵合肥。同样绕开黄泛区,从六安境内逼近武汉。他的任务并非攻打武汉城区,而是为了肃清武汉周边溃散的国民党部队。他认为,此次兰封战役中溃逃的国军不堪一击,如今只需要逐个击破。这么一来,占领武汉便犹如探囊取物。包括扫清南阳、信阳等地的国军残余,整个豫西南战势将一并掌握在日军手里,以巩固日军对武汉乃至中原地区的殖民统治。

几天后,国民党第25集团军新8师第42、44团与満川和野的部队在信阳一带遭遇,行政长官正是万江!士兵们的情绪十分消极,万江无心恋战,双方展开拉锯,由信阳南部辗转至枣阳、南阳、南召等地。満川和野紧追不舍,一度逼近双方火线范围内,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长官,日本人追上来了……”

万江带着部队来到一片洼地,前面是一座蛮荒高地特有的小山,周围十分空旷。山下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一早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妈的,欺人太甚!这是什么地界?”

“前面就是漫河湾……”

亘古至今,人们很难给秦岭做出界限,这是一个事实。秦岭的西麓,是八百里伏牛山。神秘而威严,很大一座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常年卧在那里岿然不动。这里的山不在于高,而在于广。起伏的山脊,自西北往东南绵延,与之接壤的便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每个傍晚,山尖迸射的余晖倾泻而下,洒落在屋顶那一片片青色的瓦叶上。晒干了泥泞的盘山路,晒黄了山里人的脸。漫天晚霞燃烧时,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望去,容易产生站在山顶上就能触到云彩的错觉,可若想亲自踏足试验,需在早上出门。

在中国许多广为人知的山川里,伏牛山如同生活在它脚下的河南人那样,宽厚、简朴、内敛,默默无闻。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河南是个大平原!事实上,伏牛山贯穿豫西,零零落落的余脉形成的山地丘陵,几乎占去了河南的半壁江山。作为秦岭的主要支脉,伏牛山用它的脊梁承载了数代人深情的血肉记忆。

踏上峰峦如聚的伏牛山,站在山腰望过去,就能找到漫河湾了。漫河湾,这个地名,同样是个笼统的称谓,如同秦岭一样很难定义!连贯的山脉在中原大地上不均匀地交叉,出其不意的重叠,如同人体的经络一样复杂。那些断断续续的叫不上名的山头统称为秦岭,而那些散布在深山老林中的房屋、村落,也有一个统称——漫河湾。

从大体上看,漫河湾似乎与世隔绝,藏在一道看似平缓的慢坡地里。那一排排色彩斑驳的石瓦房高低不同,错落有致。行人的脚下,亦是用山石铺就的石斑路,连通一座小桥。桥下流淌着白白净净清澈无瑕的山泉水,两旁长满了杂草和灌木。四周地势起起伏伏,既荫护着村子,又给了几分开阔。这样一个原始而又狂野的山村,外人很难想象它已有二百三十多年的历史了。那条狭窄的石斑路,经长年累月地反复踩踏而富有光泽。在烈阳下冉冉生辉,在雨后更显得光鲜洁净,与遥远的淡蓝色天空下那一道道雄壮伟岸的伏牛山一脉相承。它们本是一体,而今又浑然一体。因而,山民们对石头产生的微妙情感,丝毫不亚于土地。

这座山,这头牛沉睡了无数个世纪,安静得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山腰上狭窄的栈道,容易叫人想起不远处的大秦岭。那些古老的通道,有些已经面目全非,变得难以寻找。只有勤加努力地研究,有系统地勘察,或者仔细询问村里的老人,才有可能弄明白那些中断的,一截半截的栈道究竟通往哪里!任何人稍作思考便能得出结论;这地方藏着不少秘密!

万江望着远处奇秀俊丽的山峰,发现这里简直是个天然的城堡,易守难攻!想到;若是应战,可借助漫河湾的地势,与敌人展开搏斗。若战局有变,也可寻找机会突破敌人的火线范围,朝武汉方向继续穿插,寻求大部队的怀抱。退则翻山越岭,越过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险峰,藏匿于山林便于作游击战术,一步步瓦解日军阵型。而后者,无异于将武汉拱手相让。

万江再次想到;日军没有越过漫河,而是驻扎在漫河南岸,其原因总来说只有一点;日军部队之所以能在东北地区无往不胜,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军中原,其最大原因是依靠自身的重火力部队。当时的日本已经是工业强国,发达的钢铁和重工产业,造就了无数飞机、大炮、坦克、重火力机枪、重型卡车。这样的条件,在平原可横扫一切。而到了丘陵山地,却成了累赘一般裹足不前。蜿蜒曲折的山路颠簸,极大缩减了日军的行军运输和供给能力。

万江的主要目的是守住漫河湾的河滩,占据那条唯一的官道。日军进山,必定要越过漫河,重武器运输又必定走漫河桥。

日军驻扎的地方是一片浅滩丘陵,如同波浪起伏直至淮北平原。正前方,也正是漫河湾的大后方,则是连绵不绝的八百里伏牛山。満川和野同样想到,此战不胜,无异于放虎归山。

万江已到穷途末路,想到:“这一仗不仅必打,而且能打。”

双方按兵不动,都在等,似乎是在生死的博弈当中寻求某种慰藉!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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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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